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吾乎古墓群记 / 文:赵立新
察吾乎古墓群记
作者: 赵立新
一直以为,我出生的这片土地,一目了然,古老而又年轻,粗犷而又雄浑,苍凉而又辽远,瘠薄而又荒芜。一直在心底里一而再地埋怨父母,在上个世纪大饥馑的六十年代初为何要漂泊流落到这里定居?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苍茫大地上,相对而言,哪里都比这里富庶,丰饶……
古老,是因为她与地球同龄,只能用地质年代来纪元她曾经的沧桑岁月;年轻,是因为目力所及的地方,她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城廓遗存与源远流长的文化,只有春夏秋冬流转的风霜雨雪,踏着季节一尘不变的跫音、节奏和鼓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雕刻着线条粗砺的原始地貌 —— 戈壁,荒漠,河谷,台地,山脊。
直到有一天,在街边地摊翻阅陈年的考古专业杂志时,突然发现这片广袤的土地,远非我所凭藉想象夯实的那样浅薄,那样默默无闻,那样名不见经传!
这是一片底蕴深沉的土地,有着厚重的历史与斑斓辉煌的过往,在三千多年前的青铜器时期就有古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过着半定居半游牧的生活。清晨,炊烟升起;夕暮,牛羊归栏 ;深夜,犬吠寥落 …… 盈满了原始游牧部落的风情,浓郁的远古草原牧歌情调。
追随着考古专家的笔触,我亦步亦趋,像个初涉世事的姗姗学步的孩童,诚惶诚恐地走进了文字营筑的古老墓地,走进了湮没在了岁月风尘里悠悠三千年的察吾乎文化——
察吾乎古墓群,座落在焉耆盆地的北沿,天山南麓山前地带的察吾乎沟口的洪积台地上,方圆五公里,是新疆境内最大的氏族公共墓地,有坟冢两千多座。墓葬密集,排列有序,规模宏大,石围多为圆角长方形或椭圆形,竖穴墓室由块石垒砌而成,多为双人或多人屈肢葬,出土的文物都是曾经的实用器,如带流彩的陶器及小铜器等,有着鲜明的古西域地域文化特征。
循着考古资料的引领,在和风顺畅的五月,像彩云追月,像远行的游子回到了故土,像虔诚的信徒抵达了朝思暮想的圣地,我终于如愿以偿,踏上了这片曾经承载着的游牧文化的古老大地——
这里的地表几乎没有什么植被,都是累累的戈壁砾石,除了已发掘的墓坑与历历在目的石块圈起的石围,便别无长物。北面是苍苍莽莽的天山中段,雄峙的山峰戴着皑皑的雪冠,座座相连,绵延不绝,像一道凝重而嶙峋的屏障。南边,便是焉耆盆地一片片慰人的绿洲,紫陌红尘里,沙枣花开得隐秘而执着,蕙风里飘溢着不绝如缕的馥郁的馨香。
察吾乎,蒙古语,“有悬崖的沟”的意思。沟口陡峭的悬崖峭壁上,民国时期构筑的战壕,石垒工事,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没有倾圮坍塌,仍然完好如初,观察孔,枪眼,历历在目。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扼守着进出天山的逶迤的险要牧道 ……
蓝天高远,长风徐来;云舒云卷,鹰起鹰落。站在悬崖的至高点,怅惘地回望:一泻千里的洪积扇戈壁台地上,间或布陈的形形色色的石围古墓,像玄奥的八卦阵,又像神秘莫测的迷宫,历经了漫长的蹉跎岁月,仍在如瀑的阳光下悄无声息地讲述着一个游牧部落的兴衰史诗,讲述着曾经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
这是一个消亡了的游牧部落的墓地,穿过三千年的风尘烟云,没有人能勾勒出他们的五官,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伟岸剽悍;也没有人知晓他们是隶属于欧罗巴人种?抑或是蒙古人种?更没有人知晓那一脉子嗣香火最终融入了哪一个浩浩的族群?这是一个千古之谜,还有待于人类学家去考证,运用前沿的基因技术去一探他们的最后归宿!
三千年前的他们,肯定也有自己的原始宗教,自己的神的代言人,自己独特的祭祀仪式,自己的丧葬程式,否则他们拿什么诠释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告慰亡灵,抚慰新增的坟茔前撕心烈肺恸哭的亲人?
听父辈们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们被委派去天山深处伐木或挖紫草,常常风餐露宿,途经那里。夕阳西下,人困马乏,便在石围里枕着马鞍沉沉入梦。星光下,四野俱寂,鼾声如雷;不远处,缚了双腿的马打着响鼻。没有人意识到那是坟冢,还以为那是逐水草而牧的牧人的帐圈遗迹。也许是三千年的悠悠岁月已涤荡尽了墓地沉沉的阴气,夜里相安无事,没有连连的恶梦,也没有出现飘忽的厉鬼。第二天,旭日初升,燃起一缕袅袅的炊烟,喝上一碗暖暖的茯茶,啃几口干馕,便继续踏上漫漫的行程。
人类的历史进程,一如江河浩浩荡荡,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