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赛丨40号作品】齐云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文/齐云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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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才毕业的我下了乡。不久后,作为大学教师的父母都被打成了右派。即便是下了乡,作为右派分子儿子的我,也处处被人歧视,受人排挤,遭人白眼,甚至于当地农民也以取笑我为荣、为乐。我恨透了他们,也恨透了给予我这一切不公的父母和上苍,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暗自垂泪,而见到他们仍得点头哈腰,抢着干那些我干不惯却又不得不干的农活。
后来,我被调到了那个公社最偏远的小山村——香山村。这里远离集市,民风淳朴,风光秀丽,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我被分到了一户贫农家,这家只有父女二人,这女儿便是小芳。她父亲十分勤劳,是个侍弄庄稼的好手,农活样样精通,知道了我的来历后,不仅不嫌弃,还只让我干些清闲活。这让我很是感激,很是庆幸,也很是惭愧。
冬小麦播种后的一天,她家收到了一封信,是她远在新疆的姑姑来的,可她与父亲都不识字,只好让我来念。之后,我又以他们的名义回了一封。从那以后,他们——尤其是小芳——更加高看我了。小芳常常偷着给我弄些好吃的,而我也常常给她讲些大山外的事。
有一次她问我:你能带我到城里看看吗?
我说:要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一定会的。说着,想起了正在受难中的父母,还有自己那没有一丝光亮的前途,不觉间潸然泪下。她用手为我轻轻擦着,四目对视,能看到彼此最纯洁的那一颗心。
之后,我们一有空就在一起聊天,有时还一起跑到山上采摘野果,累了就躺在山林里听小鸟唱歌。毕竟还在那个年龄段,时间久了,我们就摩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尽管我也知道,她是贫农的女儿,我是右派分子的儿子,我们不可能有将来。可我不能自已,因为小芳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越发重要,甚至超过了我的父母。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瓜果飘香的傍晚,在一块即将收获的玉米地里,我们将彼此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对方。
事后,我很悔恨自己的莽撞,可她说:我不后悔!
从那一刻起,我发誓此生只娶她这一个女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不生二心。
然而,命运却又给我们开了个大玩笑。半年后,父母被平反了,还在城里为我谋了一份公职,让我火速回城。我高兴极了,想给她个惊喜,所以直至回城前的那个晚上,我们来到村前的那条小河旁,才告诉了她。本以为她会高兴,不料她却低下头不说话,只是用手搓着那对又粗又长的辫子,流下了泪水,不久竟哭出了声。我急着问她为什么,她哭着说秦香莲为陈世美生了俩孩子,可还是被抛弃了,何况我们连婚还没结呢!我笑了,原来她是担心这啊!忙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她,并承诺在城里安顿好以后就回来接她。
我走的那天,天下起了濛濛细雨,全村五百多口人都来送我,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二十里外的集上,目送我上车。望着人群中小芳脸上满是水,已经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那眼神中有不舍,有不安,也有期许与渴望——我永不会忘记这最后一面。
我回城后才知道自己被骗了。父母被平反,全靠父亲一个在革委会当领导的同学,而我的工作也是他安排的。他之所以如此,并不仅是为了父亲,更重要的是,他的女儿——我的高中同学许静看上了我。我回来时,他们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我们的婚期就在第二天——“五一”劳动节。我死活不干,并对父母说出了与小芳的事情,他们苦劝,甚至跪在了地上求我:咱的命运掌握在人家手里,该低头就低头;再说许静人也不错,肯定比那个山村丫头强多了……最后,逼我说:你要是想让你爸妈早点死的话,现在可以逃走。
我犹豫了:不走,小芳怎么办?除了她,我的心里还能容下谁?可是,走了,父母怎么办?许静他爸还不恨死我们,甚至会要了我们一家三口人的命……父母受的罪够多了,也越发苍老了。对于许静,我虽不十分喜欢,可也不至于反感。那么,小芳呢?小芳,我……
就这样,我结婚了,也工作了,只是心中的那个伤口永远不会愈合。后来,我有了点积蓄,就隔三差五偷着用假名字给小芳寄钱,一直寄了很多年,也不知道她收到没有。我不敢给她写信,因为她不识字,一旦叫别人念信,什么都完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当年的知青老友与我闲谈中提起: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小芳吗?你回城后不久,她就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贫农,结果不到八个月就生了个孩子。那个人很生气,非说生的是个野种,把她赶回了娘家。她爹见此恼羞成怒,打了她一顿,逼问孩子是谁的,她死活不吭声,在一个夜里投了村前的那条小河……
我一跃而起,全身颤抖了起来,继而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