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无头案
明朝成化年间,安徽歙县有一个姓程的财主。按那个地方的习俗,凡是有钱人,别人就称他“朝奉”。因为宋代官制里有一个朝奉大夫的官名,所以称富人为“朝奉”就是抬举他,尊敬他,跟称富人为“员外”的意思是一样的。这姓程的富人拥有万贯家财,当然人们也就称他为程朝奉了。
俗话说得好:“饱暖生淫欲”。这程朝奉有了几个臭钱,心里喜欢的就是女色了。看见别人家的妇女,只要生得有几分姿色,他必定要千方百计地弄到手才肯罢休。随花多少钱财物品他都舍得,只要成事就行,所以他在这方面的花费很不少,而上手的也确实难以计数。前面说俗话有“饱暖生淫欲”,但俗话还有一句叫做“天道祸淫”,也就是纵欲逞淫必惹大祸临头的意思。那些贪淫好色之徒胡作非为,自然便惹出好多稀奇事来,以致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一旦等他明白过来后,已经吃了大亏了。
宋朝官阶有朝奉大夫,明、清则常称盐店、典当店员为朝奉,亦有地方用以称乡坤。后来徽州称富人为朝奉。
且说这徽州府岩子镇有一个卖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妻子姓陈,生得娇媚异常,丰采动人。程朝奉哪里见得这样的女子,一见就动了欲火,一天到晚以买酒为名到李家酒店里纠缠,甜言蜜语,哄李方哥和陈氏夫妻二人。他们渐渐混熟了,但那陈氏乃是正经人,勾搭不上。程朝奉想:“天下的事,只有以利打动人心。这李家是贫穷艰难之人,我拼着这份家产不算数,还怕他不上我的钩?像这样遮遮掩掩地追求,还不如明码实价地买了她!”
于是有一天,程朝奉向李方哥问道:“你一年卖酒,得利有多少?”李方哥回答说:“全靠朝奉照顾生意,托您的福,能够夫妻两口子混两张嘴,就已经不错了。”程朝奉说:“有点盈余吗?”李方哥说:“如果能有一两二两银子的盈余,也好攒下来做个本钱了。而今只是紧紧绷绷的,早起晚睡地混,哪有盈余哟!”程朝奉说:“假如有个人帮你十两五两银子做本钱,你心里会觉得怎么样呢?”李方哥说:“小人如果能有十两五两银子,肯定要多做些好酒,开个有点规模有点赚头的酒坊。这样一年下去,除了糊口,还会有点余数。只是银子那东西到哪里去寻呢?就是有人肯借,也欠下债了,要赔利钱的。不如将就着做这点小本生意算了。”程朝奉说:“我看你为人还好。假如你能有点好心对我,我就给你二三十两也没关系。”李方哥说:“二三十两,是朝奉您身上几根毫毛,但小人要是得了,却一生一世也受用不尽了。只是朝奉您怎么会肯呢?”程朝奉说:“肯倒肯,只要你好心。”李方哥说:“小人要怎么样,才算好心呢?”程朝奉笑着说:“我喜欢你家一样东西,是不费你本钱的。我借来只用一用,仍旧还你。如果肯,我马上给你30两。”李方哥说:“我家里哪里有朝奉用得着的东西呢?何况只是用过就还,还有什么不肯奉承朝奉的?却要朝奉您花那么多银子!”朝奉笑着说:“只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舍不得。你先去和你妻子两个商量商量,我明日拿银子来,和你当面兑现。今天空口说白话,不好就明说出来。”说完,笑着走了。
晚上,李方哥把这些话对陈氏讲了,说:“不知道是要我家的什么东西?”陈氏想了一想说:“你听他油嘴滑舌!如果是别样工具物品,又说是用用就还的,随你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也花不了这么多租用费。肯定是痴心妄想到我身上来讨便宜。你是男子汉,要有主心骨,放点主意出来,不要被他哄昏过去了!”李方哥笑笑说:“哪有这个话!”
过了一天,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银子,来对李方哥说:“银子已经摆在这里,准备送你的了。只看你的意思如何。”说着当面打开包来,白灿灿的一大堆。李方哥见了,好不眼热,说道:“朝奉您说明白是要怎么样,小人好按您的意思奉承。”程朝奉说:“你是个懂事的人,未必硬要人说出那个话来?你自已想想你家里什么东西是我用得着的又这样值钱,就是了。”李方哥说:“教小人没地方想。除了小人夫妻两个的身体之外,要值上十两银子的东西,一件也没有。”程朝奉接口说:“正是身上的,谁说是身子外面的呢?”李方哥顿时脸通红,说:“朝奉好不正经,怎么敢如此取笑?”程朝奉说:“我不取笑。现钱买现货,愿者成交。如果不肯,也就算了。我怎么好强迫你?”说完,就做个收拾银子打包要走的样子。
自古道:“清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李方哥见程朝奉要收拾银子,便有些目瞪口呆,沉吟不语,对那银子竟有几分依依难舍了。程朝奉察颜观色,早已看在眼里,就从包袱里顺手拿出一锭三两多重的银子,塞到李方哥袖子里,说:“先拿这一锭做个样子吧,一样的十锭就是了。你们自己两个去讨论去。”李方哥竟半推半就地接了。程朝奉干这种事已是行家里手,见李方哥接了银子,晓得有了松动,就说:“我去一去再来讨回信。”
李方哥进入内房,对妻子陈氏说:“果然你昨天猜得不错,原来真是那个意思。被我抢白了一顿,他没意思,把这一锭银子作为赔礼,让我拿进来了。”陈氏说:“你不拿他的倒好,拿了他的,就好像已经是有肯的意思了,他怎么会死了这条心呢?”李方哥说:“我一时把不定主意,拿进来了。他临走时说:要是像我说那样办,十锭也不难。我想,我跟你在这里苦挣一年,也挣不出几两银子来。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大价钱。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哄他,给他些甜头,就是要他拿出一笔大数字,也不难了。总比你一天到晚跟那些买酒的客人一碗半碗地讨价还价强。”
李方哥说完,就拿出这锭银子放在桌子上。陈氏拿到手里看了一看,说:“你一个男子汉,见了这个东西,就舍得老婆养汉子了?”李方哥说:“不是舍得。难得财主家倒了运,来想我们。我们拼着个脸皮不要,忍这一时羞耻,就可以一生受用不尽了。而今总是混帐的世界,我们又不是什么门阀贵族,高贵人家,就守着个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牌坊,倒不如落个享受合算。”陈氏说:“是倒也是。可是羞人答答的,怎么好去找他。”李方哥说:“总是用他的本钱,我今天就在内房办一桌酒席,做一个东道,请他晚上到房里来喝酒。我自已到外边去避一避,等他来时,只说我临时有事出去了,一会就回来,你就先做主人陪他。饮酒中间,他自然擦拨勾引你,你看着机会,就与他成了那事,等我来时,事已完了。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落得赚他一笔银子!”陈氏说:“只是有些害羞,使不得。”李方哥说:“程朝奉也是一向都很熟的人,有什么害羞的?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喝酒,又不要你先去勾引他。只看他怎么样来,你见机行事就是了,也没什么可羞的。”陈氏听丈夫这样说,算来也好像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同意了。
李方哥一面办东道酒席,一面去邀请了程朝奉说:“承朝奉不嫌弃,晚上整了一桌小酒席在小房里,特请朝奉过来一叙,朝奉您可要来哟。”程朝奉听这样说,高兴极了,心里想:“果然是利动人心!他已商量得老婆情愿了。今晚请我,必然就大事告成。”他巴不得天马上黑下来好立即起身去赴约。
从来好事多磨。天黑了,程朝奉得意洋洋地走出街来,碰上另外一个人称汪朝奉的富人,拉着他去水口看什么新来的婊子王大舍,并且一把扯住就走。程朝奉推说没功夫去,他说:“有什么贵干?”程朝奉心里忙,一时回答不上来。汪朝奉见他没得理由说,就说:“原来没事,为什么这样推脱,扫人的兴?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两三个浮浪子弟,一推一拉的把他扯去了。到了那里,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称了银子办起酒席,在那里入马勾搭起来。
程朝奉心里有事,被缠住身子,好不耐烦。三杯两盏之后,逃了席就走,但已是二更天气了。这时李方哥已经找个由头,避在朋友家里了,因而是没人再来请他的。程朝奉径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门口。见店门未关,他心里意会必已等候多时了,于是就进了店,把门拴上。那店里的房子并不深,抬眼一看,只见房中灯烛明亮,酒菜满桌,但悄无人声。走进去看时,并不见一个人影。他忙把桌子上的灯移过来一照,这一照不得了,正是: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雪水来。
只见满地都是鲜血,一个没头的女人躺在血泊里,不知是怎么回事。程朝奉大叫一声:“不好了!”吓得牙齿上下打颤,抽身就走,开门便跑。到了家里,还是浑身打颤,坐立不安,心头扑扑乱跳,晓得这一场面是非要惹到自己身上了的,因而又害怕,又惶惑不解。
且说李方哥在朋友家里,挨到深更半夜,心想程朝奉跟老婆应该已经完事,自己慢慢回到家里后,还可以趁机会喝几杯酒。他这一边想,一边踱着步子走了回来。见店门开着,他心里想:“那朝奉好不精细,既是私下做事,门为什么不关上呢?”走进房里,不见什么朝奉,却只有个没头的尸体躺在地下。看看身上的衣服,正是自己的妻子。不由惊得乱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一边哭,一边想:“我老婆已经是情愿了的,有什么言语冲撞了他,竟把人杀了,必须去找他讨命!”他连忙把家里收拾干净锁上门,径直到程朝奉家来敲门。
程朝奉不知好歹,听见是李方哥声音,正想问个明白,慌忙开门出来。李方哥一把揪住,吼道:“你干的好事!为什么把我妻子杀了!”程朝奉说:“我到你家里并不见一人,只见你妻子已被杀倒在地,怎么说是我杀了?”李方哥说:“不是你是谁?”程朝奉说:“我心里爱你的妻子,如果见了,奉承还唯恐来不及,怎么舍得杀她?你必须访查清楚,不要冤枉我。”李方哥说:“好端端两口子住在家里,是你惹起这些事来,而今还把我妻子杀了,还推是哪个!和你见官去,好好地还我一个人来!”两个人你叫我嚷。这时天已大亮,两人扭在起,一直到府里来叫冤枉。
衙门里见是人命官司,准了状,发给三府王通判来审问这个案子。王通判带了原告被告二人,先到李家店中来验尸。经检查,是个女人身体,被人用刀杀死,现在没有头颅。通判吩咐地方上的人把尸体收拾装殓了,把原告被告带回衙门来。
通判,州府官员,掌管粮运、水利和诉讼等事项。官制始于宋朝,明朝期间为各府的副职,位于知府、同知之下。
王通判先问李方哥的口供。李方哥说:“小人李方,妻陈氏,是开酒店过日子的。是这姓程的看上了小人的妻子,乘小人不在,以买酒为由,来强奸她。想来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把我妻子杀死了。”王通判又问程朝奉道:“姓程的,你怎么说?”程朝奉说:“李方夫妻卖酒,小人是他们的老主顾。李方昨天来请小人去喝酒,小人因有事,去得迟了些。到他家里,不见李方,只见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杀死在房里。小人慌忙跑回家来,与小人并不相干。”王通判说:“他说你以买酒为由,去强奸她;你又说是他请你到家。他既请你,那他就是主人,为什么他反而又不在家?这还是你去强奸是真了。”程朝奉申辩道:“确实是他来请小人,小人才去的。当面在这里,老爷你审问他,他一定抵赖不了的。”李方哥只好说:“请是小人请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强奸杀了人了。”王通判又问:“既是你请他,怎么你没到家,他倒先去行奸杀人呢?你当时不在家里做主人,倒在哪里去了?这中间必然有隐情!”于是吩咐取来夹棍,每人夹了一夹棍,两人只得都把实话说了。
李方哥说:“其实是姓程的看上了小人的妻子,许了小人银两,要与我妻子一起喝酒。小人贪财,不应该同意了他,所以请他喝酒是真。小人怕碍他的眼,只得躲避一会儿。后来回到家,没想到妻子被他杀死在地,他逃回家去了。”程朝奉说:“小人喜欢他妻子,要勾引她是真。他们同意了,请小人去喝酒,小人为什么反而要杀他?确实到他家时,他妻子已经不知怎么已被杀死了。小人慌了,跑回了家。杀人这件事确实与小人无关。”
王通判说:“李方哥请喝酒,卖奸是真;姓程的去时,一定是那女人推脱抗拒,一时性起,杀死了女人,也是真。平白地要谋奸人家妻子,本来就不是好人干的事。这条人命自然是姓程的要抵了。”程朝奉说:“小人不应该见了美色,就起贪心,这是小人的罪。但是杀人害命,我实在是没有。不要说是他们夫妇俩商量同意了请我喝酒,已经是愿意相从的了,就是有些勉强,也还可以慢慢央求,哪至于下手杀了她?”
王通判恼火他奸淫惹祸,哪肯听他申辩?要把他问个强奸杀人的死罪,却又死人没头,又没有凶器作证,故定不了案,于是责令他限期交出人头。这正是:
官法如炉不自由,这回惹着怎干休?
方知女色真难得,此日何来美人头?
程朝奉看看过了期限,却没法找到人头。程朝奉上诉说:“就算是强奸不从,被小人杀了,小人把个人头藏起来做什么用呢?如今这样地受催逼折磨!”
王通判见他说得有理,也怀疑或者杀这女人是另有其人,于是先且把程朝奉与李方哥都下在监牢里了,然后传唤周围一帮邻居,问他们事情的根由,知不知道程某杀人的真假。邻居们都说:“他们是老板与顾客,时常往来的,也没见过什么奸情事。至于那个姓程的,是个有身份财产的人,贪淫的事或者有之,但还从来没见他做过什么凶恶的事。人命的事,恐怕未必是他。”
王通判说:“既然未必是程某杀人,你们地方上一定晓得李方哥家的详细情况,与谁有仇,有什么可疑的事,应该推论得出来。”邻居们说:“李方哥平常卖酒,也没见有什么仇人。他们夫妻俩为人都还好,平常与人吵架斗口的事都没有。这黑夜里不知什么人去杀人,连我们邻居也没办法猜。”王通判说:“你们多到外面去访查访查。”
众乡邻领命,正要往外走,其中一位老人走上前来禀告:“据小人愚见,猜着一个人,不知是不是?”王通判忙问:“是哪个?”
老者说:“这地方上近来常有一个远方游僧,每天晚上敲着梆子高叫,求人布施,已经一个多月了。自从那夜李家妻子被杀之后,就听不见这游僧的梆子声了。如果是游到别处去了,怎么这么巧?况且还没见地方上有谁布施过他,他怎么肯就走呢?这个事实在可疑。”
王通判听说后道:“杀人行凶,正是这些野和尚常干的事,这怀疑有道理。只是到哪里去寻这个野和尚呢?”
老者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爷你把那姓程的叫出来,说给他知道。他家钱财多,如果能弄明白这个冤枉,他必然肯重赏的。这游僧也不会去得很远,不过只是附近几个地方,要访查出来也是不难的。”
王通判依老者之言,从狱中把程朝奉带出来将老者的话告诉他。程朝奉说:“有这个可疑的人,就是小人生路了。求老爷与小人作主,出个通缉文书,派几个捕探,四处去寻找访查。小人情愿立个赏票,认付赏金就是。”
当下王通判派了数名捕探出来,程朝奉托人邀请众捕探说话,先送了10两银子做盘费。又押了30两,等找到那和尚,立即交付。众捕探答应后出发了。
原来捕探们党羽极多、线人很广,只要是他们下决心要查的事没有查不出来的。他们见程朝奉是个值得光顾可以经常叨扰的人家,又加上已有厚赠,哪里不肯出力,因此很快就有线索了。于是,他们带了一个地方上的人作向导,找到所讲面貌的那个人,正是岩子镇叫夜的那个野和尚。众捕探商量说:“人就是这个人了,但不知杀人是不是他。就是他了,若没个凭据,也不好就捉拿他。看来还要智取才是。”算计已定,他们就去找了一件女人衣裳,把一个年轻些的捕探打扮起来,装做女人模样,同众人一起埋伏在从街上回古庙必经的树林里。
他们守到夜深,果然那游僧叫夜回来了。手上拿着梆子,一个人独自行走。这时,树林里发出女人声音,低声叫道:“和尚,还我头来!”第一声,那和尚已经吃了一惊,站住了脚不走了。昏黑的树林里,隐隐约约,见有一个穿红衣的女人,和尚心里有些胆怯慌张。只听得一声刚落,又是一声:“和尚,还我头来!”接着连叫不止。那和尚慌了,颤颤抖抖地说:“头不是在你家过去第三家铺子的架子上吗,你可别来缠我!”众人一听,知道杀人的事已经清楚。一声口哨众捕探一齐钻出,把个和尚捆起来,吼道:“你这秃头强盗!你在岩子镇上杀了人,却躲在这里!”先打了他一顿下马威,打得他软弱无力了,然后解送到府里来。
明朝对僧人活动管理很严格,规定僧人不可在城镇居住,不可奔走市村化缘。
王通判问捕探们是怎样拿住他的,捕探们把假装女人吓唬他,使他说出真情,然后出来擒住他的话,向通判禀告明白。王通判命带过和尚来。和尚见事已败露,知道混赖不过,只得认罪说:“确实是我杀了那个女人。”王通判问:“她与你有何冤仇,要杀了她?”和尚说:“并无冤仇。只因那天晚上叫夜,经过这家门口。见店门不关,就探身进去,只指望偷点什么。没想到里面灯烛明亮,有一个美貌女人,盛装站立床边。我一看见,不由得心里动了欲火,就抱住她求奸。哪知她抵死不从,我一时性起,就拔出戒刀来把她杀了,然后提了人头就跑。跑出门外,一想,要这人头干什么,于是当时就把人头挂在前面第三家铺子的架子上了。只是恨那女人不肯,出了这口气。当时连夜逃离此地,今天被捉回来,杀人是应该偿命的,没什么话说。”
王通判就发个传票去传唤第三家铺子的人来,问道:“和尚招认人头在你们铺架上,而今在哪里?”铺子上人说:“当时确实有一个人头挂在架上。天亮时看见了,因害怕官司受连累,就悄悄移到前去十来家赵大门口的一棵树上挂着,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王通判就派人押着这第三家铺子的人,来提赵大到官府。赵大说:“小人那天早起,是见树上挂着一个人头,心里惊怕,想着该去报告官府,又害怕官司牵累,于是当时悄悄拿到家里,埋在后园里了。”通判问:“现在还在那里吗?”赵大说:“小人当时就怕后面还有是非,要留做见证,因此在埋处用一棵小草树做了记号,怎么会不在?”王通判说:“只怕其中有诈,必须我亲自去取验。”
王通判当时吩咐备轿,抬到赵大家里,叫赵大在前引路。引到后园中,赵大指着一个地方说:“就在这里。”王通判叫从人挖将下去,只见刚把土一刨开,就见一个人头,连泥带土,骨碌碌滚将出来。众人一起喊:“在这里了!”王通判说:“这女人的尸首,今天才得完全。”从人把泥土拂去,仔细一看,惊讶地说:“可又奇怪!这女人怎么是有胡须的?”送给王通判验看,只见这颗人头,双目紧闭,嘴巴合拢颈子上也是刀伤,嘴边却有胡须。难道骷髅能作怪,把个女的变成男的了!
王通判大吃一惊说:“这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头,不是那女人的。这头又出现得怪,其中必有蹊跷。”喝道:“把赵大锁了!”一着赵大已不见人,原来他见挖出来的人头不是女人,早吓得跑出去了。
王通判就走到赵大前边正屋里,吩咐抬张桌子来做公案,坐了下来。吩咐带赵大的家属过来,审问这颗人头的究竟。赵大的妻子一时难以支吾,只得从实招认说:“十年前,赵大曾有个仇人姓马,被赵大杀了,带这头来埋在这里的。”通判问:“刚才赵大还在这里,现在藏到哪里去了?”妻子说:“他刚才见人头被挖出来,晓得案情暴露,就一直跑出门,连对家里人也没说一声到哪里去了。”王通判说:“就是眼皮底下的事,他只不过藏到亲戚家去了,料想跑不远的。快把你家的亲戚住址,一一招出来!”赵大妻子怕动刑法,只得招道:“有个女婿姓江,在府中做令史(即文书),一定是投他去了。”
王通判当即差人押了赵大妻子,径直到江令史家来抓人,而他仍坐在赵大家里,立等回话。这自然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且说这江令史是衙门中人,知道利害,见老丈人赵大匆匆忙忙跑进家门,说道:“杀人事发,想躲藏起来。”江令史恐怕连累到自己家,不敢答应,劝他往别处逃走。赵大一时不知去向,犹豫不决。他正在踌躇之际,公差已经押着妻子来要人了。江令史见火已烧到身上,必须赶快自我熄灭,不敢隐瞒,只得把老丈人交给公差,仍带回赵大家里来。
妻子在路上对赵大说:“刚才老爷问时,我已实说了,你也招了吧,免得皮肉受苦。”
赵大一见王通判,果然一口承认。王通判审问详情,赵大说:“这姓马的,先与小人有些仇恨,后来在山路上遇着小人,因在那里砍柴,身边带有刀,就乘机把他杀了。恐怕有人认得,且若一时传遍,这事就要暴露,所以就剥了他的衣服,割下他的人头,藏在家里,而且把衣服烧了,头埋在后园。后来马家不见了人,寻找查问,只听有人说山中有个死尸,因为没有头,不知是不是,不好认领。而今事过已久,连马家也没提这事了。这埋头的地方,与前几天那个女人的头相距有一丈多远。只因有这个头在地里恐怕发现,所以埋那女人头时,就用草树做了记号。因为隔得远,所以有胆子挖下去。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挖倒先把男人头挖出来了。这也是前世的冤债,应该还报。早知如此,连那女人的头也不说了。”
王通判问:“而今女人的头,到底在哪里?”赵大说:“就是那一块,不会记错的。”通判又带他去后园,再命从人从原处挖下去,果然又挖出一颗人头来。一辨认,这才是那女人的头了。
三王通判笑道:“一件人命,却审问出两件人命来,莫非这是天意!”
当下锁了赵大,带了两颗人头,回到府中。出张令牌,传唤马家亲人来认。马家的儿子听说,才晓得父亲不见了10年,真的是被人杀了,于是就来补了状词。王通判准了,把两颗人头,一颗给马家去理葬,一颗唤李方哥出来辨认,果然是他妻子的。把那叫夜和尚和赵大,各打了30大板,都判了死罪。程朝奉不应该买奸致死人命,判了徒刑,折价纳款赎身。李方哥不应该卖奸,判打板子立即执行。又断程朝奉出葬埋费六两银子给李方哥埋葬妻子。第三家铺子人不应该移走人头不报,也该问罪。但因为如不移尸,则赵大的杀人案不会连带暴露,似乎这是天意安排,要让他移尸引发旁案,非关人事,故不追究。
王通判对这件案子问得清清楚楚,并一时结清了两件无头尸体的大案,均详细汇报给上司。对此,人们无不称赞奖励,至今传为佳话。只可笑程朝奉空想一个美貌女人,不得到手,却冤枉葬送了她一条性命,而自己也受了许多的惊吓,又坐了一年多的监牢,花费了百多两银子,方才真相大白,脱掉干系这占的哪一点便宜?那陈氏如果立个主意,不听从丈夫之言,也不会落得个被人杀死割头的下场。至于因为程朝奉、李方哥、李方哥老婆以及那个夜游僧等人的这一场人命官司,而把那10年前赵大所干的已久无对证的人命案一并引发,更显得天老爷心机巧妙。可见欺心事是一丁点也做不得的。这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只看来早与来迟。
(本文改写自《二刻拍案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