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留地】/郭旭
自留地/郭旭
凡是农村出身的,年龄在五十岁以上的人都会对“自留地”记忆深刻,心怀感激。享受着现在优裕的生活的我经常想,如果当年没有父母那每人五分六厘的自留地,我的童年该是咋样的一种日子?父母那一代人又会经历多少的艰难和熬煎?在深入批判“三自一包”的时候,人们又对其中的自留地情有独钟,那又该是咋样一种矛盾心理?
我们乾县的自留地是按六零年的出生人口划分的,上半年出生的人口都可以每人分到二分八厘的优质土地,下半年出生的就没有,也许当时人们对这二分八厘的土地没有足够重视,但后来的结果就会让你教训深刻了。六、七十年代,农民基本上都是靠天吃饭,水利工程基本还是空白,生产队的生产效率极低,出工不出力,集体混日子,每亩能收个二百多斤小麦就不错了,一年到头,完成公粮和统销购粮任务后,还要留下来年的种子,牲口的饲料,五保户、军烈属等优抚以及队上各种支出,最后分到农民手里的粮食就微不足道了。记得我们生产队有一年每人才分了七十多斤麦子,再就是一些玉米、谷子、糜子、荞麦、红薯之类的杂粮了,饥饿时刻威胁着人们。
民以食为天,既然生产队的粮仓不能满足人们的生存需要,那就只有在这点自留地上下功夫了,好在这二分八厘土地自己还能说了算。
农谚云“庄稼一枝花,全凭肥当家”,这点道理农民自然懂得,积肥搜肥,培养地力便是首位。每年夏天,父亲就要把家里唯一的土炕打了,把打下的土肥拉到头门外,用骨跺打得粉碎运到地头,然后用粪笼装上,一点一点的倒在玉米的根部,围成一个小土堆,那庄稼自然就长得黑幽幽的,收获季节棒子拿到手里沉甸甸的格外喜人。再就是养猪养羊,多集圈粪,给麦子助力,肥力深厚的土地,总是不负人望,我家五分六厘的自留地,每年总能收二三百斤颗粒饱满的小麦,解决一家人好几个月的口粮,让人看到生的曙光。
七十年代后,随着宝鸡峡引渭工程的通水,土肥相较于化学肥料的效力就显而易见了,大家又开始挖空心思的淘换化肥。化肥需要水才能分解起到肥效,而近邻甘肃省大部分地区是干旱地区,国家分配的化肥根本无用武之地,当地干部就把大量的化肥偷偷的分给社员,让他们倒卖出去,也算是一种生活自救。每年到了化肥使用期,就有许多甘肃农民扒火车到陕西的铁路沿线偷卖,每斤一元,言无二价。父亲就会联络几个人傍晚时分出发,骑着自行车赶往普集火车站,等半夜的列车到来后,躲开车站巡逻的民兵小分队,从甘肃人手里买几斤化肥,又连夜赶回家。冬季小麦采用窝施土埋,玉米则在浇水后的第二天,赤着脚,手里拿一个木橛,在距离玉米根较近的地方戳一个小洞,用勺子放一点尿素进去,然后用泥巴封住口,这样效果最后,肥效能最大限度的得到利用,但泥泞的玉米地里会弄得你满身满脸都是泥,虽苦尤甘,乐在其中。我记得有一年,我叔父托人在武功化肥厂买了一大桶氨水,用架子车从普集火车站拉回来,在浇地的时候慢慢倒出来,随着水流混入地里,那个呛人的气味,刺得人眼泪鼻涕、喷嚏不断,一小会就要换人换口气,我虽然年幼也加入到这施肥的项列里,品尝了一回那种痛苦的感觉。
自从有了水利后,生产队要浇地,首先要考虑先浇自留地,这样一方面省得社员牵心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的庄稼;另一方面也免得一部分社员打集体水的主意,偷水漏水。一些地势较低的自留地,哗哗流水顺势流淌,主人自然得意洋洋,怪话连连;地势较高的地块的主人,心急火燎,埋怨不公,却也盆端桶提,不辞辛劳,毕竟庄稼误不得。记得离我家地不远的二老爷(族里辈分最高,年龄却不大)两口,人特勤快、性格张扬年龄也正当壮年,两口子一人一个脸盆,站在水里往一米多高的地里泼水,一边还互相打趣,喊着口号,一身泥水,劲头十足,滑稽可爱。
第一年吃了亏的人暗下决心,一定要移山填海,改变面貌,争取明年变成自流灌的水浇地。我父母也和大家一样,开始了农田基本建设的运动,自己白天拉,晚上拉,谁家要是打墙盖房,就拿着香烟找上门去,让人家在自己地里起土,定叫山河换新颜。凡事认真爱讲个科学的家门三爸,还动用了自制的水平仪进行测量,确定高低、比降,邻居也都看他的样样来确定地平。就这样几年间,大片的土地被改造成平展展的水浇地,如今那些当年千辛万苦平整出来的土地都已变成一个个漂亮的农家小院,人们又一个劲的从其他地方用车拉土往高的垫,恢复到原来的高度,数十年间,桑海沧田何其速焉。
农民们虽然不懂“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的大道理,但他们最现实,能接受多打粮食的一切方法,而且不需要你进行普及教育,有了水,有了肥,他们又瞄上了种子,我们这个地方,距离杨凌西北农学院距离不过四十多华里,新的优良品种也迅速的辐射过来,赵鸿章教授培育的优良品种“碧玛一号”、“丰产三号”带来了高产,随后的“矮丰三号”、“小偃”系列的小麦品种,“白单四号”、“户单”、“单玉”等杂交玉米良种也让农民尝到了甜头,谁家种植了高产种子,大家都争着去兑换,同时也带动了生产队种子的更新换代,从客观上促进了农业生产力的提高。就连我族里思想最保守的四老爷,也不得不服软,喟然叹息“现在人真样数,玉麦还分公牳”,为了自己把儿子高价买来的种子倒进收获的粮食里后悔不已。有一年我家族中的二老爷还种了一季旱稻,惹的大家都来看稀奇,成功与否我那时太小也不知道,但第二年再没种,估计是交了笔学费,但也是一种勇敢的尝试吧。
记忆最深的就是当年自留地里麦子收割后的情境,父辈们在参加队里的收割之余,也加班加点把自家的自留地收割完了,这时生产队就会给每家划一小块场面存放,等待队上打碾的差不多了再安排私人的。我父亲是个认真人,白天在那一小块场里把麦捆暴嗮一天,到晚上说啥也要垛起来,一是怕天气突变粮食受损失,二是怕有些没德行的人晚上偷。
记得有一年天阴多雨,父母硬是把那半亩地的麦子一捆一捆甩完了,就为了早入仓早安心。饿急了,穷怕了的人,也经常发生小偷小摸的事情,有一年我叔父家的麦子收割完了,天太晚了就没璇在地里,结果被人偷了一小半,最后在邻队一家麦场里找到了,因为我叔父家的地里燕麦比较多,有特殊的地方,最后这个偷麦子的人不得不承认事实,又在晚上给送回来。好不容易等到打碾出来,格外珍惜,凉晒在院子里,门上空地里,生怕鸡吃猪啃,看麦子,搅麦子的活计就轮到我们这些小孩身上。有些认真仔细的老汉老婆怕娃们家贪玩操不上心,必要亲躬亲为睁眼盯着,一刻也不放松,家里我二婆就是这样,她晒麦子要铺上被子,这样晒出来的麦子干净,用牙一咬嘎嘣粉碎,为了让我三娘、四娘拿出被子,没少费口舌,那个认真劲让人叹服。
记得有一年,县上组织各大队支部书记到大寨参观学习,要在三年内变成大寨县,我们村的郭书记回来后在群众大会上作报告,说是大寨村的一个老太太告诉他:她家来了个多年未见的陕西亲戚,聊天之间几乎都是多亏自留地,如何种好自留地的话题,所以老太太得出结论,陕西人缺粮吃就是因为有自留地。我不知道老太太的结论是不是陕西人缺粮吃的症结所在,只是知道大寨队、大寨社、大寨县最后都没建成,陕西人的自留地最终还是保留了下来……
自留地制度一直维持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才被包产到户的经济形式所取代。在“一大二公”的特殊时期,它生存在政策的夹缝里,给广大农村人口解决了一部分口粮问题,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情。但二十年不死不活的僵化也产生了许多矛盾,造成了一些不公平现象,我有个朋友是六零年下半年出生的,就没有划上,直到现在提起它都牢骚满腹。女儿多的家庭女儿分到了地,几年后都出嫁了,地都留给了娘家,娘家坐得其便;男娃多的家庭,几年后结婚了,添丁增口,人多地少,苦不堪言。
历史的发展永远都是在曲折中前进,“自留地”也已成为历史的记忆,但愿我们不要忘记昨天的酸甜苦辣,这样才能走好今天的路,看清明天的道。
作者简介;郭旭,白身布衣也,乾县西阳坊人。好读书不求甚解,一事无成,已过知天命之年,率真之气尚存,天性如此,无奈何也。常以“非因果报方行善,不为功名亦读书”自慰,常忆过往之事,感念滴水恩情,不求闻达,聊自慰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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