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多数人不是病死，是穷死的
父亲今年大病一场，他的老友竟也同时患病，几至半边瘫痪，给父亲打电话时流露出来种种悲观，除了病痛，更多心酸无奈：儿子恼他平时不知保养身体，不大愿意来医院看望，他除了一点很少退休工资，平时并无积蓄，想把唯一的老房子卖了看病，儿子又不同意，他便对父亲说如今只一心等死罢了。他虽有医保，但大病需住院才有报销，平时吃药调理医护营养补品等皆需自费，钱从哪里来呢？
父亲病后我们尽量安排他出门旅游散心，他和母亲回乡参加当年下放知青聚会，也顺便去看望了一位乡下亲戚，已经八十多岁，心肺衰竭，如今不再进食，说不想再花费子女钱财——子女也并无更多钱财可供她花费，子女各自成家，不过艰难度日而已，她一生行事大方，不拘小节，但凡所有皆付出给儿孙，亦无存款和贵重细软傍身，她像我小时候在妈妈工作的医院看到的大多数乡下老人一样，病了不愿意去医院——不想花钱，因为基本上家里也无钱可花。
今年听到不少知青聚会，还有人去重游当年下放的村寨，我记得听几个老师说起，如今那里的乡亲们，日子依旧艰难得很。如何艰难？我看看这位乡下亲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这位亲戚，不算乡下最穷的，这亲戚家景好的时候，也给村里修路，盖了几间大新房，那时子女们都在广州打工，子女的孩子们长大后也去广州打工，有的还开厂，日子红火，但好景不长，随着制造业普遍不景气，产品滞销，用工成本上涨，他们这种低技术含量的工作很快就被影响，工厂关门，年纪老大的他们也只能回乡。
没有固定的养老金和医疗保险，也没有基本的理财规划意识，他们的生活，除了吃老本，基本上没有保障，毫无抵御风险的能力，这个真相是：大多数乡下人，迄今依旧没有脱贫。这大概也是拼多多这样的产品能有市场的很重要原因吧？
这时候，有一个城里的亲戚很重要吧，至少有一个外部的支持和资源。我家有个叔叔是退休的老中医，父母这次回乡，让大哥特意去外地接了叔叔去亲戚家，给她诊脉看病，母亲走的时候给亲戚留了点钱，但她坚决不要——穷人的硬气和志气，可是那些没有这样亲戚的人家呢？
母亲叹气说，还好我们有退休工资，有医保，不用给你们增加负担，可是父亲那位老友，也是父亲的老同事，一样有退休工资，有医保，却一样落到要卖房子治病——病了，哪里只是公费能报销的那点医药费就够了呢？尤其是大多数需要长期调养的慢性病，需要好的药，进口的药，滋补的药，基本上都不在报销范围。
没有脱贫的，大概不仅是乡下人。
我的一位客户，今年提前跟我打招呼说保费可能要暂停，这段时间经济紧张。能有多紧张？连买保险的钱都没有了？我知道一直做传统行业的他因为竞争激烈，利润日薄，所以这几年想转型，投资了几个新项目。细问之下，他说这几个新项目全部失败，不但没有赚钱，还把原来赚的一点钱全部赔进去了，他妻子说“一夜回到十年前”，现在又重新开始，二次创业，他有三个孩子，是家里独子，张爱玲说“中年人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需要他照顾的人，而他自己无人可靠。”他只能向前，没有退路。我不敢想，万一他病了？或有什么意外，这个家庭怎么办？
除了物质上的贫困，精神上也没有脱贫，或简直是赤贫。
母亲告诉我说，叔叔诊脉后要开方子，但这位亲戚家遍寻不得半片纸头，没有书，连杂志报纸也无，村中的精神娱乐生活，最受欢迎的是吹牛和聚赌，随便去乡下走走看看，这绝对不是一户人家的情况。即使，即使在上海，现在家里一本书都没有的家庭，亦不在少数，我见过。
我的那位客户，几次投资失败，皆因思考不足。他一直信任我，之前投资的好几个项目也都来问我意见，我都直指其中明显弊端，明确告诉不可行，尤其是他请的团队，我屡屡建议他要做背景调查。
最后一次他来上海找我吃饭喝茶，带了几个人，其实一个据说是大师，是他新近投资项目的合作伙伴，本着为他负责的态度，我随口问了几个教育和企业运营的市场和财务问题，那大师和随从都无法回答，只不断说一些情怀和慈悲心的大话，关于项目则漏洞百出，我便默然不语，只喝茶。
饭后他们极力约我去看看产品，劝我加入，不可错过良机，我婉言谢绝，下楼时故意放慢脚步，悄语客户说此事不妥，这些人也不妥，但客户那时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而且因为我一再反对他投资的这几个项目，后来他便与我疏远，有事情也不再来问我了。这次重新聊起，他妻子责问我为何不劝阻？我说再劝，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问他学到什么，他自己倒老实，笑说：几千万灰飞烟灭，总结下来就一个原因：没脑子，这几年钱没赚到，故事听了很多。我也笑，说当时应该让你多买一点保险，把你的钱管起来，省得你拿着钱瞎折腾。
唉，知道为何我的理财讲座取名”理财先理脑“了吧，实在是身边见过听过的血泪史太多了。
还有一种没脱贫，是心理上的，来自原生家庭，比较隐蔽，更麻烦。
早上母亲跟我视频时笑说，父亲今天不愿上街，因为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出了车祸，坐在血泊里，大街上人来人往，无人管他….母亲像面对一个找理由不肯上学的孩子，笑说好吧好吧，你今天哪也别去，就呆在家里。
父亲手术后昏迷中曾经反复说“你们快把冰块拿开”，“把那个大的冰块拿开”，母亲说可能是因为手术后失血过多，父亲手脚冰冷，8月份的酷暑天气，他一直觉得冷——母亲和大哥给他盖了好几床被子也没用，他迷糊中觉得自己置身于大冰窟中，到处都是冰块……
我也笑，但我猜大概是受到巨大创伤后的无力和恐惧一直深深地留存在父亲意识里：他幼年丧母，爷爷早逝，一生无父母荫庇，不如母亲幸福——外公外婆皆活到九十高龄后去世，他没有母亲天然的那种内心安定和面对外部世界的巨大勇气，在遭受重大身心创伤后，有一些退行心理和行为，很正常。
医学上把“退行性变化也叫退行性发展，它是出现在中年向老年以及老年以后的心理、生理的变化。人在小的时候何老了以后，都是主要依靠遗传因素来决定自己行为的。小孩子叫做进行性发展，老年人自然自然就是退行性发展，所以就有了老小孩儿这个名字……”
自然，也有那脱贫了的，甚或算得小康，或富裕。
父母回乡见到了我的小学作文老师邓老师，也是八旬老人，母亲把他们拍的合影给我看，邓老师看着比母亲还年轻，而且母亲告诉我，她打算写回忆录，这次回乡也是为了搜集素材，邓老师曾经因为地主家庭出身在文革时倍受劫难，所幸如今身体健康，智能手机玩得比我们年轻人还溜，子孙也都成材，八零后的老师“荣华已落，怆然有怀”（鲁迅语），退休后还在义务辅导小学生写作文，经常出席各种社交活动，是我们老家的人大代表，老骥伏枥，心忧黎元，她在人大会议上发言说“党员要有人性”……
中国不仅只有北上广，更中国的地方在广大的乡村，在那些还未脱贫的乡下人，也包括进城了的新移民，他们依旧背负着沉重的乡下医疗和养老负担，自愿或被迫，成为无数乡下亲人的”家庭拯救者“，在城市中过着“隐形贫困”的生活。
即使位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今天，中国依旧还有庞大的为了最基本的生老病死尊严而挣扎着窘迫度日的人群，无论城乡——我曾在上海街头见过人们举着“我们要吃药”“我们要看病”的游行静坐人群，问了一下，是下岗职工要医药费。
其实大多数人不是病死的，是穷死的，死于无钱，死于无知，死于无爱。我们需要性教育、需要法治观念环保观念普及、需要理财教育、需要死亡教育、需要生命规划教育、需要好好说话的沟通教育......
每一个真正热爱这个国家的人们，清醒着看到差距——人家在研究怎么奔月太空漫游，我们还有人在高铁霸座在瑞典街头撒泼打滚，出国旅游到处都是中文标语提醒“电梯里不要喧哗”“便后要冲水”、自助餐“不要浪费食物”......
看到我们努力的方向，努力的漫长过程，为此做点什么，是无法回避的使命。
2018年10月27日三山于上海柔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