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玺璋 | 居京琐记
前几天有件事,在网上搞得很热闹,我也看了那段视频,看了很多网友的留言,大家都在谴责那位在公交车上为了争座位和人吵嘴,还以“正黄旗”自诩的妇人。看着她那张狂的样子,我倒很为她感到可怜。我曾经到溥仪的弟弟溥任家去看望他。他可是正八经儿的皇族,皇上的亲弟弟,然而,他看上去却是温文尔雅的,并不摆皇族的架子。因为他很清楚,武昌城头一声枪响,清王朝的架子就塌了,再没有摆谱耍横的资格了。这位妇人,我们姑且相信她确是皇家后裔,那又怎么样呢?皇上早已被改造为公民了,你难道还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吗?真不知她的这种狂妄所为何来?以她这个年纪应该记得,满族人有很多年是不愿或不敢公开自己满族身份的。只是到了八十年代,人们在朋友聚会的私密场合偶尔会提到自己出身满族,父母,或祖父母曾属于哪个旗,也有人开始到派出所请求改回满族,多数还是为了孩子考大学可以加分。说起来,我们家也与满族有些关系,我奶奶娘家就是满族,据说还是正白旗。但她嫁给我爷爷的时候,家里已经很衰落了,不然,她也不会嫁给我爷爷。在我的记忆中,她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提到过自己的这个身份。我父亲也是在她去世后,偶然说到你奶奶是满族。
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是哪里的人并不重要,哪里把你当人才更重要。但是有些人偏偏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超级自恋,动不动就说自己生在天子脚下。你也不想想,你和天子有半毛钱的关系吗?就算你生在天子脚下,也只是天子脚下的奴才而已,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八十年代,我家在前门外大栅栏附近住过,那时,夏天的夜晚,可以到天安门广场乘凉,铺一张凉席,躺着看繁星点点的夜空,渴了,旁边就有卖冰棍儿、汽水儿的,多么惬意呀。这在今天已经是不可想象的了。读过一篇朋友的散文,其中写道:“每天清晨,看到红墙黄瓦,就想到自己的幸福童年。”我觉得,这样的文字真的很可笑,也很矫情。莫非你把自己想象成皇亲国戚、王子王孙的后裔了吗?而这样的人在北京绝非少数,有这种攀附心理的人就更多了。好像你生在北京,住在北京,天然的就沾了皇上的雨露阳光,无论吃的、用的,动辄就是宫里出来的,或者皇上太后喜欢的,那又怎么样呢?怎么能当真呢?
我在北京生活了近七十年,除了西城、海淀没住过,东城、崇文、宣武、丰台、朝阳,都住过,有点像耗子搬家,好处是多了一些体验。怀旧风中对北京城市居住环境的想象,是十分美好的。四合院里的生活是令人羡慕的。我们看如今泛滥于各电视台的所谓年代戏,有意无意地都把故事设置在一个四合院,或四合院演变的大杂院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住过这种四合院,早先,住过这种四合院的,还有一些高知、文人、名家,现在恐怕都归了高官与富商了。普通人能有大杂院住就很不错了,条件差的,连大杂院都没的住。六七十年代,人口增加,住房更显窘迫。特别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北京到处盖地震棚、小厨房,或为儿女结婚在原住房之外接出一间半间的,大杂院也早已面目全非了。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对北京普通民众的居住现状就有很生动、逼真的表现。八十年代看过两部电视剧,《大马路,小胡同》和《带后院的四合院》,则深刻揭示了老北京人为争夺有限的生存空间而表现出来的“恶”。很显然,在寸土必争的大杂院里,难有温馨与友善,有的只能是斤斤计较和诡秘狡诈。
我自然没住过四合院,实际上,就连传说中的大杂院也没住过。我家在东四五条的老宅,是个很小的院子,虽是独门独院,但很小,没有几间房。我就出生在这里。大约在我八岁那年,父亲不愿和他大哥争祖业产,带着他妈我奶奶和我们全家搬出东四五条,开始了四处租房的生涯。我前面说到“耗子搬家”,这便是起因。有很多年,父母单位都不能分房,我们就靠租农民房,那时就在现今的望京到将台路一带,直到父亲单位分了房,才算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落脚点。不久我结婚,有了自己的家。最初是一间九平米的小房,位于大栅栏著名的石头胡同。房子小,院子也小,挤了七八户人家,我们和对门,中间隔着不足一米的过道,步子迈得大一点,一步可以迈到别人家去。记得北京民谣中有一句,养活个孩子没地儿放。我们家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有了儿子,只能待在床上,或去当街,屋里、院里,都没有孩子玩儿的地方。
这样过了几年。儿子三岁时,厂里一位师傅借了一间私房给我们,我们便搬到了天坛东门附近的营房宽街。这个院子虽不大,住户也不多,算上我们只有三户,很清静。院里有一棵枣树,夏天,树荫能遮住半个院子,浓荫下看看书,聊聊天,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房间是比原来那间大了一些,除了能给儿子支一张床,我也有了一张写字台。而房子是相当破旧了,这里既称营房,据说当年是守城旗兵住的,至少也是百年以上的“文物”了。有时墙皮脱落,就会有碎砖头从里面滚出来,棱角都已经磨没了,可以想见这种房子的身世,不会好到哪去。雨天就更惨了,会漏得稀里哗啦。一次大雨,我随供电局的抢险车采访,傍晚回到家里,整个顶棚都在雨水的浸泡下塌落下来,一番清理后才能进屋。那情景真的让人欲哭无泪。即使这样,晚上,我还得在写字台上支块塑料布,趴在里面写稿。
这些糟心的事我本不愿谈起,弄得自己跟祥林嫂似的。90年代初,报社分我一间房,在东单二条。很快就赶上了东方广场拆迁,我们家在方庄拥有了一套两居室。人上了楼,那种幸福感是语言难以表达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对普通市民来说,拆迁是改变居住环境和条件的唯一机会。你就是把在胡同居住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我仍然相信,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尊严被抛在污泥浊水中任人践踏。常有人对我说,平房还是比楼房舒服,接地气。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告诉他,你住的平房一定和我住的平房不一样。刚上楼那会儿,做饭有煤气,煤不用买了,每天都能洗热水澡,早起也不用去公厕排队,感觉就跟上了天堂一样。
说起来,我真不觉得胡同生活有什么可留恋的。也许,我的生活习惯让我忽略了胡同里的亲情和友情。我不是一个喜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但我的确和周围的街坊邻居少有往来。因此,上了楼,我也不觉得邻里之间互不来往是多大的问题。老伴儿说我不食人间烟火,是不错的。我生活得确实比较单纯,用老伴儿的话说,家里外面都是自己那点儿事,旁的一概不操心。退休前,除了编报,就是看电影,看电视剧,看戏,看书,写稿子;退休后,电影、电视剧不看了,剩下的只有看戏,看书,写稿子;再有就是朋友之间相邀,喝一点小酒,扯一扯闲篇,给沉闷、压抑的生活透一口气。这样的生活在很多人眼里是很享受的,我倒也不觉得,甘苦自有人知,却不足为外人道也;也有人以为太单调,但我自己喜欢,工作和兴趣和谐共处,在我看来是命运对我的偏爱,一辈子都这样过来了,也只有顺从命运的安排,就这样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