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同小说:铃 铛(16)
于同小说:铃 铛(16)
——时光穿越八十年,回到我的故乡---达户井
十九
一过秋分,这天就凉了起来。二娘终于没有熬过去,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走的,很安祥,没遭啥罪。头天晚上喝了半碗粥,也没见加重,今早上六六起来后想给她洗洗脸,擦擦身子,咋叫也不应,急忙把爹和大哥大嫂喊来,七爷过来看了看,拿过被单子往二娘脸上一盖,说道:“让老二套车去榆树屯接阴阳先生,张罗办后事吧!”
好在自打二娘身子不好,在老大高仁媳妇儿的张罗下,妯娌几个早就把装老衣裳准备齐全了。从里到外,从单到棉,统共七层殓服,板板整整的穿在二娘身上。院儿里搭起了灵棚,老高家除了七爷外上上下下都孝服加身。此时,老四高智显示了过人的办事能力。从请先生,请鼓乐班子到攒料子,给远近亲戚送信儿,张罗酒席等,事事想在前头,张罗在前头,老姑奶也早就过来了,分派着家里的女人们干这干那。虽说二娘走的突然,可家里的事都还井然有序。二娘今年刚好七十三岁,也是喜丧,七爷叫人杀了一口隔年陈儿的肥猪,又到村里老石家豆腐坊定了几板豆腐。
老高家在达户井是大户,治家的信条是:穷的可交,富的可维。这么些年下来,在达户井有很高的名望,人缘也好,因此,每天前来吊唁的人是络绎不绝。七爷和阴阳先生也说了,要停七天,然后下葬。二娘的遗体安放在灵棚之内,身上盖着绸子料殓布。前边桌子上摆着香烛供品等,灵棚旁边是从西村王家岗请来的鼓乐班,班主姓唐,今年也六十多岁了,排行老三,人们都叫他唐三儿。红白喜事吹喇叭,是祖传的手艺。今个儿果然不负重望,一只喇叭吹的是悲天惨地,闻者动容。老高家从老大到老五日夜轮流守孝,跪在灵前,还礼叩拜吊祭的亲朋。六六更是身穿重孝,在灵前不住的啼哭。众多村里乡亲前来吊唁,见了这等场面,都不住的交口称赞:“看看人家这场面,不愧是大户人家!”
“老太太虽说没儿没女,可架不住人家侄男哥女多啊,这不都得寄了吗?”
“好门风啊!”
听了这些人说话儿,六六哭的越发伤心。
到了出殡前一天,棺材也赶出来了,一巴掌厚的黄花松椁材油的红漆,画的二十四孝。内衬黄绸布,铺了一层棉被,二娘的尸体被放了进去。辞灵时在灵棚前摆了九张桌子,祭拜的人在每张桌子前都要上香叩头,老高家哥五个和六六跪在前面还礼,这一圈下来,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就有撑不住的,需要人搀扶着起来。铃铛是头一回参与这么大操办的丧事,每天只是跟着,该做饭时去做饭,该哭灵时去哭灵。有时心里也有点儿忐忑:二娘不会是我克死的吧?
齐有良站在老高家院外,望着挂在大门上那一摞黄纸剪成的指魂幡,略犹豫了下,心里叹了一口气,心道:“今儿自己亲自来拜灵,嘴上不说,谁也都能看出道歉的意思,就看能不能揭过这个过节吧!”
早有院里的孩子跑来告诉高智,说齐家老爷子来拜灵了,高智忙起身进屋跟七爷说了这事,七爷想了想,问高智:“你说他这是啥意思?”高智道:“爹,这不明摆着吗,打一巴掌,再给个枣。算是道歉吗?上次这事,咱家可是丢了大人了,我看不能就这么算了。”七爷叹了口气,“不管咋说,人家是放下身段儿来了,咱也不能缺了礼数,让人笑话咱容不得人。你先去支应着,我过会儿再出去。”高智不太情愿的“嗯哪”一声就回了院里,正好看到齐有良转到第八个桌子上,脸上己经淌汗了,高智想着要不要去劝阻一下,剩下一张桌子就别转了,想了想,就停了脚没上前儿。齐有良终于拜完了第九个桌子,己经两眼冒金星,有些站不稳当。高智这才跑过去扶住他,道:“哎哟齐叔,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就别多这些礼数了,万一您要是再有个好歹,我们可担待不起啊!”齐有良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哪能听不出来他这话里带刺。只是不愿跟一个小辈的争执,跌了身份。这时七爷也走出堂屋,上前拉住齐有良的手说道:“有良啊!你来看看就行了,哪能像那些个小辈儿似的跟着转桌子,咱这岁数哪受得了这个?”齐有良慌忙道:“七哥,这你就说见外的话了,二嫂没了,死者为大,我咋的也得拜上几拜,七哥你也得节哀啊!”两人寒喧推让着进了堂屋。
第二天一早,先生把忌讳的属性报了,其余的人到棺前最后看一眼老太太,六六看着老太太的遗容,哭得是肝肠寸断,大家好不容易才给拽开。二娘没后,孝子的事都由凤举来做,要起灵了,凤举端着酒碗在先生的指引下给老人开光,先生先解开拌脚线,拿下压口钱儿,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开眼光,瞧八方。开手光,抓钱粮。开心光,亮堂堂……”完事后就找来一板凳,站在上面,手里拿着木棍,凤举高喊着:“二娘你走西南大路!”指了明路,烧了路引,又摔了丧盆,十六人抬的棺材开始起灵,直奔茔地,一路上哀乐齐鸣,哭声恸地。老高家茔地在出了村三里多地的东大坝呢,凤臣在前撒着纸钱儿,凤举捧着灵幡在后。早己打好的墓,就等着棺材下葬了。先生拿出了罗盘,找好了向口儿,再指挥众人下葬,最终头枕西北,脚踏东南的把棺材落定,撤出了抬棺绳。一座黑土堆成的新坟转眼间落成。六六再一次哭得死去活来,铃铛在旁边扶着她的胳膊,想到:老人能有此结果,也算是善终了,可那苦命的二小儿跌落山涯,尸首不知哪去了,有可能被狼虫虎豹分食了。想到这儿,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二十
俗话说三春没有一秋忙,这话不假。忙活完了二娘的丧事,烧完了三七,也到了秋收的时候,孩子大人都调动起来了,女人们虽然不下地,院子里的活也不少,一颗一颗的红辣椒串起来挂在房檐上。把大白菜修整好了晒晒,再放到锅里热水淖一下,就可以腌酸菜了,一腌就好几缸呢。剩余的白菜连同土豆、萝卜一起下到菜窖里储存起来,这一大冬天呢,除了咸菜酱儿也得有点下饭的菜不是?下霜前把园子里凡是秧上的菜都摘了回来,红红的辣椒,金黄的窝瓜,俩孩子才抬得动的大绞瓜,都摆在院子里,连同人们的欢声笑语共同谱写秋的韵律。院外又是一番景象,在东南角上早就用石磙子碾压好了场院,七爷亲自领着二逵和范老四碾的,家里这几匹马轮着使唤,用了好几天的功夫。七爷一小块一小块的检查,直到确信都平平儿整整儿,硬硬实实的才放了心。
七爷又装上了一袋烟,望着眼前一垛垛粮食,听着场院里人欢马叫的打场声儿,站在了场院口儿。金黄的谷子,沉沉实实的大穗子,密密麻麻的码在场院边上,几只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的叫着,七爷弯腰捡起一块土垃坷,向着谷垛扔去,麻雀呼拉一下飞走了,绕了个圈又落在对面的糜子垛上。这回七爷没去理它们,只是眼晴笑着,嘴里叨咕着:“妈拉个巴子……”那红红的高梁,黄澄澄的苞米棒子,噼里啪啦直炸角儿的豆子,看得七爷心里这舒坦儿。不由得心里感叹:这达户井真是块宝地呀!今年雨水少,寻思着粮食怕要欠收了,哪成想照往年一点儿不差,嘿嘿!
这一袋烟刚要抽完,就听着里边儿一阵吵闹声。七爷抬起脚,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嗑的几下,然后把烟袋和烟口袋一起卷起来,背着手,抬腿走了过去。
场地上正在打谷子,分了两伙,一伙人把谷子在地上铺了一圈,一匹大青马拉着石磙子在上面转圈跑,老二高义拿着鞭子站在中间,那马根本不用人牵着,随着高老二的鞭子和“驾……吁……哦……”的轻喊声,时快时慢的跑动。凤举、凤才和范老四站在圈外,不时的用叉子挑动、松散一下桔杆。旁边的一伙人正在扬场,凤臣和二逵一锨一锨的把谷子抛向空中,像从水中腾起的一道金色的浪花,瞬间又落回粮食堆上,不过那些谷草碎末,还有灰尘啥的都随风飘落在另一边儿了,凤武拿着把竹扫帚正在和一个人争执。“四兄弟,你就可怜可怜哥吧!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你家这大家大业的,也不差这一口粮食,随便少遭损儿点儿,都够我过日子的了!”这人可怜巴巴的央求着。凤武冷着脸道:“赵老七,你说你上次来不都给你一回了吗?再说了,我们家大业大也不是偷谁抢谁的,都是我们一家人拼死拼活干出来的不是?”赵老七红着脸道:“四兄弟,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儿了,再凡有口吃的,也不讨这麻烦了!”
七爷己经走到了跟前,也听了两人呛呛了几句,拦住了凤武,说道:“跟你们说多少回了,人哪,都是三穷三富过到老,谁都有个为难倒短儿的时候,老七,带家什儿来了吗?要是没带,一会让凤武给你送家去儿。”赵老七连忙道:“带了,带了……”说着顺怀里拽出个布口袋,缝缝补补的,好在还不漏。七爷转身冲着凤臣说道:“凤臣啊,给老七装点儿粮食!”赵老七连忙撑开口袋,弯着腰走到扬好的粮堆边上。凤臣攥着扬锨在粮堆上撮了两锨给他装到口袋里,就停下了。七爷一烟袋锅子刨到他肩膀儿上,骂道:“恁么一鸡巴头子点儿够吃几顿的?一个大活人呢,够扛吗?前后院儿住着,有难处了,求到咱头上了,你狂啥?”把凤臣刨的一个趔趄,面红耳赤的又拿起扬锨接着往里装。赵老七见状,愈发不好意思,连道:“够了,够了!”七爷眼瞅着把布口袋装的满满登登的,再装就扎不上口儿了,这才让停下来。赵老七“扑通”一声给七爷跪下了,眼泪鼻涕流了下来,嘴角儿直哆嗦:“七爷,您仁义啊!我赵老七这辈子忘不了您的大恩哪……”七爷连忙把他扶起来,说道:“老七呀,说这些干啥,世道不太平儿,过日子都不容易,咱乡里乡亲的不帮衬着点儿哪行?往后有难处就过来,没多有少呢!要是用个车马,使个碾子啥的吱个声!”
“哎!哎!哎!”赵老七千恩万谢着扛起粮食往家去了。七爷把烟口袋松开,又装了一袋烟,凤武帮着爷爷点着了,七爷狠抽了两口,用大拇手指头把锅儿里的火往下按了按,看着凤臣,说道:“凤臣啊,你们这辈,你是大的,我还能活几年?早早晚晚你们要接过这个家,可这持家的道理得懂啊!记着,不管到多暂儿,都要穷的可交,富的可维啊!”
快入冬儿时,老高家的马车进了趟呼兰城,卖了两大车粮食。正是天短的时候,卸完了粮食也黑天了。在呼兰城东门桥边上,有个“八面通”大车店,两辆马车直奔大车店,高老二一扬大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马车就冲进了大门儿,木头桩子树起的大门框距离马车边儿不足两拳头宽,把院里的伙计看的心惊胆战的。掌柜的急忙迎出来,“哎呀!我一听这鞭子声就说是达户井高掌拒的来了,咋样?没错吧!敢不停车直接进我这大院的,整个呼兰,也就高掌柜的有这手艺。”高义笑着和掌柜的恭维几句,常来常往的和掌柜的也都熟了。几个人进个屋,伙计早打好了热水,准备饭菜去了。这回进城七爷没让老五来,其余哥四个,还有凤臣,凤举,二逵,范老四,统共两掛马车,八个人。进城前七爷一再叮嘱,把帐和钱都精管好了,一年的收成全在这儿呢,千万别喝酒,别去闲逛,卖了粮,制办些东西,赶紧回来。八个人谁也不敢大意,吃饱了饭就都上炕了。
第二天早上,几个人上了街,直奔“泰福祥”金器店。七爷说话算话,让老三给铃铛制办些首饰,一副银镯子,两副金钳子。老高家这辈儿的哥几个娶媳妇,都这价,七爷也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进了店里,琳琅满目,看着都好。最后在掌柜的殷勤推荐下,老三挑了一副瓜棱状的和一副荷花样的钳子,又选了一副龙凤呈祥的纯银镯子。老大高仁过来给付了钱,又拿出笔墨记上了帐,几个人就往外走。老三站在那没动地方,老四叫了声,“三哥,咋还不走?”高礼嘿嘿的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这还有几块私房钱,想给你三嫂再买个簪子。”老四看看大哥和二哥,呵呵一乐,道:“看咱三哥,会知疼知热了,这事兄弟同意,钱不够,我这还有,哈哈!”高仁和高义当大伯哥的不好取笑兄弟和媳妇的事,只说看好了就买吧!老三又回头挑了一个拧着麻花劲儿的银簪子,哥几个这才出了门。
随后几人又去买了几匹布,赶过年时给孩子和女人们换身新衣裳。又买了几盏马灯和一些零了八碎的家什儿。看看天也不早了,人都招呼齐了,两辆马车先后出了城门,一直向北而去。
【作者简介】
于同,哈尔滨市作协会员,冰城布衣,理工男混迹于文学圈,噬诗成癖,略工七律,亦作小说。诗左书右,堪慰蹉跎。 随缘聚散,若得二三清水知己,风雅同流,诚可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