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帮闲应伯爵:段位再高,也掩盖不了豪门寄生虫的位卑人轻
应伯爵是《金瓶梅》世界中别具一格的人物,是天下帮闲的高手,堪称“天下第一帮闲”。
那么应伯爵这个形象对认识社会和人生有什么意义?
作者给他取名“伯爵”,谐的是“白嚼”,即跟着西门庆、张二官等富人白吃白嚼、捞好处、占便宜之意。
小说第十二回写李桂姐说了个笑话,讽刺应伯爵等人“只会白嚼人”,应伯爵不服气说:“俺们只会白嚼你家孤老?”
应伯爵是《金瓶梅》中最有趣的人物之一,也是古今文学作品中帮闲人物最成功、最典型的艺术形象。后来的《红楼梦》《儒林外史》等都很受其影响。
所谓“帮闲”,自然是帮主人消闲玩乐、寻开心,诸如“跟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妓院玩耍”等。此外,也有帮主人撑门面、助威风、抬身份等等。
“帮闲”虽然不是一门职业,但却可以从主人那儿分得一小杯羹,揩到一点油,可以要点小手段,从中捞点好处。所以在那个腐化堕落的封建社会中,这种人还不少。
“帮闲”,得有帮闲的“本事”。而应伯爵正是个最有“帮闲”本事的人,是“帮闲”中的高手。
“帮闲”的本事,第一桩要摸透主子的心思。应伯爵就最能把西门庆的心事摸得清清楚楚。
西门庆不是个等闲之辈,不是个“员外”之类的真闲人。因此,做他的“帮闲”,常常得为他出力效劳,甚至充当鸡鸣狗盗之辈。应伯爵对此有深切的理解。“十兄弟”的圈子刚刚扯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帮闲”,第一“帮”就是帮西门庆在青楼里梳笼李桂姐,“两个在跟前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这事并不稀奇,只要西门庆破费点银子,两人无须出什么力。可是后来的事情就要看本事了。
不久,十兄弟之七的花子虚因其老婆李瓶儿与西门庆勾搭上,被二人算计死了,西门庆要谋取这富婆,小心从事,不敢张扬,不想被应伯爵偷听了去。
西门庆只得求他:“休要唱扬一地里知道。”可应伯爵走到席上,立即就告诉了大家,并率先表态,宣誓效忠于西门庆:
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甚话说,哥只分付俺们一声,等俺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一个大疙瘩。......此来相交朋友做什么?哥若有使令俺们处,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愿不求同日生,只求各自死。弟兄们这等待你,哥,你不说个道理,还只顾瞒着不说。”
应伯爵真会说话,而且绝顶聪明。他把开玩笑与表决心,嗔怪埋怨与巴结奉承,全都巧妙地杂糅拼作一处,让西门庆很是受用。这些话表面看来是在怪怨西门庆向他们封锁消息,但其实是在向西门庆交心,愿为他一路行色壮胆。应伯爵及时公开了这个消息,又说了这番话,自然具有一种舆论导向的作用。他的表演是在为西门庆效力,西门庆心里不会不清楚,当然会从心眼儿里喜欢他、感激他。
由于应伯爵“帮闲”的本事高,西门庆很需要他,甚至离不得他,几日不见,就要问:“你连日怎的不来?”为此之故,自此有求于西门庆的人,见不着西门庆,就转而求之于应伯爵,让他去向西门庆说情。应伯爵答不答应呢?这除了要看是否有好处可图而外,还要看他揣摸西门庆的心思而定。如果他认为此事是对西门庆乃投其所好,他会积极奔走。相反,如果这是一桩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便会拒绝或躲避。
“帮闲”除了要懂得主子的心思,还要进一步做到讨主子的欢心。这是“帮闲”的本事最见功力的地方,而这正是应伯爵最拿手的“绝活”。
应伯爵天生聪明,见多识广,在三教九流中混迹,懂得的事情不少。他擅长于讲笑话,虽然很俚俗,但确实幽默谐谑,能使主人开心。他的文化程度低,不会说酒令,却能说得大家发笑。《红楼梦》中描写薛蟠说酒令的那段文字便受此影响,《脂砚斋》的评语写得很明白。
应伯爵虽然整天游手好闲,生活知识却很丰富。他不仅懂得如何享用鲥鱼,能做到“牙缝里也是香的”,而且懂得香蜡如何掺假,替别人出坏主意:香里头多上些木头,蜡里头多搀些柏油,哪里查账去?西门庆的好几桩生意都是经他牵的头搭的线,西门庆赚了大钱就分给他小一杯羹。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伯爵是典型的“豪门寄生虫”,靠“寄生”在豪门主子家,才能生存。
此外,他还懂得社会各阶层人物的心理,甚至对官场中的行情也颇谙熟。所以他无论为西门庆还是为后来的主子张二官出主意,差不多能“一箭就上垛”。这些都是他能讨得主人欢心的基本功。
但是,应伯爵的“帮闲”之“功”最主要的还在于他所刻意施展的“帮闲”手段上,这就是他对主人竭尽了巴结奉承、吹嘘、慰贴之能事。
随便举几个例子:
西门庆谋娶了富裕美貌的李瓶儿,真可说是人财两得,打从心眼里高兴。应伯爵一伙应邀到西门府上吃会亲酒。席上,“他先开言”:“斗胆请新嫂子出来拜见拜见。”待李瓶儿出来,他们一伙人“恨不的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不是巴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就是奉承“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肉麻吹嘘“那里有哥这样大福”?无耻之尤“俺们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这些油嘴滑舌的奉承话,连吴月娘听着都生气,连连“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
更有讽刺意味的是李瓶儿生了儿子官哥儿,满月后,应伯爵与谢希大来送礼庆贺。应伯爵阿谀说官哥儿“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把个西门庆说得心花怒放。然而官哥儿却绝无戴乌纱帽做官的荣耀,只活了一岁零两个月便死了。
官哥儿死后不久,李瓶儿也死了。西门庆大放悲声,口口声声只喊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无独有偶,应伯爵与谢希大来了,扑倒灵前痛哭半日,也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与主子同唱一个腔调,气得潘金莲与孟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们都是没仁义的?”
西门庆请了黄真人为李瓶儿做法事,事毕,奉承说“亡室今日已赖我师经功救拔,得遂超生”,应伯爵立即证明道:刚才“见嫂子头戴凤冠,身穿紧衣,手执羽角,骑着白鹤,望空腾云而去。此赖真人追荐之力,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连我好不快活”。
这不仅是巴结、奉承、讨好,简直是说起鬼话来了。然而不管是人话还是鬼话,西门庆听了心里舒服,应伯爵很了解西门庆的心。正因为这样,所以李瓶儿刚死时,伤心得不吃不喝的西门庆只消“应伯爵一席话”,便“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小厮拿上茶来吃了,又吩咐后边传饭。玳安说得好:无论西门庆“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应伯爵如此会溜须拍马,难怪西门庆和他臭味相合。悲痛中的西门庆当然少不得他的慰贴。
应伯爵还善于吹嘘,把黑的说成白的。譬如“宋御史结豪请六黄”一事,劳民伤财,惊天动地,西门庆也贴了不少银子。连清河县的众官都极言“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谴责“钦差若来,凡一应祗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
可是应伯爵却把这一台酒席吹了个天花乱坠。他说:
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赔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
经他这么一番海侃神吹,这台酒席反被他吹出光辉来了。他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他吃准了西门庆企盼结交这些达官显贵的心理。西门庆虽然确实赔了银子,但话要拣好听的说,要让主人永远处于自我感觉良好的心理状态中,这些“帮闲”的“艺术”,应伯爵自然精通得很。
“帮闲”虽说是“帮”别人,其实是为自己。首先他们要生存,甚至对饮食男女也有不小的欲望。其次,他们还有妻儿老小,一家数口,因此除了自己享口福外,还得设法弄钱养家,所以他要处处看主子脸色,小心翼翼。由此可以看出应伯爵,虽然帮闲的段位极高,但是再高的段位,也掩盖不了位卑人轻。
他们的处境注定了他们的自私、贪鄙和无赖习性。知道了这一层,就会对社会某些现象有更深切的理解了。
有一次,应伯爵还未起床,一大早就被西门庆让来安儿把他请了去。饭自然没有吃,肚子饿着。这时,西门府的小厮“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来。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费力,几口就喝没了。”他看西门庆那盏还没喝,于是打起主意来,假惺惺地说:“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相你清辰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说:“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应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一吸而尽。”这是一段描写应伯爵的传神文字,一个“白嚼”的嘴脸和心态都尽在其中了。
《金瓶梅》中描写应伯雨一伙吃喝的场面很多,其中最滑稽可笑的是第十二回,应伯爵要大家出钱凑份子摆酒席,还西门庆的东道。众人一哄而起,有的掏汗巾、有的解裙子,耍尽无赖。可是,酒菜一来,“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一会儿便见杯盘狼藉似水洗,珍馐百味都下肚。临走,这帮人又在妓院中“顺手牵羊”偷了不少东西。“应伯爵推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
上面讲的是“帮嫖贴食”、小拿小摸。其实应伯爵弄钱的手段是很高明的。这也是他这个“帮闲”与别的“帮闲”的区别。例如:十兄弟之一的吴典恩做了官,应伯爵帮他向西门庆借到一百两银子,他从中得了吴老弟十两的保头钱。他帮西门庆牵头,作湖州客商何官儿五百两银子丝线的生意,他从中“打了三十两背工”,只拿出九两用银来,与来保均分,其余的,他一人独吞了。最可恶的是在韩二一案中,他开始帮韩二说话,后来对方用银子贿赂他,他又为对方说话。他收受人家四十两银子,却只拿十五两交书童,叫他取巧对主子说竟敢背着西门庆,自己落了二十五两的好处。
此外,他还拿腔作势、狐假虎威,借着贲四说笑话有空子可钻,趁机要挟、敲诈人。他硬说贲四说的“刑房”是要和西门庆的妻妾们“行房”。贲四害怕他撺掇西门庆开罪于己,只好给他送上三两银子的消灾钱。他引荐李智、黄四向西门庆借钱,又给他们出主意在香蜡中掺假,在这一笔时间不长的交易中,应伯爵得了许多好处。由此可以看到,应伯爵捞钱的狠心与手段同样是肮脏的,与西门庆的卑劣实在也不相上下。
应伯爵形象的画龙点睛之笔是他改换门庭投靠张二官。西门庆一死,尸骨未寒,应伯爵就牵线让张二官娶了西门庆之妾李娇儿做二房,把原来帮西门庆做古器生意的李智、黄四引荐到张二官处做去了。不久,张二官用千两银子买得了西门庆的提刑官职务,应伯爵更是无日不在他那里趋奉,且又说念张二官,要他娶潘金莲来家做第三房。
应伯爵这一系列忘恩负义、趋炎附势的丑恶行径,是他“帮闲”本质的大暴露。作为一个艺术形象,他却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升华,走完了他所应走的最后一个台阶。
《金瓶梅》的作者塑造了这么一个形象的艺术典型,给予我们无尽的启迪。对于应伯爵其人,作者无疑是持谴责态度的。
不过,《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并不是仅按概念来塑造这一人物,他为我们展示的是应伯爵其人的方方面面。不仅写出了他的丑,甚至也写出了他的“美”(比方说他的有趣与聪明才智等),使我们感到这个人物固然可恶,但他也活得并不容易。作者之所以要这样写,不仅是对他隐含着同情,更主要的是意在鞭挞那个罪恶的封建社会。当我们的眼光跟随作者的笔触面对痛苦的人生,包括应伯爵在内同样经历着困苦艰难 ,我们的批评就会越发注重于追究个人责任的道德批评的范畴,而更多地注意到铸成这一角色的社会原因。
如此,应伯爵这一形象的意义也就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