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三残桥的故事（3）火灾中相遇｜中篇小说

王辉明：三残桥的故事（2）偶遇火灾｜中篇小说

文/王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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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家老太爷死后，不到一年，三兄弟就开始闹分家。

老大把老二老三请到祠堂，当着老太爷的牌位说，“父亲生前说过，亲兄弟不能分家，合则兴旺，分则败亡，我们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你们都忘了吗？”

老二老三在祠堂不说话，只听老大说。出了祠堂，又拉着老大说，“亲兄弟再好，哪里有一辈子不分家的，合久必分，再好的宴席也会散，分开了，吃好吃孬他自己心甘情愿。”

两个兄弟媳妇更是天天在院子里含沙射影指桑骂槐，闹得鸡犬不宁。

老大独自在祠堂祖宗牌位前跪了一晚上，出来就找老二老三商量分家。

老二最先提出分家，愿意搬出涂家院子，老大说，“你就多分几亩地。”

分地抓阄。老大抓到黄荆坡上几块地，还抓到苏家湾河边几块沙土。

夏天涨大水，沙土有时会遭水淹，但种出来的白萝卜香甜化渣，熬出来的骨头汤，汤浓色白，鲜味浓郁，因此闻名遐迩。

他还有一个绝技，就是冬天要开春了，在沙土基下挖出窑洞，北方烧炕一样生火加温，土面上搭一条谷草苫，育出的菜苗比别家早，种出的时蔬，也比别人早十几二十天上市。

每到收获季节，城里大阳沟菜市的几个菜头就把船开过来，机动大帆船，一船沙土萝卜，一船莲花白菜，一船青菜头，还有一船烟叶。苏家湾水码头上载，千厮门码头卸货。

几个菜头都是多年的交情，每次先货后钱，年年都是钱货两清。

可这一年，各种传言满天飞，局势动荡不宁，惟痴和尚那天给他说要出大事了，难道真的要变天？变不变天，跟庶民百姓无关，可他的四船货早就相继发出了，却一分都没收回来。找人催过好几次，都说再等几天。

这天老大坐立不安，心绪烦乱，想亲自进城去催账。女儿小妹听说老汉要进城，从院子里跑进来，非要跟老汉进城玩。老大疼这女儿，也想路上有个伴，便带着她一起乘船过河。

过河船先沿河岸逆流上行，篙杆斜插入河水中，铁尖子抵住水中岩石，双手握牢，赤脚后蹬，从船头走到船尾。人往后走，船往前行，船行人走，篙杆差不多已经竖直，再撑不得力了，就掉转身子，拖着水流水滴的篙杆又走到船头。一边撑船，一边还要估算水流的速度和风的大小，上行差不多了，就打舵掉转船头，朝向对岸，扯起风帆，同时不断划动两个桡片。船在浪涛中颠簸，一边往下，一边横渡。

老大坐在船舱里，看船老大站在船舷上撑船，腿肚子青筋曲张，一条一条弯弯扭扭，像沙滩上的蛐蟮儿。

他又转脸看小妹。小妹倚着另一边船舷，看河面上的白色鸥鸟，伸手拍打着浪花说，“今天坐的是木帆船，不是划子。”老大笑着点点头。小妹说的划子是铁划子，过河进城的客轮。客轮时间定得死，搭脱一班船，有时要等个把时辰。不像木船，随到随走，一个乘客也可以。

河风吹开小妹的头发，露出嫩白的脸颊，比她母亲还漂亮，也像她母亲一样识文断字，性情直率大方，一点也不像农村人。老大常常默默地看她，欣喜之余也有些苦涩。

木船靠拢码头趸船。上了岸，老大在小面摊喊了两碗牛肉面，一人一大碗，当中饭了。

小妹先吃完，放下面碗，说她要到朝天门那边玩。又说：“城里这些路熟得很，到时辰了，还是在老地方罗汉寺会合，晚上就在老四川吃饭。”老大笑着点了点头，给小妹几块钱，嘱咐她万事小心，就独自往上走，翻过道门坎，爬上打铜街，到大阳沟菜市去找菜头。

小妹沿河边走到沙嘴，在货物堆中间穿行，然后爬上朝天门，坐在台阶上望下面。码头上忙忙碌碌，人像一群大蚂蚁，负着重物，一会过去，一会回来。忽然，小妹心里感觉不安，说不清楚为什么，便调头张望。

这回头一望，吓她一大跳。只见朝天门陕西路那边冒起黑烟，天空忽闪着红光。拔腿便往上跑，想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跑近了，听人喊余家巷子走水了。她知道走水就是失火，又吓了一跳，便顾不得看热闹，转身往约定的地方跑。

过了小什字，到了罗汉寺门前，这是他父女俩约定的地方，老汉却不在，小妹心里有点慌，但转念一样，这么早，可能老汉跟菜头还没谈完。

此时的朝天门千厮门东水门，已是浓烟冲天，一片火海。那一带的房子差不多都是竹木捆绑，遮的篾席，盖的油毛毡，又有很多杂货仓库，木料货栈，棉花包子，桐油桶子，一碰火就着。

木料燃烧炸裂，借着热浪风势乱飞，满天一团团火鸦。

河边的船舶有些也遭点燃。岸上的人往船上跑，船上的人往水中跳。船上的油流到水面上，水面上燃起了火，水面的火四处漂流，找到木船，几舔几舔就窜上了船。爆炸声，呼救声，惨叫声，乱糟糟的令人心惊肉跳。

方向有时决定生死。这场火灾也一样。往下跑河边的人，水阻火撵，无一幸免。鬼使神助往上逃的人，有些侥幸躲过一劫。

灾难突如其来，小妹心里又慌又乱，双腿不住发抖。

忽然，她想起老汉说是到大阳沟菜市找菜头，便从老四川前面拐进菜市去看。菜市下午已经歇业，只有几个人守在摊子前打长牌。

她走上前去问打牌的人，认不认得到这个人？有个尖嘴猴腮的人说，“啷个认不到呢，这个人，给你说，早就拿起钱跑路了。一天来几坨人找他，中午还有个人来问呢，听说他没在这里，就问他家在哪里？我告诉他在东水门，他便匆匆赶过去了。”

她一听说东水门，心里就更慌了，往回走时，双腿疲软无力。

回到罗汉寺，看到路边已经设了个慈善救助站，是政府和庙子里的人做善事，登记受灾人的门牌号数和姓名，登记寻找人和失踪人的姓名。有可能老汉没看到她，去登记了呢。就挤到桌子前，说了老汉的名字，又说了自己的名字。有人帮她查找，翻遍了登记本，摇摇头说没得。她自己又翻了一遍，还是没得。

站在罗汉寺门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重庆九月仍是暑天，酷热不堪，她却像冬天穿少了衣服，浑身禁不住地发抖，上下牙齿叩得磕磕磕地响。

过了一阵，镇静一些了，全身也不抖了，虽然心里仍然慌乱。

她走到救助站前，看到来登记的人越来越多，恐惧无助的人们拥挤在一堆，救助站的人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刚才帮她查找登记本的人看到她了，就叫她帮忙维持秩序。

人群中挤出来一个瘦高的男子，是从陕西路下面跑上来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男子的左脚滴着鲜红的血。

那男子也看到她了，喊她小妹，她一愣，以为是认识她的熟人呢。刚接过男子递过来的孩子，那男子就瘫坐到地上去了。她上前去扶他，看到他一头乱发，沾了灰烬，却仍然乌黑发亮。光着的上身，肌肉结实。

她抱起男孩，交给救助站的人，按男子说的登记了名字，断手杆，田俊卿。嘱咐孩子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着家人来认领。然后，拿了救助站开的受灾救助证明，搀扶着男子走进会仙桥医院。

医院走廊上，过道里，乱哄哄的，都是受伤的人，唉哟连天的叫唤。

医生用酒精给男子冲洗了伤口，仔细看后说，伤到后脚筋了，可能要留点残疾。

男子有点发蒙，怎么会受伤呢？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医生一边安慰他，一边帮他分析，“人在逃难的时候，精神全部集中在逃跑这事上，没顾及其他。可能是房屋垮塌，门枋柱子这些东西砸中后脚颈了，还好没砸到头上。”

医生还在给男子包扎，小妹就从医院出来，又去罗汉寺门前等她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