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散文 || 乡关何处

乡关何处

风  流

春上,我从蛰居的小城回老家一趟,送老父去大哥、二哥家。同行的还有几位文友,他们读过拙作《清且涟猗》,被我笔下的那些忆旧文字诱惑,非要去看看我故乡的湾崖。我那些文字交待得明白,那些湾崖如今或填平建房,或截住通路,或侵占他用,或干涸见底,变细变浅,已经面目全非,可他们坚持要去,说实地察看一下,也许有助于想象那些湾崖当年是如何“清且涟猗”的。我们在大哥家喝了碗茶,便由二哥引领,从村内到村外,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北到村南,把村子几乎转了个遍。听二哥述说这里那里原来怎样怎样,有些竟是我前所未闻的,难怪和我的记忆有了差距,形诸文字便有了出入。一文友却笑着说,有出入也是“美丽的错误”。

乡音无改,但近乡情怯。湾崖变了,街巷变了,房屋变了,面孔变了,熟人变大变老,生人疑是外人,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日里想着夜里梦着魂被牵着时时回望的故乡,生疏了吗?

故乡情结是国人的天性。少小离家的老翁,饱经战乱的诗人,羁旅天涯的游子,夜泊江渚的过客,或静夜沉思,或白日放歌,或登高遥望,或隔水长吟,情态虽异,但思乡一脉皆如滚滚长江,自古至今,东流不尽。巴山夜雨,问归无期,谁人不心系明月,口念落花,目送黄鹤,情寄归雁,期待共剪西窗之烛?他乡的客愁,总被故乡的灯盏点燃。就连一去不返的壮士,高唱大风的帝王,还有那穷途末路的英雄,远嫁迟暮的美人,打打杀杀生生死死念念不忘的还是故乡,或悲壮离乡,或衣锦还乡,或愧对故乡,或难归故乡。故乡是日出日落的地方,温暖着所有人的心房。所以,有的干脆归居田园,一梦武陵。

然而,故乡又易变,多变,变得美丽,变得迷离,变得迅速,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除了看得见的居住环境,故乡的劳动和生活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锄头闲了,除草都打“灭草剂”;镰刀闲了,麦收都用收割机;辘轳闲了,浇地都用暗管自来水;地排车闲了,运东西都用拖拉机或农用三轮;压水机闲了,村民都吃上了全乡统一供应的优质自来水;收音机闲了,家家户户都看上了电视机,大彩电也不新鲜,有的还是“壁挂式”;摩托车也闲了,甭说自行车了。电动车多了起来,小汽车也不稀罕了。就连电话机都闲了,有的干脆撤了。有手机,有电脑,能发短信,能上QQ,能进博客,还能视频聊天。还有,场院没了,都种了庄稼,现在晒粮都在宽阔的当街柏油路或水泥现浇的屋顶上,有的甚至都不用晒,从收割机上就直接装进袋子卖给粮贩子了。村子西北角,清朝道光年间重修的大殿塌了顶,人皆叹息,但也仅仅是叹息。家庭的规模虽不比城里越来越小,但也压缩至三口之家,四口之家那是因为头胎是女孩。三代不同堂,父子分居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儿子的新房明又亮,父母仍住趴趴屋,一点也不丢人。不兴麻将,但有纸牌,可以不去干活,但不能扫了兴致。谁还打“升级”?“够级”都不过瘾,去一个,五个人来“保皇”,那才叫刺激。因打牌导致夫妻反目、邻里失和,那是常事。但“好了伤疤忘了痛”,照打不误。庄稼活少了,青壮年热衷于到城里打工,有的还打到了国外,开了眼界,长了知识,混了大钱,也学会了一些“猫腻”。出不去门的也没闲着,干建筑、搞装修、混加工、开超市,什么赚钱干什么,也不耽误干农活。只是钱袋子天天鼓,亲情却日日薄。新房都建在村头、街边,旧宅挡在里面,唱“空城计”。正愁旧的新村规划不知道何时才能完成,又听说新农村建设号召村民建社区了,几个村并到一起建楼房。

文友们并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或许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们跟我一样,都生于农村,其中有两位目前还是农民,都看惯了或经历着农村的变迁。世事化云烟,沧海变桑田,并不稀奇。

老家的院落还在,进去看看。老屋倾颓,仅剩矮墙,石磨犹在,碌碡难寻,满园杂树,遍地野草。唯阳光灼灼,没褪一点颜色。这里就是我的根,我的魂梦游不去的地方。虽然它久经风雨,已经破败不堪,但有它在,我的梦就踏实。尽管母亲已远行三十年,我的梦只能笼罩“半壁江山”,但有它在,我的梦就有落脚的地方。可是,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小院连同整个村庄将渐渐消失,消失在今人的视野里,消失在后人的心目中。乡亲们都将进社区,住楼房,享受新生活。“开着小汽车去种田。”从前说笑的话,还是笑话吗?

城市化是大势所趋,高楼林立势不可挡,但千篇一律也是它的致命硬伤。尽管那么多专家学者和志愿者强烈呼吁,保留民居,保留一点历史文化,但是精神到底抵不过物质。城市化的显著标志就是房地产业的火爆,每一个城市眨眼之间都膨胀了好几倍。剩下的耕地不多了,可城市还要扩张,而且似乎没有止境。可是耕地有限,划了“红线”,土地更加金贵了,节约土地太重要了。好在农村还有一块能够盘活,那就是每家每户的小院,还有老宅基地。

农村唯一敢向城市炫耀的,就是拥有一片广阔的天空。每一个村庄,或依青山,或傍绿水,能遮风雨,能耐饥寒。这里空气新鲜,阳光清纯,人们聚族而居,昼耕夜织,瓜田李下,鸡犬相闻。每一个村庄,大则千人,几千人,小的只有几百人,甚至几十人,十几人的也有吧,在深山,在老林。这些村庄,或因避乱逃荒而聚,或因求生迁徙而成,或是一个家族世代繁衍,或是数姓杂居和谐相处,自然而然。“一沙一世界”。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小社会,有皆大欢喜,有家长里短,有各色人等,有不同追求。每一个村庄都有一段故事,每一个村庄都有一片绿荫,每一个村庄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每一个村庄都顶着一轮千古不变的明月。

农民唯一能在城里人面前挺起胸脯的,就是拥有一个静静的小院。这里,盛满祖母哼唱的眠歌,教唱的童谣,盛满一个儿童蹒跚学步的影子,咿呀学语的童真,盛满一个家族薪火相传的历史,淳朴善良的美德。这里,孩子们跨过土筑的矮墙自由来往,大人们隔着草编的篱笆闲话家常。“一树一菩提”。一个小院就是一个多面的人生,爱恨情仇,酸甜苦辣,起起伏伏,平淡归真。每一个小院都是一个摇篮,每一个小院都是一处港湾,每一个小院都是一所任人驻足的温馨驿站,每一个小院都在不停地更迭着辞旧迎新的传统仪式而如风吹流水一样,过后不留一点痕迹。

村庄是一棵树,街巷是它的枝杈,小院就是它的叶子。可这棵树即将枯死,这些叶子马上就要凋零。Ade,我的鸡狗鹅鸭猪牛羊们!Ade,我的锄镰镢锨钩杈耙们!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那弯弯的小桥,弯弯的小船,都不见了。阿娇仍在,只是她早就不唱那古老的歌谣了。她进了城里的KTV包间,或者活跃在乡下的“天上人间”客房,一边唱着那甜得醉人,软得酥人的流行歌曲,一边抛着媚眼,斜倚在各色客人的怀里。“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只有刘欢依然可以束起长发,用他那浑厚的鼻音高歌“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只是他那“弯弯的忧伤”已经不是先前的味道。

常常听人说起,愿意穿上盛唐的长袍,戴上两宋的头巾,骑马或者骑驴穿行在唐诗宋词里面,不愿意出来。人们喜爱唐诗宋词,不仅仅是喜爱它的意境辽阔,情趣横生,简洁明了,朗朗上口,更看重它所表现的直达心灵的意象和回味隽永的余香。而乡村正是这样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可是,那游走四乡的货郎已经消失于遥远的巷口,闯荡江湖的匠客已经匿迹于历史的烟尘,到处流浪的艺人已经幻化为天边的黄鹤,剩下这弯弯的街巷,苍苍的柴扉,能够留得住急行的脚步,关得住欲飞的心灵吗?村庄的明月,还会有人再静下心来与你脉脉地对视吗?

去年,我曾经两次夜宿两个朋友的农村老家,重逢那种久违的宁静。一次是中秋,明月如盘,照亮诗意的桃源村庄。我悄悄地把心掏出来,在月光里一遍一遍地涮洗;一次是初冬,长夜似墨,装满静谧的农家小院。我静静地把心梳散,扎成一枝长毫,试着续写秋霜的续集。秋虫噤声,鸡犬长睡,那是真正的乡村之夜。尽管那里不是我的故乡,尽管我想虔诚地谛听夜的寂静,但是我却很快睡去,一梦到天明。

当一个人站立在国界上时,祖国就是他的故乡;当他工作生活于异地的时候,他出生的地方就是故乡;当他置身于一城一村时,家庭就是他的故乡;当他面对久别的亲人时,亲人就是他的故乡;当他孤独寂寞的时候,朋友就是他的故乡。还有自然,还有书本,都是安放灵魂的床。故乡难回,道阻且长。但当今有很多人不是回不到故乡,而是不要故乡了。你看有人加入了外国国籍而在国内混事,有人选择了单身生活而与宠物为伍,小孩子说不清亲戚关系一点也不稀奇。乡情渐行渐远,亲情正在褪色。人人渴望交流,渴望理解,但又人人猜忌,彼此走不进内心。很多人在网上聊天、偷菜、钓鱼,在网上释放感情炸弹,却怀疑身边的同事,防范多年的朋友,冷淡热情的亲戚,麻木于街头的乞丐。人们走进自然而又破坏自然,人们怀念书本而又暴食“快餐文化”、“垃圾文化”。

故乡丢了,可是大家又在不停地寻找。农村人到城里寻找,城里人到农村寻找。农村人在城里苦累的活儿都干,还要遭受白眼、红眼,可广厦万间,寒士无庇。梦破了之后,农村人恍然大悟:其实他们的故乡永在,就在他们的起点。城里人平时工作生活高速运转,需要放松。城市是战场,农村才是大后方。只是农村是他们回不去的故乡,偶尔回去一趟,爬爬山,逛逛水,吃点野味,就是最奢侈的回望了。而城里的故乡早就不存在了,或者很多人的故乡原本就不在城里。农村人向往城市,城里人羡慕乡下,故乡就在这一对矛盾的厮磨中,筑起一座新的“围城”。

更寂寞的是新兴的权贵。他们功成名就,事业如日中天,钱无处花,闲得无聊,就找乐子。乐的地方很多,在城里玩腻了以后,就寻到了农村。在那里可以打猎,可以踏青,可以垂钓,可以游泳,可以拥有私人别墅,可以做任何愿意做的事情。但吸足了氧,释放掉过多的体能之后,还是寂寞。

还有越来越多的驴友们。他们跋山涉水,求难问险,到底在寻找什么?

故乡本是一种“圆圈文化”。古人讲究落叶归根,每个人从一下生就开始画各自的圆圈,起点就是终点,只不过有的人画的圆圈大些,有的画的小些而已。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美在过程,止于当止。可现代人,或画直线,或画曲线,或画折线,或画其他形式的线,将个性发挥到极致,把世界搞得眼花缭乱,但就是画不成圆圈了,回不到起点了。

没有了故乡,就算李白重生,却又如何面对那床前的月光?没有了故乡,那彼岸的老人纵然葬身于高山之巅,双眼又如何隔海远望?没有了故乡,诗人那枚小小的邮票即使渡过了那湾浅浅的海峡,可又能寄往何方?

遥远的夜空,依稀传来渺茫的歌声:

脸上淌着泪

像那条弯弯的河水

呜——

2010年6月27日于“一鹤轩”

作者简介

风流,原名冯昌红,后改为冯伟,男,汉族,山东肥城人,肥城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工作室主任科员。文史学者、业余作家。1967年4月生于泰山西南、汶水之阳东军寨村。1988年7月毕业于泰安师专中文系并参加工作,1995年7月函授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由乡镇中学语文教师转任乡(镇)党委宣传干事、党委秘书、党政办公室主任,后调市优化办(纠风办),再调市政协。曾任肥城市左丘明文化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系中国先秦史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安市政协文史委特邀研究员,泰安市重点社科课题负责人,肥城地方志特约研究员。个人业绩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肥城年鉴(2018)》《边院文化》和新编《边院镇志》以及肥城市情网等,在新浪网建有个人博客(风流的博客)。斋名泰山西麓一鹤轩。

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词,作品散见于《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泰安日报》《泰山学院报》等,入多部文选。出版散文集《清且涟猗》《甲午书简》。2017年1月,《甲午书简》荣获泰安市人民政府最高文艺奖“第三届泰安市文学艺术奖”三等奖。

主要学术研究方向:左丘明文化和肥城历史文化。主编、合编(副主编)、参编和策划文学、历史、文化、教育、党建、史志等各类图书20多部(正式出版11部,将出2部);创办左丘明研究唯一专门杂志《左丘明文化》(省内部刊号),主编(执行)8期;在省级和泰安市级报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消息与通讯百余篇。多次荣获省市以上文学奖、新闻奖、社科奖。2016年4月家庭荣获第二届全国“书香之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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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且涟猗(2)
追水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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