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应真:杂学道士、出家孝子、帝师之师及其他
柯继承
看网文的人,都知道网文有多种分类,有一种网文类型,叫“真人同人”,就是用历史上存在过的真实人物作为角色,再通过演绎虚构写成的小说。能够被选中当这个“真人”原型的,当然一般是历史上很有特点的名人。譬如玉环飞燕、蒙恬包拯……
有一本挺火爆的真人同人网文,就是用时空剪接的手法,秦朝时东渡扶桑的徐福,和明朝不知下落的朱允炆,以及令天下变色的姚广孝都纷纷出场。另一个“同台出演”的人物,大家可能不太熟悉,他叫“席应真”,是个能呼风唤雨、法术无边的道士。他会不会法术我们不知道,但能和上面的那些“大佬”一起纵横捭阖,这个人肯定也牛气冲天。
无法确定的名字
席应真(1301-1381),字心斋,号子阳子,出生于江浙行省平江路常熟县双凤乡沙头村(今江苏省太仓市沙溪镇)。常熟古称“海虞”,所以后人又称他“海虞先生”,前面提到过的那个牛气冲天的姚广孝,曾为他写的墓志铭就叫《海虞席先生墓铭》。
这一年是成宗大德五年,席家有子呱呱坠地。席家曾经辉煌,在宋代的时候,有个叫席汝言(字君从,1006-?)的祖先,官至尚书司封郎中。席汝言官位不算太高,交游却都是名重一时的人物。致仕后,在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正月,他“与文潞公、富郑公辈为耆英会”。文潞公是文彦博,一位历仕四朝、出将入相五十年的贤相,富郑公是大名鼎鼎的富弼,一起与会的还有更大名鼎鼎的司马光,总共十三位“耆英”。“耆”是年老的意思,“耆英会”可以理解为“杰出的老头来聚会”,表面是花月享安乐、诗酒度余生,但这些成员的特殊身份,决定了加入的人一定是不一般的。
洛阳耆英会轰动一时,席氏家族此后也开始繁盛。但是,到席应真的曾祖父起,家道就非常一般了。他的曾祖、祖父、父亲,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虽然如此,席应真的出世一定是给席家带来了欢乐和希望,所以才给这个珍宝一样的孩子取名“席应珍”。
我这里得将其写作“席应真”,从明代以来,关于他的名字,一直有“席应真”“席应珍”两种不同写法。
有关他的文献记录,比较早的是正德《姑苏志》,在这本方志中,席应珍”与“席应“真”两种写法并存,让后人感到迷惑。到后来的很多文献里,有些用“真”,有些用“珍”,有些兼用“真”“珍”,真真让人头昏。
其实,如果硬要分的话,大约“珍”的可能性还大些。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姚广孝,在他写的《海虞席先生墓铭》中,说“先生名应珍”;而席应真自己亲笔所写的《常熟州东李塘右(佑)圣道院之记》中,署名是“席应珍”。这两个“珍”字,一个出自密友,一个出自亲手,着实是颇为有力的证明。但是《明史》的影响力更大,《明史》中写的是“道士席应真”,于是“席应珍”之名渐隐渐无,而“席应真”的写法渐成主导。
但至今仍未能有一锤定音式的决断,这在一开始,就给这位道士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博通三教的道士
按照一般的剧情,出生于普通农户的席应真,应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农民,或者在家族的倾力培养下,读书科考、光耀门楣。但席应真走了另外一条路。不到二十岁,在他的同龄人准备结婚生子或者求取功名的时候,他却决意辞别亲眷,出家入道。
他先是在本乡的某个道院中,拜了一位叫张应玄的道士为师,获得了“通玄明素弘道法师”的法号。在这段十来年的学道生涯中,席应真一定是极为努力勤勉,因为很快,他就在道院站稳了脚跟。
至元二年(1331),席应真三十岁。因倡议迁建功,他被邀请去住持常熟李塘佑圣道院。这个“倡议迁建”的始末,被记录在一块石碑上,即前面提到过的《常熟州东李塘右(佑)圣道院之记》碑,是一块珍贵的元代碑刻。在这个道院八年的住持岁月里,席应真一定还是在继续修法、潜心学习,广泛涉猎、学养渐增。因为,他又接到了一个住持邀请。
他要去的,是白鹤观,在吴郡城东北的闾邱坊巷,宋信安郡王藏春园旧址。
白鹤观是元朝平江路总管张世昌(即张伯颜)舍宅所建,起初叫报恩道院。不久废弃,草石荒凉,唯有井旁一棵大松树独存。张应玄当时正四处云游,游到这里,就在松树下搭了小房子栖身。至元三年(1337)三月初一那天,不知天气如何,有否霞光几道,反正这天发生了很祥瑞的事情:有一群白鹤从东南而来,在张应玄的小草屋顶上盘旋飞舞很久,其中一鹤飞下来不肯离开,就在树上结了巢,安居下来。这只白鹤的性情非常灵异,如果哪一天清晨它引吭长鸣,那天一定有大檀越到来。这件事引起了轰动,不断有人来此修道,张应玄遂生了在此重修道观的念头。
但开始没多久,张应玄便物故(死去的委婉说法)了。后来又先后请过两位道士住持,也先后委蜕(死去的委婉说法),而最大的支持者张世昌这时也去世了,建院的接力棒就交到了席应真手里。席应真继承师父遗志,奔走缘募,终于完成了这个使命。道观落成之后,那只不肯离开的白鹤振翅一飞,翩然离开,好像也终于完成了一项使命。
随后,席应真就在这里住持白鹤道观,直到晚年。大约至正二十一年(1361)前后,他又接到下一个邀请,请他去相城灵应宫担任住持,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后二十来年时光。那时候,他已经老了,他并没有就此停止学习,甚至以衰朽之身,在元末兵燹后竭力运作,复兴观务,得到了当时人们的交口称赞。
关于席应真的记录中,几乎找不到他如何求学苦读的细节,后人唯有从他学习的结果,来反证他求学时的认真。
翻阅多种文献,无论是官方修订,还是私人所写,都给我们刻画了一位涉猎广泛的“杂学大师”形象。方志中称席应真“契妙道,施符水,传天书”(《相城小志》卷二),姚广孝在《海虞席先生墓铭》中说道:“先生性端诚,好学不苟,略于真经秘篆、醮章丹法,靡不洞究,兼读儒者书,于《易》尤邃,至于释氏之法,术家之小道,悉能通焉。”可见,在他同时代的人眼中,他好学不苟、博通三教。道教的种种技能与理论自不多言,他还会写诗,与文学之士常有诗作酬唱往来,而且诗作水准还挺高。譬如他的一首《周玄初来鹤诗》:琼佩朝元礼玉坛,散花天女集云端。仙人骐骥纷前导,上帝旌幢俨下观。黍米珠悬光烨烨,桂花香冷露溥溥。空歌奏彻琅风细,一一飞鸣献顶丹。端的是气象大方、诗韵绵长。
他还“妙释部与儒经”,也就是说,掌握了儒家的教义精妙,又精通佛教的法典,明晓奥义。此外,根据《明史》,他在于阴阳术数、兵略、占候等方面,也都是专业级的。真正是博通三教、多才多艺,在多个方面都有出色表现,简直就是天生异能、深不可测、战斗力爆表。别人穷其一生都未必弄通的学问,他一人弄通了好几门。这个道士不简单。
三代帝师的老师
大概正是因为他的博学多才,吸引了同样涉猎驳杂的姚广孝,他们结下了厚重深沉的感情,又有了师徒一般的情谊。
这里有必要再简单介绍一下姚广孝。姚广孝是长洲人,十四岁那年剃度出家,法名“道衍”,看过明史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后来,正是这个老谋深算的和尚,苦劝野心勃勃的朱棣起兵,掀起了那场靖难之役的血雨腥风,改写了历史,也为我们留下了六百年故宫美轮美奂的胜迹。姚广孝是朱棣最信任、最尊重的谋臣和师友,朱棣从来不喊他名字,只尊称他“少师”。他受命辅佐太子,后来又奉命教导皇长孙,这一算,称得上是三代的帝师。
据说,姚广孝这一身本领,就是跟席应真学来的。
至正八年(1348),姚广孝入了妙智庵当“行童”,在庙里,他如饥似渴地读书学习,不甘寂寞的天性,因了书本文字的滋养,越发茂盛。
几年后,姚广孝听说了一件热闹。说是原来白鹤观的住持席应真,要迁主灵应宫了。虽然一个是佛门,一个是道门,但都在相城这块红尘中,他姚广孝又是个天生的“好事之徒”,当然早就知道这白鹤观的神妙来历,应该也对席应真的道法宏大、学术广博有所耳闻,听到这个热闹,姚广孝期待不已。
和尚去拜访道士,这在武侠小说里,是可以写一万字的情节,可惜史书典籍中没有详细记录。当时席应真年过60,姚广孝刚27岁,两人相谈甚欢,就此奠定了二十年师友情谊的基础。
明代姚士衡在《相城记》中说“席应真习道家法,兼通兵术,且具先天之数,斯道(姚广孝的字)窃师之,尽得其真传”。王鏊对这句话表示同意,他在自己的《姑苏志》里也说:“时相城灵应观道士席应真者,读书学道,兼通兵家言,尤深于机事,广孝从之,执弟子礼,于是尽得其学。”另外,《名山藏》《明史窃》《罪惟录》《列朝诗集小传》等书都说姚广孝从席应真那里得到了多方面的真传。连《明史》都说:“事道士席应真,得其阴阳术数之学。”看起来,是一个尽得天机的道士,教出了一个搅破红尘的和尚。
当然也有不同的观点,说姚广孝并没有拜师,两人不过是忘年之交罢了。在后来姚广孝为席应真所撰墓志铭里,也明确地称对方为“忘形友”。但不论事实如何,姚广孝肯定是常常去拜访席应真的,并且切磋唱和、欢谈竟日。
二十多年之后,一个还是相城的老道士,一个已经是三代帝王师,得要有多深的感情,才会让后者为前者撰写墓志铭?“接邻光于旦暮,异德教以相成”“笑懵懵之情话,夜漏尽于三更”,那些曾有过的友朋相接、互教互益的岁月啊,至今仍是我珍惜的异宝。所以,“忘形友”也好,拜了老师也罢,席应真实际上对姚广孝产生的影响,是一定存在的。既然,“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那么,称席应真为三代帝师之师,当不为过。
从铭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席应真更多、更丰富的形象。席应真虽说是“空门中人”,但具有许多世人公认的美德。他不藏私,不狭隘,还特别孝顺母亲,母亲在世的时候,侍奉周到,母亲故去之后,祭祀时每每哀恸哭泣。有人劝他说,你是出家人,已经斩断尘缘,不应该再以俗家事务来令自己如何如何啦。他则坚声回答,道法固然应该怎样怎样,但是这人世间难道有不孝顺的菩萨吗?别人竟无言以对。
对于乡党宗戚,他同样以温敬友爱之道来对待,无论在哪里修道,都和亲戚乡人保持着融洽和谐的关系,所以人们都敬他、重他、乐于和他交往,文人如此、缙绅如此、和尚也如此。姚广孝称赞他“友于兄弟,睦于宗戚,和于乡党”,此言精准。
洪武十四年(1381)三月初十日,席应真卒,享年81岁。当后世要谈论一个人的时候,好像很难把一个人所有的形象都概括完整,更不要说是对席应真。这位连名字都不确切、好像无所不知、法术深不可测、与和尚关系错综复杂、在乡人亲眷面前诚恳如赤子、很可能还有其他什么特质的道士,生,不知带着什么而来,死,不知弃了什么而去,留给世人的,则是猜不透的神秘和道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