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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学校
文/刘光兵
虽然心里已经有些准备,但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父亲还是很迷惘。工作说没就没了,以后怎么办?做什么?站在五月的阳光下,父亲有些眩晕。他打开通知书,薄薄的纸上写着“下放证”几个字,中间还有一行小字“光荣下放,支援农业。待国家经济好转,凭此证优先录用”。父亲感觉心里很空,全身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有点像手中的纸。经济好转?什么时候?安慰人罢了。父亲苦笑了一下,把下放证塞到口袋里。
回到家,母亲正站在门口等他,整座校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学校本就不大,几名同事前两天就接到通知走了,学生也都放假了,只剩父亲一家了。
一顿沉闷的饭吃完,母亲问,学校解散了,你也下放了,以后怎么办?还在这吗?父亲说,既然不教书了,在这就没意义了,回老家吧!那面亲戚多,看能否入个户口,分点地。母亲同意了。
第二天,父亲从邻居家借了辆板车,放上全部家当,再放上大姐二姐。父亲在前面拉,母亲在后面推,不要半天,就到老家了。
那是一九六四年五月,离父亲师范毕业当老师正好五年。父亲一九五九年师范毕业,一九六四年国家经济困难,正式下放。
到老家后,很快入户,编入生产队,父亲由老师变成了农民。每天和农民们一道出工,一道分粮,在一个田间地头干活,春天播种,秋天收获,能够熟练地使用各种农具,喂鸡养牛。一段时间后,除了不骂人,不说脏话,已经看不出父亲曾经是一名老师了。
一个麦季,父亲劳累了一天,正准备上床睡觉,村支书易大爷来了。易大爷说,小刘,我知道你以前当过老师,现在村里没学校,孩子没地方上学,想办个学校,你来当老师。父亲说,我教书,生产劳动怎么办?工分怎么算?易大爷说,你就负责教书,不要参加劳动,工分按一个整劳力算。父亲说,行,校舍从哪弄?易大爷说,村里有几间仓库,暂时不用,你去看看行不行,要行,我叫人收拾一下。父亲说,好,等麦收结束,我看看,不耽误孩子九月份上学。
麦季结束后,父亲去了仓库。说是仓库,其实就是三间矮矮的草屋,一张木门有些朽,四处透风,没有窗户。父亲对易大爷说,门坏了,不安全,得换,还得开几个窗户,不然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易大爷说,我来想办法。不久,仓库换上一扇新木门,墙上开了几个方洞。父亲用板车拉几车土,挑水和泥,垒成几排板凳和桌子,一个教室便做成了。
但招生却遇上了困难,因为那时孩子都不上学,家长也没这个意识。易大爷说,你挨家挨户去动员,愿意让孩子上学的,给家长算工分,不愿意的,没工分。父亲按易大爷说的,很快招了几十名学生,再从城里买点书,课就上起来了。
一个学期下来,来上学的学生基本都能读书、识字,效果还不错。但父亲发现,学生都是男孩,一个女孩也没有,原来家长都重男轻女,留女孩在家干活。父亲又挨家挨户动员,但家长就是不愿意。怎么办呢?父亲想了个主意,开设中午班。每天中午放学后,父亲再留下来,花一段时间给平时不能来上学的女孩上课。因为不耽误家里正常的活儿,家长一般都会允许女孩来上课。女孩也大多喜欢来,因为她们对上学充满好奇,也渴望知识。中午班虽不属于正规教学,但对文化知识的普及起到很大的作用。因为中午班的女孩,都属于自觉自愿,兴趣浓厚。我有时很好奇,父亲一个人教一上午,放学还教中午班,不累吗?父亲说,那时年轻,身体好,也吃苦吃惯了,感觉不出累。除了有时肚子饿,别的没什么。中午班一直伴随着这所学校的诞生与撤销,教会了无数女孩认字写字。有一部分女孩因为上了中午班,继续跟着读了更多的书,有的就上了几年就不上了。我三姐就是通过中午班,然后一直读到初中毕业的。包括她后来处得好的几个同学,都是从中午班出来的。现在看她们熟练地玩着微信,上网淘宝,我就想,如果她们当初没赶上中午班,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学校办得好,父亲获得好几次县里表彰,还单独去地区开过几次会,这在那个年代是很难得的。
一天上午,父亲正在教学,门口来了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人,打量了学校,又伸头向教室里看了看。父亲正准备和他说话,他却点了点头,走了。第二天教室里多了一男一女两个新学生。原来那天来学校的,是乡里新来的徐书记,听说父亲学校办得好,特意过来看看,然后把他的儿女带过来上学。
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多,父亲忙不过来,征得村里同意后,又聘了一位老师。但那位老师但只教了一年,就因为生孩子不来了。后来又聘了一位,一段时间后也因为别的原因不教了。父亲说,那年月想找一个初中毕业生真难啊!找不到老师,就只得父亲一个人继续教。几年来学校里学生在变,老师在变,只有父亲不变,维持着学校的正常运转。
父亲的学校一直存在了好几年。一九七零年,国家在原乡镇学校的基础上增加校舍,扩大规模。因父亲学校离的近,撤销,并入乡镇学校,父亲成了里面一名民办老师。父亲的学校成为了历史。
我一九九三年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学校和父亲做了同事,那时父亲已经转正,成了正式国家教师。父亲是第一批民师转正的,免试,曾经的“凭此证优先录用”终究成了现实。我后来去找过父亲学校的地点,仓库早已不在了,地上被一户村民盖起了几间平房。父亲的学校已经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之中,不留丝毫痕迹。唯一留下的,是那些在这上过学的孩子脑海里的知识和父亲内心深处的记忆。
父亲二零零零年退休,如今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算硬朗,但耳朵背了,我们和他说话得用很大的声音。如今国家经济快速发展,对教育投资越来越大,学校越盖越好,老师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难找初中生的年代了,不知父亲看到今天,会有什么感想,还会不会想起他那一个人的学校了?但无论如何,父亲和他的学校都不应该被忘记。他在国家困难的情况下,凭自己一己之力撑起了地方的教育事业,值得敬佩。他那种对教育的热爱与奉献精神,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父亲的学校,将永远地留在我心中,激励我前进。

✎作者:刘光兵:明光市工人子弟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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