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峰|哲学何为 哲学导论第一课·下

编者按:

在人类因为追求真理而努力成就的各类学问中,哲学总戴着神秘的面纱。

它始于惊奇,成于追问,看似千百年如一,又似乎有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当理解它在更迭中的变与不变,就能体会哲学究竟是什么。
本文由小编根据王德峰老师在【复旦人文智慧课堂】的课程录音编辑整理,文末为学友课后感言。
东西之别

东西哲学的差异一在路径一在主题。

中国哲学意在通过哲学解决人生问题,人生问题的解决是知识问题解决的前提,观乎天地宇宙,但最终回归到人如何在大地上生活。
而西方哲学恰好相反,认为先要解决知识问题,才能顺带解决人生问题。意图通过哲学无止境的追问探求关于外部客观世界的客观可靠确凿有效的知识。
所以苏格拉底说知识即美德,通过理性建构可靠的知识逻辑,再根据这种逻辑回头评判人的生活价值。
在路径上,西方以理性逻辑论道,中国哲学以生命情感论道,情与理一体两面难以分割,与生命情感彻底分离的理,只是方便社会生活的规则手段,和真理无关。
那么中西哲学差异形成的源流是什么?
一是语言,一是由地理环境所决定的民族发蒙之初的生活方式。
中国的文字语言从表形到表意,变化的是字体的形态,不变的是表达的感性与弹性。中文词句可以毫无形态变化地运用到各个场景中去,讲求意在言外。
西方的语言强调逻辑与精准,英语尚且有时态变化,德语法语更不消说,名词区分阴阳中性,形容词搭配名词需要一致,动词需变位,名词有格,脱口而出最简单的语句也需要各个方面的一致统合。
思维的发展与语言的属性高度统一,语言的区别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西思考路径与方式的区别。
另一方面,中国作为物产丰富区域广博的内陆国家,自然地理条件很快能让社会秩序趋于稳定——农耕文明之下,以血缘定亲疏,亲亲尊尊老老的观念可以长盛不衰的绵延推行。
而缘起于爱琴海文明的西方文明不然,海岛比邻中分散的城邦,小国寡民的政治生态,区域的分散与差异让迁移成为常态,所以血缘难以成为社会生活的维系,不得不采用新的原则——契约。
为了让契约拥有更加深远的力量,原始宗教就此加入——契约神圣化。
所以西方论道从一开始就有两个世界,一是可感知的现实,一是人与神之间的交互。
西哲源起

哲学源于人类对现实的追问与思索。

当古希腊哲学家第一次用自然本身解读自然,用世界本身说明世界的时候,哲学就开始起步。何以有宇宙何以有现在,什么是万物本原?
米利都学派第一次做出了回答:
 “水是万物的始基”——泰勒斯
用当代科学的眼光来看这是极大的谬误,但从哲学的角度,这是人类文明源初对现实世界探索的重要里程碑。
借助想象与虚构去解释世界的缘起是宗教的作为,从强调神与造物主到说明世界本身,是人类从发挥想象到发挥理性的进步,也是哲学的起始。
但具象的物作为万物本原总有局限,宇宙本原的学说由泰勒斯的学生继续发展:
阿那克西曼德认为水太具体,作为万事万物的始基有漏洞,因此他修正了老师的说法,以无限者为始基,即原始的、混沌的、未分化的物质。
阿那克西曼的学生阿那克西米尼在老师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认为宇宙本原不能泛泛地说无限者,还是需要一个具象化的存在来充当本原。于是他又修正了阿那克西曼德的说法,说气是万物的始基。
自然哲学学派在对世界本原的追问中终究陷入困境,他们想要追问世界客观的统一的基础,但苦苦求索得来的仍是某个具体的感性的事物,想要追求普遍逻辑,最终却只得来特殊的概论。
所以关于世界宇宙本原的追问也就继续展开。
但阿那克西米尼的思想仍然非常重要,气的观念说明了万事万物普遍性的相互作用。这一思想和遥远东方阴阳五行之气的思想也略有共通,虽然它们并不相等。
假如西方人继续沿用阿那克西米尼的理念,也许有可能走出中国的宇宙观道路,但他们很快停了下来。
纯粹理性

让西方哲学停下这条道路的是毕达哥拉斯。

毕达哥拉斯是知名的数学家,也是重要的哲学家。他也同样的探究宇宙本原,而他的结论是数是宇宙的本原,数与数之间的和谐比例的关系是宇宙构造的本身。
这种数的宇宙观在西方哲学世界,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当自然状态可以被数学公式计算量化,自然界可以纳入逻辑的考虑范围,那么人类所探讨的关于自然的奥秘就可以被揭示。
直至今天,能否被数的规律量化仍然是判断科学成果的重要依据,如果描述的自然状态能成功的被数来量化,则证明这个自然状态的奥秘就算被揭示;否则,就认为所谓的发现根本不存在,科学的定论都是数学公式。
没有毕达哥拉斯关于数的宇宙观,就没有今天的西方自然科学。
西方哲学的论道路径起步于毕达哥拉斯学派。
而中国人的宇宙观不同,中国人并不以逻辑以数来运算自然状态。中西医的差距便能体现中西宇宙观的差异。
西方医学的诊断是测量,是规范化的数字;中医的诊断是望闻问切,全部来源于感受。
中医的精神是调理,西医的精神是手术,西方哲学走了一条数学理性的道路,认为一切观测都必须是量化的测量,要将数学理性放到经验事实中去,能度量成功,经验事实的奥秘就揭开。
而中国哲学绝不讲宇宙是数的构造,宇宙是阴阳五行之气凝聚和流转,金木水火土,人体就是个小宇宙。
古希腊哲人在学园的门口刻着“不懂几何学不得入内”。何以故?
不是因为几何学是哲学的基础,是因为西方哲学是纯粹理性的学问,几何学也是如此。
古希腊哲人做过实验:请一个小奴隶,不识字也无文化经验,但是给小奴隶讲几何学的一条公理,他立刻就能明白——公理不需要知识和经验的积累,只需要正常的理性头脑。
毕达哥拉斯学派把数学的内容同时视为哲学的思想内容,告诉我们几何学是门纯粹理性的学问,什么叫纯粹?就是里边没有任何感觉材料。
譬如,“五”这个数字是可知的事物。可“五”本身能感知吗?你看到过“五”吗?
没有,是“五”数出来的,是我们整理事物的方式本身。
数是什么东西?
数是感性的而又超感性的,比如思考一根针尖上能站多少天使。
可知的世界属于理性所把握的世界,可感的世界是我们的感官所感觉到的世界。当我们进入几何学思考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一个超感性的世界,它是个可知的世界。
几何学不建立在观察和实验之上,几何学是理性自己在展开隐秘的判断,几何学老师在讲几何学的基本观念的时候,根本没有讨论任何现实的事物,讨论的是我们心中纯粹的观念。
点、线、面、体,这些几何学基本观念是我们心中本有的观念而非现实事物。他不借助于从外物中获得证据,只要自己展开的过程每一步都逻辑严密,那么它的结论就一定是对的。
学习哲学,我们要懂几何学的精神——纯粹理性的精神。
存在&思维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
世界在批判中迭进,赫拉克利特对世界本原的学说做出了一个了不起的批判。
赫拉克利特的贡献有二:强调了“变”,提出了“逻各斯”学说。
当我们追问宇宙本原时,我们是认同宇宙的实体性的,而赫拉克利特则表示“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万事万物都不断地在变迁之中。”那么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变化所遵循的法则——“一定的分寸”。
用“火”来回答宇宙的本原是为何物,然而不把火看成真实宇宙的本原,火是变动不拘的象征,这种回答本质上消解了“宇宙本原”学说。
因而事物不是非此即彼的存在或不存在,而是既存在又不存在。所以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么不变的东西我们到何处找寻?
去logos中去寻找, logos的本意是语词。
不变源自共同承认,这种承认并非人各不同的个人感受,而是由语言构筑的互相理解。当人进入语言,就进入了一个公众世界,因互相理解而摆脱感官的不停变化,拥有了不变的内涵。
语言才是存在的家,如果没有语言,我们只能说一个事物既存在又不存在。
赫拉克利特强调宇宙的变,但是变有法则,法则在语言中寻找,而这启发了另一位思想家——巴门尼德。
存在就是思维。
当“存在”这个思维范畴名词化,用英语来说就是to be变成了being,to be的名词化就意味着巴门尼德为本体论开辟了道路。
本体论学说是最难的学问难在何处?
因为人只有同时知道虚无才能知道存在,就像是要认知非红的颜色,会知道红颜色。但是每个人明明都活在存在中,如何去探知非存在?
巴门尼德提出“能被思维者与能存在者是同一的”即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这和阳明心学中“心外无物”略有共通,但王阳明的“心”与巴门尼德并不相同,前者是感性感受,后者是超感性的纯粹思维。
人类有纯粹思维,就可以无需探讨感官面对外部世界不停汇报的变化,思维本身就断言了存在。当思维与心理活动区分,从感觉、意愿、意志、情感这些主观心理活动里面分离,真理就有了获得的可能。
因为感官伴随偏见,思维带来真理,人只有在思维中,才能够拥有世界。
理念&真理

20世纪英国哲学家怀特海说,从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学说成立直至今日,整个欧洲哲学史无非是柏拉图主义的一串脚注。

这话极对,思想从来都是旧的,新的叫做思潮。科学会日新月异的发展,但思想永远陈旧,哲学史从不是思想进步的历史,哲学史是思想阐发的历史。
从苏格拉底到康德,从柏拉图到黑格尔,不是哲学的思想有了变化,是哲学的阐发出现了区别。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哲学家提出不同的哲学形态,但所有思想的实质与智慧的根基都在遥远年代。
巴门尼德提出了范畴,发现了纯粹思维,若干个范畴组合起来可以形成理念。
那么理念是什么?
柏拉图做出了分明的回答,现实世界所有的感性事物所以称为事物,是因为他们分享了理念,模仿了理念。方桌之所以被称为“方桌”,因为它模仿了方桌的理念,你手中的工具被称为“锤子”并非感官判断出它是一个锤子,而是思维判定了它是对锤子理念的模仿。
于是认知的两个世界就此形成,一个是由感性事物组成的现实世界,另一个是超越现实感性世界之上的理念世界。
柏拉图的观念粗陋,但粗陋中有真理。
他在现实的变化的短命的具体的存在之外提出了一个闪烁着永恒光芒的存在——理念。
以锤子为例,不同文明都曾在文明发源的时候创造过不同的锤子,哪怕外观不同形状不同,并不妨碍人类认知到这些玩意都是锤子。哪怕有一天人类毁灭了全部的锤子,但锤子没有消失,人们依然可以凭借心中的理念重新创造锤子。
英语中有一个谚语,“Out of sight,out of mind”,在视野之外,便在心智之外,看不到就想不到。
人与动物的区别便在于此,我们可以看不到,但我们的心中本有。
因为所有具体的存在都是对理念存在的模仿,所以一定会有缺陷,也因此人类一定能够发现它的缺陷,当人类为了改进缺陷趋于完善,具体的世界便发生了进步。
说到这里历史进步论的思想便来了——进步是用理念来改造现实世界带来的。
没有理念论,就没有改造世界的想法。
中国人没有理念论,主张天人合一,所以中国思想中从来没有改造世界的想法,我们说的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西方人就有改造世界的想法,它来自柏拉图的理念论。一要改造自然,二要改造社会。
中国人也因此没有历史是进步过程的观念。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古代中国会发生战乱,会有朝代的更替,但不会有社会形态的变化,而是进入一个循环——正如《三国演义》所述:“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直到晚清,严复翻译引进赫胥黎的《天演论》,中国学术思想界大受震动——原来西方人将历史视为进步的系列,从此历史进步的观念才开始深入中国人的人心。
凡事一体两面,柏拉图的理念论诞生了改造论与进步论,为欧洲进步历程写下注脚,而他的认识论也同样为滞后黑暗注释。
柏拉图认为灵魂在投身肉体之前曾经居住在理念世界,而投身肉胎便遗忘了过往的经历,而后通过身体感观与外界的接触,并在随机的刺激中回忆起一个理念,人类认识进步的源泉就在于此。
这种认识论与犹太思想结合,就诞生了西方的基督教思想,而正是基督教时代的文明,让整个欧洲民族文化生命面临衰落。
基督教时代1000多年,欧洲人对现实世界的改善毫无兴趣,既然灵魂值得向往的只有天国,世界的好坏不过是上帝意志的体现,那人类为什么要对现实世界负责。只要按部就班的跟着教宗教义生活,就能通过末日审判的考验。
而现实世界在人类厚此薄彼的疏忽中日趋黯淡。
所以当我们谈论柏拉图哲学,讨论柏拉图理念论的重大的意义和后果,我们就是在讨论欧洲民族的命运,讨论西方文明的根本特征。

学友感言

有幸聆听智者的《哲学导论》,醍醐灌顶,一切释然。

唯愿潜心学习年轻时被自己忽视的中国哲学和古典文学,放入自己零碎的、偶尔习得的生命感受,提炼出唯我的生命情感。

—— 张来敏

追问“道”的存在,大概比“道”的本身还要奇怪。截止目前宇宙,也只有“人”会做此想。

一念即生,万缘纷起。由于这个追问,人背负上原罪,被上帝驱逐出伊甸园。由于这个追问,哲人先知纷纷降临,将此世界建设的五光十色。也由于这个追问,人的灵魂永远不得安息,多少骚人情种昼夜兴叹。更有多少地方因为这个追问,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但是奈何,天意从来高难问,上帝总是默不作声,似乎一切都由人来做主。

中国人的聪明,以不了了之。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又紧接着说“名可名,非常名”。他提示了道与名的关系。

后来佛经传入东土,有名句翻译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都讨论了意识境界里道与名、空与色相互依赖、相互成立的关系,也巧妙地影射了超越意识境界“道”的存在和运行。

西方人的智慧,要格物致知。歪果仁从追问构筑现实世界的砖瓦构成为何物开始思考,一直到设计图纸、建构工法等等。

无穷的追问,思想逐渐脱实向虚,构筑了一个作为意志和现象的世界。在那里,道命令着、操纵着现实一切。天理超越人情,理性不断进步。

一个藤上,结了两粒瓜。广大群众也没闲着,一会儿吃东瓜,一会儿吃西瓜。

东西方智慧千差万别,又惊人地趋同。来到新时代,同在地球村,劫波渡尽兄弟在,相视一笑泯恩仇。

王德峰老师携手这兄弟俩共舞,一起去到艺术的大草坪上谈美。拿莫扎特的音乐下黄酒,吃小葱拌豆腐配牛扒,多么炫酷的菜单。

越是高级的总越是矛盾的,

越是有生命力的总越是驳杂的,

越是强大的总越是变幻莫测的,

越是永恒的总越是虚无缥缈的,

也许,这也可以是道。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感谢王德峰老师,感谢问道的众学友,我们很快再见。

—— 封冬

我觉得王德峰老师的《哲学导论》最大的特点是他在人生经历中不断拷问自己,从艰涩难懂的哲学问题得出了他自己的解答,所以他讲出来的哲学知识不是空中楼阁,而是有坚实的基础扎根的。

因此本科生也能听懂这些哲学思维,而我们这些工作多年再来听他的课的人,还能领悟到背后的意蕴。

就像王德峰老师说的,读经典著作是把生命感受提升到生命境界。

因为年龄的沉淀,我们遇到困境了,听哲学会有不一样的感悟。我听王德峰老师的课就非常感动,能够感受到胸口那种涌动的真理和情感。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正是国学最大的魅力。

—— 卢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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