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实在是无从考证的了。不仅我不知道,我想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根本就没人知道。只不过大家口口相传,都叫他坡罢了。

之所以这里写他叫“坡”而不是“泼”或其他什么乱七八糟,是因为自我记事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乡间田野的土埂上。那时他大老远就招着手奔过来,脚下滚动着所裹挟的小沙砾,一转眼就从土坡顶到了眼前了。也许自那时起,“坡”字就与他产生了冥冥的羁绊,只要提及他,脑海中便首先浮现起这字。

坡那时就已五十多岁了。身材本就不矮的他,腰杆总挺得笔直,就更显得高了。他的脸长却瘦,上面满是被太阳曝晒的伤痕。但是眼睛,坡的一双眼睛是很大的,顾盼之间流露的满是真诚,实在有别于村子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农夫所具有的狡诈目光。坡总穿着一身黑色,我从未见过有任何一种称得上艳丽的颜色出现在他身上。他那条裤上满是补丁,而且随着日月的流去,那些补丁是越来越多了。可令人惊奇的是,那裤子是从来不脏的,坡常常洗它,好像那裤子是千金换回的。尽管如此,它还是为坡赚足了嘲弄。有次我们一起坐在石阶沿上,我问他为什么不换条裤子,他只是说:“不要紧...不要紧...”那时他正盯着远处散步的鸭群,嘴里嘟囔着这些话,眼神一如既往的澄澈。不过我觉得他完全没有认真思考我的问题。后来我听说,那裤子是城里的女儿送他的。

村子里的田间汉,有一个算一个,我都是不大喜欢的。但坡是唯一的例外。

坡是卖体力的人,有时也在我家做闲工。我姥爷叫他是:“坡子诶~”(由于口音,那听起来像“泼贼”)。姥姥叫他是:“阿坡啊”,嘹亮而又有些语重心长。

而我的叫法就有说道了。在村子里,血缘关系是错综复杂的,在几代的传承之后就全乱了套了。我于与形式上大坡一辈,于是我自打小就叫他“大侄子”,现在想来这是占人便宜,实在是不够厚道。不过坡每每听到都十分开心。然后管我叫“收”(这也是口音,意思是叔叔)。就这样,他是我大侄子,我是他亲爱的“小收”。这笑话似乎永不过时,坡听后总会笑出来。

小时候,我既不喜欢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到一起,又不甘于孤身,所以只有哥哥们和坡陪着我。但过年时那些凡俗礼节总把哥哥们支开,因此坡便是我小时唯一的玩伴了。说实在的,坡绝不是一个有趣的伙伴,因为计划常常是我在制定,倒像是我在带他玩了。当我说:“去大坝上吧!”或者“去看唱戏吧!”甚至“去那儿吧!”“去这儿吧!”的时候,他就左手拉着我,右手拿着为我预备的棉坎肩,大小两人一齐奔目的地去了。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这儿”“那儿”都指的是什么,但他知道只要跟着我,不加迟疑地向前,就对了。

说起坎肩。凡是坡和我一起出去,手上必要拿着一个棉坎肩的。那时天很冷,地面都要冻开一条缝了。可是我从不穿那坎肩。因我看他身上穿的单薄,心想不能落人之后,便存心较劲,故意不穿。坡是很为难的,既不想惹我不高兴,又担心我着了寒。有时他将那可恶之物披在我身上,我就死命挣开,弄得坡不住无奈地苦笑,只好作罢,再寻觅时机去了。

我的童年中,别的人或事物是不能同坡并驾齐驱的。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就是要我说一百件,我也讲得出来。那些都被封存在脑海深处,缓慢流淌在回忆。

后来我许久没回去。

等我长大了以后再回来看,村子似乎也还是原来那个村子。空气中混着泥土味,妇女们围成了一个圈,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一边熟练地给刚收下来的棒子剥粒,圆圈中间便铺着金黄的一片。一旁贪玩的孩子觊觎许久,找准机会悄悄拾了一个,踢着玩去了。农具上的粘土没有被磕掉,废弃的老院子门前横着几根半烧尽的柴。村口的那座孤独的石狮子照旧斑驳,不久前的喜事还为它项上添了一个红绣球。赶羊人和他的羊懒散地遛在林间的小径上,渐行渐远,留下了一纵黝黑的羊粪蛋。

就在这样丰收的时节里,我又遇见了他。

那是我回去的当天晚上。我领着弟弟妹妹在家院子里玩,给他们讲我小时候的故事。突然,我依稀看见昏黄的路灯下,家门外的土道上走着一个人影。我忙站起身凑近了一些。啊,是了,是坡!那身黑衣,不会错。可又好像不是他,看着那背影,我讲不出哪里不是。

我站在门口,迟疑着。终于,我向着那人大喊:“坡!”面前的影子顿了顿,转过身。借着淡黄的光幕,我得以看清他的脸,不禁大吃一惊。他的脸已经皱得好像一张旧铅字报纸。尽管哀伤于岁月带给他的伤,但一见故人,惊喜便掠过心头。我仍叫他:“大侄子!”然而,这一称呼似乎失去了魔法般的效力。他没有回答。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傍晚。”

他沉吟,“傍晚,不错,傍晚。那么,什么时候走呢?”          “要住一阵日子,毕竟好久没回来,顺便休息一下。”

“是,好久没回来啦,好久没回......”

他突然抿了抿嘴,不讲话了,只是盯着我。

我被他瞧得有些慌乱,就引开说:“你说你,这裤子还是没换......”

“不能换,不能换!换了就再找不到的!”他很惶恐,两只手按着大腿上的那层布,好像怕有人来抢走它似的。

“这样普通的裤子城里多的是,怎么找不到了呢?”

“城里,城里怎么找得到?”

我愈发惊奇了。“随便去百货商场,甚至于可以批发的...”

他面色一沉。“我说的不是裤子!”

吼完这一句,他低下头,在原地立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压扁得不成形状的烟盒。他掐出一根,叼在嘴里。剩下几支在盒内晃荡,发出轻微的响动。火机里抬起一束微弱的火光,点燃了烟。

他吐出烟雾。“回来了就好,多住住吧。”说完,他就趿拉着鞋,佝偻着身子,继续往前挪动着躯体。

“你去哪!”

他瞥了我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我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湮在尘光中,也讲不出话。

再后来,没人讲起过坡的事情,我也只能从那晚他说的话中剖出一点什么。只是我又想起从前,想起坡站在田埂上,从坡顶奔下来。身前是我,脸上是笑,身后是扬起的漫天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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