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思| 拉毛围巾
母亲嫁给父亲那是历史的必然。工人是当时大多数像她这种出身的女孩的首选。工资高,福利多。缺点是年龄大,素质低。女孩子们嫁了他们极少能获得幸福。
老夫少妻是矿上的普遍现象。母亲也不例外,新年的钟声刚刚敲过,这个18岁的姑娘便成为了一个三十几岁大男人的女人,本想着借此能求得个温饱,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可上天似乎并不打算将怜悯施舍给这个弱女子,婚后的生活可以说是从一个泥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小时候,我们谈论理想时问过母亲她的理想是什么,母亲叹了口气,幽幽地答道:“哪会有什么理想。”
是啊,理想对于母亲是奢侈品。母亲的生活里只有孩子的哭闹,屎尿,昏暗的灯光,斑驳的墙皮,毫无缘由的打骂,夜深人静落满枕头的眼泪和无底的绝望。
自懂事起,每每看着母亲暗自垂泪,我就恨不得自己一夜之间就长大,好带着母亲脱离苦海。
那年过年时,破天荒的,母亲的脖子上竟然有了一条拉毛围巾。我们当时虽小,可也看出这围巾之于母亲的重要。她对它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好像它是个小婴儿,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弄伤了它。
我们给那围巾叫了个“小乖乖”。
我家门与窗之间不宽的墙壁上用一颗钉子挂着一面破旧的小方镜。开门时,母亲有时会偷偷地往镜子里看上一眼,而如果是围好围巾出门时,母亲就会将镜子从那颗钉子上拿下来,仔仔细细地照看一番。看流苏是否垂落整齐,额前刘海是否露了出来。一切满意了,才会挎起竹篮上街去。
这个时候的母亲是快乐的、幸福的。眸子晶亮,神采焕发。
母亲经常跟我们说,她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她那段最辉煌的青春岁月被硬生生埋葬了。
细细算来,那条围巾的出现是在我10岁那年,也就是母亲婚后的第十一个年头。
结婚那会儿正是拉毛围巾引领时尚的年代,几乎每个大姑娘都有一条毛绒绒、暖烘烘的围巾。红的,黄的,绿的,藏青的,天蓝的,真个是五彩缤纷。再寒冷的冬日也会被点缀得充满温情。
母亲结婚时也提出要这样一条围巾,结果是我那把这桩婚姻当作交易的父亲根本不愿满足这“额外”的要求。最后将家里人用过的一条又细又短的单薄的黑紫小围巾拿来做了交代。
母亲对这样的侮辱自是敢怒不敢言。当然她也从没围过它。这段历史是母亲给我用那围巾缝坐垫时才引出来的。同为女人,我不由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怨恨。
在这条拉毛围巾出现之前,我们常见到的是一块绿头巾,那是姥姥给母亲买的,当时年轻姑娘们都喜欢围红色,母亲也不例外,但姥姥考虑到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红色对于她似乎有些不合适。
虽然这个有着三个孩子的女人才23岁。于是,青春的面庞,乌黑的秀发被罩在了一片暗淡的、死气沉沉的绿中。所谓生活,也只是活着罢了。
记得有一回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妈妈》。好多同学都写到自己的妈妈如何如何贤惠,如何如何漂亮。而在我印象中,母亲只能是聪慧的,绝难与漂亮挂钩。
母亲虽读书读到四年级就被迫停学了,但她生性好学,自打我们上学后,她的负担减轻了,家务事不似从前那般繁重了,她常常会在空闲时拿出我们的字典来查字、查词。
我家有本《世界名著合集》,那是母亲花了两块钱买的,那时的两块钱可了不得呢,能买好二斤肉呢。
那本书她是瞒着父亲买的,在他上班走后她才敢拿出来看。她看完后我们几个就争着看。可以说,同龄人中我们是最早接触到真正的文学作品的。
小学阶段我们的家庭作业如果有作文一项,那么那篇作文毫无疑问是留给母亲的。虽然我们几个受她的遗传,作文在班上全都是被当作范文的,可心理上总觉得还是母亲写出来的会更好些,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有时我们会将一副纸折的眼镜戴在她脸上,说她多么像一位温文尔雅的老师,这时,她常常会难为情地涨红了脸,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对于我们的教育,母亲从来没有“苦口婆心”的说教,她只是用她的行为影响我们,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力量才是真正强大的。
第一次让我意识到母亲的漂亮便是那条拉毛。它是近乎于喇叭花一样的淡紫色,绒密的细毛厚实地、均匀地将温暖流泻出来,两端的流苏更显柔和与飘逸,在阳光下闪着润泽的光芒。
这样的颜色,这样的质地,不论是与母亲的年龄,还是身份都是再相宜不过了。一围上它,整个人显得端庄,沉稳,活泼而又俏丽。
那时,如果在冬天我们当中哪个孩子有些轻微的感冒而又不愿耽误上学的话,便会享受到那条围中的特别照顾。
对于小孩子,它简直就是太长了,在脖子上绕两圈还有很多富余,流苏都贴到到腿上了,感觉整个身子全被包裹起来了,而且它还散发着家里可丽牌香皂的气味,那气味幽幽然、静悄悄地浸润了我们全身,不知不觉中,身上那点小小的不适就消散在这暖融融、甜蜜蜜之中了。
后来,我们一个个都工作了,回家的次数很有限,父亲也故去了。好多年里都是这条围巾陪伴着母亲的一个个冬天。母亲也在拉毛的一次次出场和落幕中渐渐退却着年轻的光彩。
岁月的流逝在她的眼角眉梢烙上了深深的印迹,顺滑如缎的青丝已失去动人的光泽,变得干涩而僵硬。她的拉毛也几近无毛,露出丑陋的、细长的骨线,颜色乌青。
母亲爱怜地将它叠放好藏在了衣柜最左边一个格子里。围是不围了,但只要一到晴和的春日便会拿出来晾晒一次。像对待一个曾经立过战功的勇士一般。
然而,拉毛的安享晚年最终还是没能实现。前年寒假,两个侄女玩过家家时竟将拉毛剪开做了她们玩偶的毡房。也许在孩子看来,这无非是家中一块破布,没什么用途的。可我从母亲的神色中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心有多疼。
我决心尽快为母亲买一条围巾。但是围巾虽多,要买与拉毛同样的围巾是何等不易呀!其实这件事几年前我就已经在做了,然而市面上早不流行那种款式了,整个的趋势是越来越薄,越来越华丽。
这无疑使旧梦重温增加了难度。我上网看,没有。出差到外地,也没有。看着我来来回回买回来的几条围巾,母亲常苦笑着说:“我老了,还讲究个啥。有个围的就行了。”话虽这样说,神情却是落寞的。
好多次我因无法实现我们共同的愿望而感到深深的遗憾。
去年圣诞节那天,我本来是随便逛逛并不打算买什么地走进了地下商城,当走到左边拐角处时,顿觉眼前一亮。模特脖子上围着的一条围巾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脏。有那么一霎,我呼吸都停止了。那淡黄色的、细密的、柔软的绒毛,那长长的,慷懒地下垂着的流苏,那厚重的,踏实的质感,都像极了拉毛。
当我带着满足的、胜利者的心情将它捧给母亲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年轻的火花在她眼底闪耀,她甚至慌了手脚,乍撒着两手:“我还没洗手呢,脸盆呢?’’
冬日的早晨,太阳刚刚爬上山顶,将它热情的光芒慷慨地洒向宽阔的湖面。湖水表面已封冻,反射着几条桔红色的光带,微风徐徐吹来。
湖心岛上,我的母亲站在晨练的队伍里,随着舒缓的音乐伸臂,抬腿,扭腰,转项。脚步轻盈而有力,目光平和而坚定,脖子上是她的第二个拉毛,流苏飘摆,很柔,很美。
文/常江
配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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