赵晓雨​ | ​渠首赞歌

渠首赞歌
文|赵晓雨

我的家乡南阳,位于河南省西南部,北靠伏牛山,东扶桐柏山,西依秦岭,南邻汉水,是一处三面环山、中间开阔的盆地,恰又处在亚热带向暖温带的过渡带上,气候宜人,雨水丰沛,人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但也囿于这种较为封闭的地形,一些落后或狭隘的思想,常常被揶揄为“盆地意识”。
直到,21世纪初的一条水渠,为它打开了一道崭新而澄明的缺口。
雄伟渠首
这条水渠,就是举世闻名的南水北调中线干渠,它从南阳盆地西侧的丹江口水库出发,一路蜿蜒北上,引江淮、穿黄河、依太行,最终抵达北京颐和园里的团城湖水利枢纽,为途经的河南、河北、天津、北京等四个省市20余座大中城市带来了清澈甘甜的丹江水。
这水,被北方人称之为南水,这渠,被沿线的人们称之为干渠。
干渠总长1432公里,跨越700余条河流、1300余条道路,跨渠桥梁多达1900多座。它历时11年修建而成,耗资人民币逾千亿元,于2014年12月12日下午14时32分正式通水。它和东线、西线合称的南水北调工程,被称为世界上规模最大、距离最远、受益人口最多、水利移民搬迁强度最大的调水工程……
即便,在中线干渠自己身上,也顶着一串令人炫目的光环。它有世界上最深的调水竖井,有世界上最大的U型输水渡槽,有国内最大的输水隧道,有世界上首次大管径输入隧道近距离穿越地铁下部的经历……
南水浩荡,干渠辉煌,这是中国治水史上的壮举,也是世界治水史上的创举。人们常说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大水缸”是丹江口水库,那它的“水龙头”“总开关”,就是在我们南阳市淅川县九重镇一个叫陶岔的小山村。
说它小,是因为在中国百万分之一比例的地图上,几乎就找不到这样一个村庄。然而,随着南水北调中线渠首工程的开工、建设和通水,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村庄,便一天天聚焦了世界的目光。
渠首水利枢纽建在陶岔村边的汤、禹二山之间,其中大坝高176.6米,宽265米,引水闸分3孔,闸总宽31米,设计流量350立方米/秒,最高达420立方米/秒,威武雄壮,气势磅礴,素有“天下第一渠首”之美誉。
登上渠首大坝,放眼西望,一条宽阔的引水渠直通向烟波浩渺的丹江口水库,对岸,千年古刹香严寺的香火仿佛明灭忽现;北面的汤山,新落成的九龙阁高耸入云,巍峨壮观;汤山向南,顺着绵亘的石盘岗,跨过渠首垭口,便是史书中记载大禹治水多次察访过的禹山头;再远处,穿过层层叠叠的山峦,武当山上的金顶灵光似乎依稀可见……
转身眺望东面,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一条气势恢宏的水渠驰入眼帘,它劈开坦荡如砥的大地,拥簇着一渠湛蓝的碧水,浩浩荡荡地消失在远方的天际线。
这就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输水干渠,它幅宽百米,深数十米,渠底和渠坡都是由坚固的混凝土砌就,两侧还建有几十米宽的生态绿化带,是一条名副其实的人间天河。
循着汩汩的水声,能看见晶莹的浪花从脚下的输水闸门里翻滚而出,它们互相拥簇着跌入宽阔的干渠里,依偎着右边峻峭的杏山,映衬着两岸秀丽的花草,浅吟低唱着安澜而去。
我深深地被这一幅壮美的画卷所陶醉。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丹江纤夫的号子,楚国宫庭的琴声,龙城战马的嘶鸣,文人墨客的吟咏,库区移民的泪笑,仿佛都开始在耳边交错回响……
丹江帆影
渠首背后是丹江,丹江最美是帆影。
浩浩荡荡的丹江从层峦叠嶂的秦巴山间汇流而出,一路奔腾800余里,却在汇入汉江的瞬间被一堵大坝揽蓄入怀,于是,高峡平湖,烟波浩渺,成就了一碧万顷的丹江口水库,也成就了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渠首和源头。
丹江的历史极其悠久,沿岸曾发现一亿年前的恐龙蛋化石、50万年前的大象门齿类化石以及古脊椎动物化石,还发现有猿人牙齿化石及新石器时代遗址。即便是在滔滔的江面上,人类活动的足迹也能追溯到4000年前。早在公元前21世纪,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夏朝,就开始利用丹江航道为其政治和经济服务了。我国最早的地理书籍《尚书.禹贡》曾记载,荆州贡道“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意思就是货船自长江荆州处入沱江、潜江、再转汉江及丹江而上,由码头着陆,翻越伏牛山,再北浮于洛水,进入黄河靠南的一段,最终水陆联运,到达位于晋南的帝都。秦汉以后,政治中心移向西北,物资运输则多仰仗长江、黄河的漕运,“以江淮之穗,养西北之政。”而介乎两者之间的丹江,自然就成为了联结二者之间的捷径。唐朝时,丹江航运日盛,尤其是唐朝中后期,地方藩镇势力阻断了淮河和汴河的漕运,丹江航道便成了朝廷运输江淮地区货物的主航线。至明清,丹江航运达到鼎盛,沿江的荆紫关、李官桥和淅川老城等码头都是热闹非凡,尤其是荆紫关码头,更是舻舳相接,连樯衔尾,史载“水路绾觳,商贾辐辏。”
明代的徐霞客也曾到过丹江,他于天启元年(1623)北谒华山后登上了丹江舟楫,并在游记中写道:“溪下板船,可胜五石舟”,“怒流送舟,两岸浓桃艳李,泛光欲舞。出坐船头,不觉欲仙也。”
千年航道,帆影悠悠,古老的丹江江面上既有徐霞客欲舞欲仙的临风感怀,也有船工们劈波斩浪的斑斑血泪。今天,当我们泛舟在丹江峡谷之中时,仍能清晰地看见岸边悬崖上遗留下来的行船纤道,那是古时纤夫们搏命求生的血泪印证,是留给今人珍惜生活的警世箴言。
上世纪60年代,随着丹江口水库的建成蓄水,千百年来滩险浪高的一江急流,终于凝成了蓝宝石般的一泓碧水。库区面积740余平方公里,库容170亿立方米,这是亚洲最大的人工淡水湖,水库航线亦长达100余公里。从此,丹江航运也迈入了拖轮、渔轮、客货轮和汽车轮渡的现代化航运时代。
 楚风汉韵
牵手丹江,渠首挽住的,还有一湖绚丽的楚风汉韵。
上世纪50年代末,在祖国的一声召唤下,10几万干部群众齐聚丹江口,昼夜不停地大干了16个月,终于在1959年12月26日,也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生日的当天,顺利实现了水库大坝合龙。随着水位的渐次上升,丹江岸边最为富饶的“三川”——丹阳川、顺阳川和板桥川也一个个没入水底。而其中,位于顺阳川的龙城遗址,便从此真的成了一座水下龙宫。
上世纪70年代末,丹江口水库水位一度下降,考古工作者趁机对水下的龙城遗址进行了勘测钻探,他们发现了一座80余万平方米的古城遗址,其中厚达8米的城墙根基虽经浸泡,却依然相当牢固,夯土层内仍存有春秋战国时期的陶片等珍贵文物。由于城址位于丹江水库的底部,无法进一步发掘,但专家们还是认定,龙城遗址就是先楚迁郢前的最早国都——丹阳。
史载,楚国最早定都于丹阳,楚武王时迁于郢,白起拔郢后迁都于陈,后又迁于安徽境内,曾定都于寿春,最终仍被秦所灭。在楚国800余年历史中,定都丹阳的时间多达340余年。楚之先祖早居丹江上游,后沿江南下并建都丹阳,“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到楚庄王时期,已是“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的泱泱大国,创下了“饮马黄河,问鼎中原”的千秋基业。
上世纪70至90年代,考古工作者先后在丹江沿岸的下寺、龙山、和尚岭、徐家岭等处发现楚国墓葬多处。其中发掘克黄鼎、云纹禁、薳子受鼎、王子午鼎、王子午戟和王孙诰甬钟等数十件国宝级文物,另发掘的乐器、兵器、玉器等文物数以万计。这一件件价值连城的珍贵文物,深深地震动了中外考古界,也成了龙城即楚都丹阳的有力佐证。谁能想到,堂堂的楚国熊氏大宗,竟然在丹江水底沉睡了2000余年竟无人知晓。克黄、薳子受原为楚国王室贵胄。子午,即令尹子庚,楚康王时的宰相。楚康王,也就是那个“问鼎中原,饮马黄河”的楚庄王的儿子呀!
和龙城遗址一起引人注目的,还有散落一地的人文遗珠。宋时名句“树连翠筱围春昼,水泛青天入古城”描绘的正是被没入水底的古城顺阳。在这里,屈原为凭吊丹阳之战中阵亡的8万将士,写下了悲怆动人的《国殇》。而生于斯长于斯的史学家范晔, “少时博学经史,善为文章”,所著的《后汉书》,与《史记》《汉书》《三国志》被并称为“前四史”。在这条瑰丽的江面上,李白、王维、李商隐、白居易、欧阳修、窦巩、刘禹锡、范仲淹、元好问等文人墨客,也都曾留下了大量的壮美诗篇。其中,大文豪欧阳修刚步入顺阳,看到江水澄澈、长川沃野,便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仰天惊叹道:“吾行半天下,难得此江关。”可见,历史上的丹江是多么的惊艳!
斗转星移,岁月更迭。如今,厚重的丹江文化,迷人的楚风汉韵,正在一次次的史海钩沉中重现峥嵘,而渠首,又把它们放在干渠这条输送带上,源源不断地呈送给世界,绽放出精彩。
千年之梗
相传,神话中哪吒闹海的故事,就发生在古丹江岸边一个叫寻路口的地方,神奇的是,这里今天真的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这,难道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吗?
而这种有关水缘的宿命,竟然还要在南阳盆地继续演绎,不是吗?一千多年前,北宋朝廷就梦想着用一条襄汉漕渠连通南阳和京城,而时至今日,世人才用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圆了这个千年遗梦。
所不同的是,北宋襄汉漕渠的渠首,是白河岸边的夏响铺,目的地是不足300公里的东京汴梁,而新中国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渠首,是丹江口库区岸边的陶岔,目的地是千余公里之外的首都北京。
北宋初期,赵匡胤定都汴京(今开封)后,为“广军储,实京邑”,把漕运视为经济命脉,而长江中上游和汉江、湘江一带的粮食和物资,必须绕道江淮由运河转运京都,十分不便,便萌生了引汉济京的念头。十余年后,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继位。“两浙既献地岁运米四万石”,漕运更加重要。太平兴国三年(978年)正月,西京转运使程能上书获批,“自南阳下向口置堰,回水入石塘、沙河、达于京师……”遂征发民工及官兵10万人,施工月余,浚渠百余里,可当抵达叫一处方城垭口的地方,却由于此处地势偏高,土质坚硬,施工难度陡然增大,工程进度便一度缓慢起来,又逢天降暴雨,已竣工的石堰很快被冲毁,漕渠开挖就此停止。十年后,工程曾再度复工,但终因技术落后,始终无法打通方城垭口,风光一时的襄汉漕渠终被搁浅。
从此,一段长达百里的襄汉漕渠,便悄然尘封在历史的记忆里。方城垭口,也成为了中国水利史上的一个“千年之梗”。
方城垭口地处南阳盆地的东北边沿,气候上,这里是亚热带和暖温带的分界线;水文上,这里是长江流域和淮河流域的分界线;地貌上,这里是南阳盆地和华北平原的分界线;地形上,这里是伏牛山和桐柏山的分界线;地质上,这里是华北地台和秦岭地槽的分界线,由于几种分界线在这里神奇地交汇,故而形成一段形如喇叭的沉陷山地,是罕见的平原垭口,南阳人称之为“风口”或“缺口”。这里不但地质条件复杂,气候条件也极不稳定。
在中国的文化属相上,人们常说,北京属龙,王气最重;东北属虎,阳气最盛;楚地属鸟,智慧聪明;齐鲁因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被指认为属狐,西北则因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被指认为属鹿,而如果要为南阳盆地指认一种文化属相的话,我想,一定是一头体格健硕、铿锵有力的黄牛。南阳黄牛质地优良,也是盆地的专有地理商标,文化遗存亦有两千余年,战国时期的百里奚曾“亡虢而虏晋,饭牛于秦。”南阳汉画中也多有斗牛、牛郎织女的刻绘。南阳人爱牛,性格中蕴含着牛的吃苦耐劳精神,也同样保留着牛的耿直和倔强。
有了这种牛的属性,突破垭口、冲出盆地,对一条渠,或者是对南阳来说,都便成了一个时间问题。
期待,在漫长的千年之后终有收获。21世纪初,一条源起南阳的恢弘大渠终于在神州大地重新绘就。令人称奇的是,这次的南水北调中线干渠南阳段,其线路几乎与北宋时的襄汉漕渠重合。干渠过白河的倒吸虹工程,也是在北宋襄汉漕渠的渠首——夏响铺附近。
只是,这次的方城垭口,再不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聪明的建设者们开动脑筋,最终破解了这道搁置千年的技术难题。只见机车轰鸣,长臂挥舞,横亘在盆地边沿千万年的方城垭口便很快被劈开了一道缺口。
劈开了方城垭口,便劈开了闭拢的南阳盆地,便劈开了禁锢在人们心中的精神羁绊。干渠像一头矫健的牛犊,兴奋地打了一个响鼻,纵身跃入广袤的华北平原,朝着神圣的首都北京扬蹄而去……
血肉之渠
每当我登上渠首旁的汤山,瞻仰文化广场那些生动逼真的浮雕,再眺望远处那蓝飘带一样蜿蜒北去的干渠时,心中除了惊叹和赞美,更多的是崇拜与敬畏。
翻开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设年谱,我们清晰地看到,1952年,毛泽东主席在黄河岸边构思南水北调;1958年,丹江口水库开工建设;1969年,南阳引丹工程万人会战;2002年,南水北调工程正式动工;2014年,陶岔渠首开闸放水……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这条驰骋千里、固若长城的世纪之渠,究竟凝结了多少人的勤劳、智慧、心血、汗水,甚至生命?
我只翻阅了当年引丹工程建设的一些数据,就已经被深深地震撼。引丹总干渠——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雏形工程,渠线总长12.35公里,工期历时6年,共投入民工8.7万人,在那个肩挑车拉的手工作业年代,该工程牺牲的人数是153人,负伤致残人数也高达2880人。也就是说,平均每公里负伤致残民工达233人,牺牲的民工达12人!
这哪里是一条用石头砌就的水渠,这分明是建设者们用生命铸就的血肉长城!
当南水北调中线干渠通水的时候,一些参加过引丹工程建设的老同志自发地来到了现场,望着荡荡北去的渠水,他们禁不住热泪盈眶。一个叫屈泽江的老人哽咽着说:“陶岔两岸和渠底的每一寸土地,都搀着民工们的血和泪,渠首就是我们用鲜血、用生命建成的!”
今年三月的一天,我在渠首的汤山上又偶遇到一位老人,他叫刘明辉,今年69岁,清瘦矍铄,乐观豁达,同样参加过当年的引丹工程建设,退休后居住在几十公里之外的邓州,他是骑着一辆电动车来渠首参观的。老人眺望着眼前的一切,动情地说,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回来看看,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看看这里的日新月异,因为这里曾是自己奋斗过的地方,当年自己也曾在工地上吃了不少苦,甚至受了伤,但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悔吗?”我问。“不后悔!”老刘不假思索地说:“这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好事,不后悔。”老刘微笑着回答,眼神里写满了自豪、坚毅和幸福。他还说,自己的心愿就是鞠一捧干渠里的清水,向着寥廓的长空深深一祭,为那些已经失去的战友……
时光荏苒,转眼四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渠首老闸已经废弃,新的渠首大坝已经建成,但干渠的方向没有变,建设渠首的精神也没有变。
南水北调中线干渠在南阳境内的两个控制性工程中,除了渠首,就是那个神秘而坚固的方城垭口了。干渠方城垭口段总长7.55公里,其中有5.5公里是膨胀土,3公里高渗水地层,1公里淤泥带,1.7公里流沙层,还有软岩、硬岩、沙砾层,地质条件复杂,施工难度极大,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卡脖子工程。按照划分,方城垭口属于方城六标段,项目经理是一个叫陈建国的中原汉子。方城垭口工程开工于2011年3月,可在黄河以北的干渠,早在2005年就开工了,但竣工日期却共同锁定的是2013年8月,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而陈建国和他的团队,义无反顾,迎难而上,全身心投入到科研攻关和抢夺工期中,“白+黑”“五+二”“雨+晴”是他们常用的工作方式。但不幸还是再一次光临到了陈建国身上,2011年,短短的一年时间,他接连失去了母亲和哥哥两位亲人。正是攻克方城垭口的关键时期,为了不耽误工作,陈建国毅然决然地把已经75岁、且是病魔缠身的父亲接到工地上,给他办了一张饭卡,自己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终于,开工日期晚、施工难度大的方城垭口6标段,比上级规定的红线日期整整提前了28天竣工,经专家验收,各项指标均为合格。陈建国,也被评为“大禹式的南水北调工程建设者”、“感动中国”等先进典型。
无论是曲连江、刘明辉还是陈建国,他们都只是千千万万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设者们的一个缩影,在这些缩影的背后,还折叠着无数个英雄,在这些英雄的身上,又蕴藏着一种精神,一种艰苦奋斗、创新求精的南水北调工程建设精神,在这种精神的支撑和引领下,我们有理由相信——
干渠,无论走有多远,经有多难,终将使命必达。
盈盈南水
2014年12月27日,在经历了半个月的长途奔袭后,一路欢歌的南水终于抵达北京颐和园里的团城湖水利枢纽,2000万首都人民从此用上了朝思暮想的丹江水。
在祖国文化宝典《说文解字》中,水的解释为“准”,“准”又为“平”。一渠南水送京津。南水到了,所到之地,可否准乎?平也?
为得到这个答案,我在来往北京、郑州等北方城市的路上,持续进行了几年的观察和体验,已感受到了崭新的面貌和气息。
老话常说,天为气悬,地为水悬。对于东方农耕文明古国而言,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古以来,以水为邻,逐水而居,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而干旱缺水,又是我们挥之不去的民族之殇,华北地区的窘迫则尤其令人揪心。干渠通水以前,由于人口激增、经济发展、环境恶化等原因,导致华北地区极度缺水,到处渴声一片。京津冀地区养育着全国8%的人口,贡献着全国11%的经济总量,但拥有的水资源只占全国的1%,人均水资源也远低于500平方米的国际标准线,其中北京人均水资源不足100立方米,甚至不如以干旱著称的中东、北非等地区。天津也极度缺水——“在我看来,天津对水资源的态度是只要是水我都要。”人们常引用水资源保护专家翁立达的一句话来形容天津缺水的严重性。连年干旱导致天津的地表也下沉了2.6米。整个华北,基本上有河皆干。我们的母亲河——黄河,也淌尽了她最后的乳汁,从1972年至1998年,共有21年断流,其中1997年共断流13次,浩瀚的渤海里,竟然226天没有注入一滴黄河水!
而祖国南方的长江,却是另一番景象。浩浩汤汤,丰沛充盈,水量相当与黄河的20倍,每年却约有94%以上的淡水白白流入大海!当我们溯长江支流汉江北上进入丹江口水库,除了能欣赏到满眼的烟波浩瀚,还能品尝到一湖碧水的沁人心脾。长江水文局汉江水环境监测中心报告:丹江口水库水质良好,且有硬度低、溶解氧充足等优点。按地面水环境质量标准综合评估,达到一类水标准;单项评价符合二类水标准,是全国水质最好的大型水库之一,完全可以满足城市生活及工业用水的水质要求。
南水北流,是国家实现水源均衡的现实选择;大渠北上,是民族实现和光同尘的精神传承。
2014年年底,经过半个多世纪、几代中国人的构思、规划、设计和建设,河南、河北、天津、北京等四省二十余座大中城市终于用上了清澈甘甜的丹江水。干渠每年可向上述省市输水95亿立方米,这相当于1/6条黄河的水量。截止2021年3月22日第二十九届世界水日,南水北调中线一期工程已累计向北方输水369.9亿立方米,相当于向北方搬运了2000多个西湖的水量!水质稳定保持在II类及以上,已使沿线6700万人口受益。北京城市用水约74%为南水,形象地说,北京的10杯水里,约有7杯半为南水。在天津,南水北调成为生命线,14个区的居民用水全部来自丹江口水库。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还向白洋淀生态补水2.22亿立方米,为雄安新区的发展注入了强劲动力。
华北平原干涸的土地上终于又一次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在北京,除向市政管网供应外,一部分南水又输送至密云水库或回补地下水,致使北京的地下水位回升了2.73米,昌平、延庆、怀柔和门头沟等区的村庄都呈现出泉眼复涌现象。在河北,曾有超过500万人常年在饮用有毒副作用的高氟水和苦咸水,而洁净甘甜的丹江水让人们终于彻底告别了这段窘迫的历史。在河南焦作,干渠城区段的河道大部分不是挖出来的,而是垒出来的,因而被称作“人造悬河”,但就是这段“人造悬河”,也为焦作增加了50万平方米的水面,外加两侧蓊郁的绿化带,在一定程度上也改变了焦作市区常年干旱枯燥的“小气候”。现在,天更蓝了,地更绿了,更多的焦作市民复又走出家门,遛弯健身,沿街散步,问他们感受,人们总说:“现在水好了,空气质量好了,连呼吸也顺畅多了,出来走走多好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为了能让千里之外的丹江水能从容舒缓地流入北京,丹江口水库大坝由原来的162米加高到176.6米,使得渠首陶岔的水位高程达147.2米,而北京团城湖的水位高程仅为49.5米,两者的水位落差将近100米。这种落差是严重“不平”的,但正是这种“不平”,才能让盈盈南水能够按照连通器的原理一路自流向北。随渠潜入地,润物细无声,华北平原一天天在泽润,祖国的大江南北也一天天愈发美丽。
从这个角度来说,南水北调,大渠送水,是最大意义上的“准”和“平”。
移民英姿
在丹江岸边的淅川盛湾鱼关村,矗立着一组凡人丰碑,上面镌刻着16.54万个名字,这16.54万个名字,代表着16.54万个库区移民,他们把名字刻在碑上,就如同把自己的灵魂融入了故乡的山川,日夜守望着已经没入水下的家园。
是啊,穷家难舍,故土难离。但究竟难在哪里?我想,难就难在“家”和“故乡”不是一个物质概念,它不是一栋房子,甚至不只是父母、爱人和孩子,它是一种精神上的皈依,灵魂上的寄托,是人们永远走不出的牵挂,舍不掉的思念,是一种情感上的“量子纠缠”。
在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设过程中,有22万河南人因干渠建设搬离了家园,其中淅川库区移民占16.5万人。淅川因大坝加高新淹没土地和移民的人数,远超小浪底移民最多的新安县和三峡库区移民最多的万县市。在拆迁过程中,淅川的田地、房屋等损失超百亿,居鄂豫两省六县市之首,相当湖北五县市的总和。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顷刻之间,就要痛别自己祖祖辈辈生活、世世代代劳作的家园,舍弃祖茔,告别家园,有的还要骨肉相离、天隔一方,有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积攒一生的基业付之汪洋,何其感伤!何其艰难!
但身处库区的淅川人民却给了我们不一样的答案,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支边青海,到六十年代末迁往湖北,再到新世纪初的移民省内,敦厚朴实的淅川人没有一次退却,每次都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往异乡的道路。何兆胜老人就是一个典型,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丹江人,却一生都奔波在迁往异乡的路上,是丹江口水库移民历史的见证者和亲历者。1959年去青海支边,后返回老家,几年后又随移民大军南下湖北荆门,后又返乡,这次是他第三次离开家乡,新家是在500公里之外的辉县市常村镇。在坐上汽车将要出发时,这位75岁的老人应该知道这将是他最后的迁徙,但他并没有流泪,“这都是为了国家。”他笑着说:“那有个人的小利益不服从国家大利益的?”钟鸣鼎重的道理,却被他说的风轻云淡。最终,这位老人长眠在了异乡。
因为搬迁,香花镇丹江岸边的个体老板赵福禄整整一个礼拜都没吃下饭,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经营了10年、投资达600万元的饭店,欣然在搬迁协议上签了字。未来,他又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白手起家,从头干起。
人们也不会忘记那些掘井人身边的公仆。为把四年任务两年完成,不伤、不亡、不漏、不掉一人地完成移民搬迁,南阳的移民干部个个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他们走遍了丹江库区的千山万水,千家万户,付出了自己的千言万语,千辛万苦,终于如期完成了移民迁安任务,创造了世界水利移民史上的一个个奇迹。淅川县委机关党委副书记马有志、南阳电视台外宣部主任郭保庚、村镇干部王玉敏、武胜才、陈新杰、范恒雨、李春英、刘伍洲、魏华峰、金存泽……等10余名同志终因疲劳过度,累倒在丹江岸边,把生命永远定格在了移民工作第一线。
这一刻,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大禹、孙叔敖、西门豹、李冰、姜师度、召信臣等一连串治水先贤的名字,还有那一头头、一群群勤勤恳恳、默默耕耘的老黄牛……
水脉相通,赓续传承。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数十载的建设历程,饱含着几代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殷殷深情,凝聚着地方和基层干部的心血汗水,体现着工程建设者的力量智慧,展示着几十万库区移民的家国情怀,共同孕育了南水北调大国统筹、人民至上、创新求精、奉献担当的精神意蕴,无疑是一部气壮山河、感天动地的英雄史和创造史,在中华民族的精神谱系里,又因此而增加了一条宝贵的支脉。
美丽家园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活水源头来。
随着一渠清水缓缓北流,位于水源区的河南、湖北、陕西、四川、重庆、甘肃等6个省市49个县(市、区),在幅员9.5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治理污染、植树造林、水土保持、发展环保产业和构筑生态屏障等工作,尤其是核心水源区的河南南阳,更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巨大的奉献。
这种牺牲和奉献,从库区所在地淅川县治理污染的数字上得以管窥。淅川县2820平方公里,56.6%被划为中线工程核心水源区内,80.3%被列为生态红线以里。丹江口库区一级水源保护水源区全部在淅川境内,99%的准保护区均在淅川境内。在淅川,各级监管部门都知道一个名词,叫“四个坚决”,即“坚决关、坚决禁、坚决治、坚决建”。在“坚决关”上,淅川一个县就关停企业386家,依法取缔“小散乱污”企业216家。泰隆纸业是淅川的明星企业,年产值一度达到2个亿,年上缴税收逾千万,但一样因污染问题被关停。渔舟唱晚的丹江岸边,也先后有五万余个养鱼的网箱被取缔和拆除。曾经,淅川全县的财政收入一度下滑了40%。
即便如此,渠首人知道,想要确保一渠清水永续北送,只靠关掉几百个企业,拆除几万只网箱还远远不够,他们还要为南水北调保护好“绿肾”。只有这样,才能为干渠,为北方,为首都,源源不断地造出沁透心脾的碧水。
“绿肾”就是优良的自然生态环境。渠首人开始学着种树,学着植绿,他们在瘠薄的丘陵地种上金银花,在潮湿的河滩地栽上湖桑,在辽阔的山坡上种上茶叶、柑橘、核桃、软籽石榴,在清澈的水库里养上了可以净化水质的匙吻鲟。他们还要护水护林,在寂静的丹江水面上,一支支护水队在日夜游弋;在苍翠的伏牛大山里,一个个护林队在不懈巡逻……
目前,淅川县植树造林以每年10万亩的速度持续推进,营造林面积连续13年据河南省县级前列,全县宜林荒地绿化率达95.8%,构建了水源地立体绿色屏障,曾经荒漠化严重的山区,如今已呈现出春有花、夏有荫、秋有果、冬有景的美丽画卷。更令人振奋的是,2021年5月,南阳市南水北调中线水源区被确定为国家级国土绿化试点示范项目,这满眼的绿、清澈的水,还要继续去渲染大地、氤氲山河。
近年来,一种如精灵般的生物在丹江口水库被频频发现,这种姿态优美、颜若桃花的生物是“极度濒危”的桃花水母活性标本。这种生物比恐龙还古老,是地球上一种最原始、最低等的无脊椎肠腔动物,被喻为生物进化研究的“活化石”,但它最显著的特点是对生存环境要求极高,只能生存于无毒、无害、极其洁净的水域。
人们还在丹江口水库发现了斑尾塍,这是一种珍稀鸟类,同样对生存环境要求极高,有“世界神鸟”之称,内陆很少能看到这种鸟类。而近年来,每当寒冬来临的时候,总有人能看到由北迁徙而来的斑尾塍在丹江水域流连驻足、怡然自乐。
春风浩荡,阳光和煦。我徜徉在渠首边的生态公园里,紫荆、垂柳、香樟、牡丹、月季等草木扶疏,繁花似锦。我穿行在层峦叠嶂的库区大山里,一片片茶叶、樱桃、柑橘、黄金梨、软籽石榴、薄壳核桃等果木蔚然成林,有的已凝荫结子……
这些植物,这些鸟儿,这些鱼儿,渠首也不一定是它们原生的故乡,但在这空净的环境里,它们俨然扎下了根,发出了芽,结出了果,它们是自然界的移民,为涵养一泓碧水做出了自己独有的贡献,一样值得我们由衷地赞美。

屹立于天地间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渠首大坝,承载着过去,观照着未来,已成为镌刻在人们心中的一座时代丰碑。这喷涌而出的一渠碧水,分秒必争,百折不回,既熔铸着南阳黄牛默默奉献的灵魂,也流淌着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这每一个浪花,每一颗水珠,都晶莹剔透,又饱含张力,完美地折射着太阳的光辉。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古老的南阳大地,因为一条年轻的渠而变得更有活力,更加生动,更显美丽。这条年轻的渠,载着清澈的水,奋进的人,伟大的精神,走出丹江库区,走出方城垭口,走出南阳盆地,一步步走向了流光溢彩的神州大地。
(注:本文曾获“大美南阳”全国征文大赛二等奖)
-End--
审稿: May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赵晓雨,高级工程师,南阳市作协会员, 卧龙区作协副秘书长, 文章散见于《南阳日报》《南阳晚报》《南都晨报》《躬耕》《河南文学》等报刊和杂志。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赵晓雨  |  何不做做白日梦(散文)
赵晓雨  |  品味泥土的芬芳——读青年作家毕祖金散文集《那岁那月》有感(杂文)
赵晓雨  |  山沟里的灯光
赵晓雨  |  一块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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