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者重提“儒学治国论”!利国利民大论断,还是封建思想还魂?

文化不能从上向下压,因为它应该是从下面高涨起来的。——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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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1990年前后,复旦大学历史系办“儒学与现代化”研讨会,请德高望重的学界泰斗谭其骧先生发言。

谭先生环顾四周,当场就说,搞不清为什么要办这个研讨会,儒学可是和现代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呀,现在有些人之所以倡导儒学,无非就是觉得有了儒学以后老百姓比较听话。接着他说,还要迎接儒学回来维护统治,大概是很难的。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始,历代的统治阶层都希望利用儒学来治民,但是从没有成功的例子。

他继续发言道,有观点认为西方文化是侵略性的,是要危害中国人民的,所以我们要复兴传统文化去抗衡这些有害的西方文化,但是这是说不通的呀!譬如义和团等等,近代以来所有祸乱都不是西方叫我们搞的呀,是我们自己“借尸还魂”的呀,中国人都被这些“文化骸骨”拖累数千年了,为什么还要回去瞎折腾呢?讲完,全场热烈鼓掌。

这个发言,记录在名学者戴燕的《陟彼景山》一书中。这些话,很浅白地表明儒学不该重入中国当代政治场域的态度。以我浅薄认知,以为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集体理念。

现如今,“国学”\“儒学”,当然都是香饽饽,连“国学教授”都是大学里最神气活现的文科教员。但我们确实曾经历过全盘否定儒学的时代。民国时期,儒学几乎沦为“原罪之学”。

原因,大家都是一清二楚的:近代以来,中国落后挨打,整整两三代人寻找病因,结果几乎都不约而同地作了“文化归因”,认为是儒学的专制主义基因与桎梏国民精神独立的力量,导致中国社会停滞不前,人民麻木不仁,最后一受外来冲击,即面临崩溃。鲁迅、胡适那些人就说,自董仲舒与汉武帝同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中华民族就陷入自我阉割状态,“一个伟大的文明终于沦落到要被枪炮打醒”,而“儒”就是病根。

这些,基本是往昔中国人的集体认知。因此,那些生在晚晴尾巴、成长在五四时代的中国人,基本上都不会完全赞成、更不会想着原封不动地恢复传统儒学的东西,即便是对儒学抱有最深沉“温情”之意的钱穆、吴宓那些保守主义者们,也是如此。因为他们对于传统与儒学所带来的危害力量有亲历之感,有切身之痛。他们对儒学的态度,不是完全敌视,也是极端审慎的。

这样因警惕亡国所带来的情绪,当然是可能偏激的,也因此为后来的“反转”埋下伏笔:一旦国力好转,民族自信心增强,对这种不免矫枉过正、“倒洗脚水连同孩子一起倒掉”的观念,必会出现反思和批判的声音。事实,正是如此按部就班演进的:

1980年代以后,以海外学者林毓生为先声,开始张扬儒学、批判五四,认为五四是激进的反传统主义,由于“救亡图存”这个最现实、最紧迫的需要,过度夸大了传统及儒学所带来的危机,将儒学作为完全同质化的整体加以摈弃,不仅是浮泛的,浅薄的,也是不客观的。而且,将儒学彻底踏倒在地,是丢弃自己的民族文化根本。

平心而论,出现这样一种声音,试图重新评价五四、传统及儒学的得失,并力求为儒学被过度“污名化”平反昭雪,当然是及时的,也是必要的,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只是这种极端的“反五四”思潮又何尝不是“五四式”的偏激独断思维的再演绎呢?但是,对于这些“保守主义者”而言,打倒五四、重尊儒学,还远远并非终极目标,“其志不在小”。

1990年以来,随着海外“新儒家”学说的陆续引进、“新加坡模式”的广为人知、中国经济的日新月异、民间民族主义情绪的猛火升温,一股所谓“政治儒学”或曰“制度儒学”的思想势力,在奇形怪状的“国学热”买一送二的营销捎带下,异军突起,蔚为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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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声势越来越大的群体认为,西式民主已经进入死胡同,而来自特里尔的乌托邦思潮又不免日迫西山,这两种机制方案都不适用于当代中国。我们应该重新挖掘儒学的现代价值与现实意义,而不是任其沦落为一个哲学上的小流派,偏置于大学高墙之内,只争得一个学术上的合法地位就满足了。

继而,包括秋风、贝淡宁、陈明这些学界名流,就此提出核心宗旨:不仅应该让儒学再度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向导,主导或支配中国人的现实生活、思想空间,而且理应让儒学重回到政治领域中去,恢复儒者“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让儒术再次“统一中国”,实现《周礼》、《公羊传》下的政制格局。这种意见,总体来说,可概括为“儒学治国论”。

以此为中心点,以蒋庆先生为首的“政治儒学”专家学者们,周密地制定了一系列方案,力图全面、彻底地遵照古代儒家理想,重新安排当下中国的生活风俗、文物典章制度、政治法律制度,从而开出“新外王”: 例如,政治形式上回到等级与阶层体制,让“贤人君子”治国,体现“圣贤政治”;例如,让儒家的礼乐机制替代法律解决社会问题;例如,重归“贤人君子”制度,给历代大贤(比如朱熹、李白等)的后代专设一院参政议政;例如,勒令所有中小学厉行“读经传统”,而学校考试及人才的选拔依据就是“四书五经”;例如,当代社会家庭不稳定,要求男人“忠”“义”,要求女人“节”“烈”,维护家庭稳定不能离婚等等。

要说要用儒学来治国平天下,其实这些“儒生”们早已蠢蠢欲动制定好了完备方案,就等着时来运转,“致君尧舜上”了,并且在知识圈越来越赢得同情与支持。只是,对于稍有现代文明常识的现代中国人而言,难道分不清,这些思想主张乃至政治实践,对于中华民族而言,是福还是害?

所以,在我看来,政治儒家作为原教旨主义儒家,也是最顽固的复古主义势力,实是与现代文明价值观相违背的,也是对当代政治的良序发展抱有敌意的。

在当下中国,儒学的主要功能与核心价值,我素以为,还在于“内圣”。即它本质上是“心性儒学”,是探究“何为良好人生”的一门学问,是日常道德伦理的一套践履功夫。儒家思想从来都不是更不该成为政治意识形态。更重要的是,它在政治上的实践,早经几千年的反复操演,早被证明是不适合主导政治构建工程的,更是不可能成功引导当今中国人“出埃及”,乘风破浪在重重迷雾和两岸猿啼中闯出“三峡”的。

很多所谓的“国学家”与儒家信仰主义者,经常无端狂妄自大,自以为我们的”老家底”,比任何西方理论高级不知道多少倍,我们只是武器赶不上西方,现在国家富强了,原子弹也有了,儒家会无往而不胜。这种自信,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是这种精神自负与民族主义两厢汇合,就聚合成了一波新的社会高潮,让人惊诧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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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诛心议论,如今大声疾呼恢复儒学地位的那些人,基本都是和平时代养尊处优起来的学者,亦或就是一些未经世事特别年轻的朋友。他们成天嚷嚷背《三字经》、念经书、穿汉服啥的,本身就是要么出于隔膜,要么就是新鲜感驱动,作为个人爱好与个人信仰,无可厚非,可是某种“恋尸癖”一旦蔓延有强制性公共化趋向,我们也该清醒地看到里面的藏污纳垢,及其荒谬绝伦之处。

也就是说,儒学作为一宗文化传统,确实应该好好研究;儒家在政治实践上的一些合理性因素,作为“地方性经验”,当然也不妨参考。但是大声疾呼要以“儒学治中国”,甚至为封建主义传统招魂呐喊,难道不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么?这些大清遗民,应该告诉他们,爱新觉罗s王朝灰飞烟灭已经一百年啦,中国人自汉武帝以来,实在折腾够了!但愿,风声、雨声、读书声、KTV声中,谭其骧先生那一代人的心声与鼓掌声,不会再度被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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