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费勤《防滑链》(上)
【作者简介】费勤,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作品》《广州文艺》《鸭绿江》《四川文学》《天津文学》《延河》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倾覆的双桅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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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秦岭北麓。又赶上秦岭的大雪。
当下张加欣刚在陕西宝鸡做过一单业务,返回四川老家过小年,这是张加欣第二次驱车翻越秦岭山脉。去年的这个时节,张加欣的父亲患脑溢血病重,张加欣慌慌忙忙从青海往家赶,一路上心急火燎的,不巧还遇上塞车。
有了上次的经历,车子一上秦岭的盘山公路,张加欣就嘱咐司机小伍去加气补胎的店铺给小车安装防滑链。从店铺出来,张加欣踢了一脚车轮胎,对司机小伍说,安上了防滑链,就像马儿钉了蹄子,想跑多快就跑多快。司机小伍点点头,会心一笑。他记起这句话是秦岭山上的那个老汉儿,那个去年在秦岭山上给他们的车子安防滑链的老汉儿说过的话。他当然还记得那个老汉儿叫周冒富,他有一个儿子叫周奋强,正在读大学。这些事儿司机小伍怎么也不会忘。
汽车一开上秦岭盘山公路,司机小伍就发现公司老总张加欣一直盯着车窗外面看。而就在之前,他可是一直靠着椅背眯眼打着盹儿的。一路上张加欣没说一句话,除了在小店安装防滑链时说了那句周冒富老汉儿去年说过的话之外,他可是一声不吭。小伍凭着对张加欣的了解,他觉得张加欣似有心事。
汽车一翻秦岭,就让人感觉完全不一样,有点新旧社会两重天的感觉。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张加欣不禁把车上的暖气开到最大,让车里尽量暖和些。记得读中学时,地理书上把秦岭、淮河一线作为中国南北气候分水岭。那时候没觉得那么严重,不过是书上瞎掰乎。现在身临其境,觉得还真奇。秦岭可真真是秦岭呵!张加欣心里直感叹。
立冬一过,天气说冷就冷了。最后一批苞谷秸秆收割完后,大地露出它的本相。天空似乎离大地又远了一层,很有点清澄的样子。飞翔在秦岭一带的雁群的叫声也越来越远。又过几日,冷风一吹,霜就下来了。清晨起来地上白花花一片,人们还以为下雪哩,但仔细一瞧,会发现那不是雪,是霜。只是这离下雪已经不远了。眨眼功夫,雪真就落下来。开始的时候,雪还下得比较温柔,点点滴滴、飘飘洒洒的。再过几天,它就开始扬威了,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样子。这时的秦岭就像从头到脚穿上了一件白大褂。秦岭山脉似一条天然的雪线:北麓风雪迷漫、寒气逼人;南麓郁郁葱葱、满目翠绿。
现在张加欣的本田轿车行驶在秦岭的北麓。外面是冰和雪的世界,无边无际。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雪山,近处树木上挂满了冰凌子,天寒地冻,连成一片。山道上盘旋着一列列汽车,黑压压长龙似的,呼啸而过,一辆接一辆,划破寂静,形成冰天雪地里动与静最绚丽的风景。
张加欣坐在车里,一直都在搜寻一个身影。那个穿灰棉袄,戴军棉帽,两侧的护耳竖着,背着背篓的周冒富老汉儿的身影。但是半天过去,他连老汉儿的影子都没发现。
去年,张加欣就是在秦岭的这一段路邂逅周冒富老汉的。
就在这一截路了,张加欣记得。那时候,车刚刚翻上秦岭北麓。窗外白雪皑皑,一派冰雪世界。路面上铺满了雪碴子,车子跑在上面滑得一溜一溜的,像一个摇摇晃晃的醉鬼。那天一路上,张加欣不停地提醒司机小伍慢点小心点。小伍是南方人,没有在雪地里开车的经验,又是第一次驾车翻越秦岭。这让张加欣非常紧张,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虽然车子外面的温度低到零下二十几度,可他的手心还是一个劲儿出汗。张加欣恨不得自己去开车,可他更没把握。虽说自己比小伍更熟悉路况,可驾驶技术勉强算一个“二把刀”,这一点他自己比谁都明白。于是他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小伍把车开得溜冰圆舞曲似的,唯一可做的就是不断叮嘱小伍加倍小心。
其实,早晨他们刚从兰州出发的时候,天空就下起了雪,飘飘洒洒的,不算小。这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了,可他们还得赶路。他们都急着回家。
父亲病危,张加欣恨不得插翅飞回父亲身边。他多么希望平安夜能陪伴在父亲身边啊!张加欣想父亲这一辈子不容易。母亲死得早,父亲单膀子拉扯他们兄妹仨,既当爹又当妈。前头的日子,为了养活一家人,父亲吃了不少苦头;后面的日子,他们长大了,日子好过了,父亲却患病了。一想到父亲,张加欣的鼻子就发酸,眼泪会情不自禁流出来。
司机小伍也想尽快回家。他刚结婚,新婚燕儿。那个时候,小伍的脑里常常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比如,那个头戴红色圣诞帽的大鼻子圣诞老人,乘着挂有圣诞树的雪橇飘然而至,背景是白雪茫茫的原野,他和他的小乖乖一人戴一顶小红帽,等着圣诞老人的降临。当然小乖乖指的是他刚娶进门的新婚妻子。他常常那样叫她。圣诞节虽然是西方人的节日,可眼下中国人把它过得比自己的节日还热闹。小伍觉得不管它啥节,回家就是过节。一路上小伍很兴奋也很着急,他一直都在给他的妻子发短信,走一路发一路。只要车子一停下来,他就去掏包里的手机。张加欣也就格外地担心,瞧瞧外面的鹅毛大雪,车子行驶在冰天雪地里,蜗牛般滑行,小伍又年轻,又毛躁,还容易分心。他能不担心吗?为了让小伍有充足的体力开秦岭那段盘山公路,张加欣主动在上午开了一段路况好一点的地段。他对小伍说,你眯瞪一会儿,攒点力气,下午翻秦岭,路况可能更糟。
确实被张加欣说中了,下午的路更难走。汽车刚爬上秦岭北麓,车子就被迫停滞在那里。
几百辆车子长龙似地泊在那里,不能动弹。张加欣和小伍心急如焚。开始他们下去了好几次,想看看究竟,一打听才知道前面有一个大货车翻车了,挡了道,过不去了。当然只能是听说,前头的车影根本望不见。他们下车站了一会儿,凛冽的寒风很硬,抽得他们直哆嗦。他们不得不缩回车里。真倒霉呵!不晓得要堵好久,张加欣对小伍说。由于一路上开着暖气,汽车挡风玻璃上蒙着霜花,满窗了,小伍用手指去揩前面的窗玻璃。这时,张加欣和小伍倏地发现有人在轻轻弹着他们的车窗玻璃。张加欣和小伍不约而同地侧身望去,发现车窗外面---立着一个囫囵的雪人!
他浑身是雪,像一棵白杨树伫立在那里。
张加欣立即揿下车窗玻璃。老汉儿的脸上堆积着卑微和讨好的笑容。他笑得那么别扭,那么不自然,而且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皱褶,不好看,就像一个丑陋的老太婆。他的嘴巴嚅动着,发出声音。张加欣不知道他在说啥,他的话里夹杂着普通话、秦腔和当地土语。他手上举着一副铁链子,他边说边把铁链子拨弄得哗哗啦啦响。师傅,安一条防滑链吧,这一次他说得很慢,他们终于听清楚了。好多钱?张加欣瞅着老汉手上的防滑链慢腾腾地问。没等老汉儿回答,司机小伍抢着问,前面咋了?显然小伍关心的不是什么防滑链而是塞车的事。堵啰,走不成了,老汉用嘴努努前头说。师傅,安一条吧。保证好。老汉儿接着恳求说。好多钱嘛?张加欣的语气里明显流露出不耐烦。您们看着给个价吧。老汉儿脸上又露出难看的笑容。我们看着给价,哼!说得怪好听呢。张加欣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别防滑链、防滑链的,前面到底怎么了?咋堵了呢?司机小伍急促地问。那辆大卡车翻了,贼大!滚在雪地上,把道儿全挡了。老板忒大方,拍了两百块钱,要我们帮着弄。我们大伙挖了好多土还垫了枕木,可它就是动都不动。眼看着钱儿啊,挣不到手!老汉儿的语气里流露着一丝丝遗憾。他们这会儿又叫人去了,人还不够。老汉儿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呼哧呼哧地喘。末了,他仍然没忘记推销他的防滑链。雪山上开车,安一条链子安全。又来了,又来了!说到底,你还是想我们安你的防滑链啊。司机小伍说。装这个啥用嘛?小伍问。车子呀安上这根链子,就像马儿钉了蹄子,想跑好快就跑好快。老汉儿笑眯眯地说。安装这玩意儿需要时间,我们说走就走,哪有时间?张加欣找出一条拒绝的理由。莫得那么快,哪有那么快哟……老汉儿还在嘟嘟哝哝地说下去,被张加欣用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打断了。老汉儿悻悻地离开了。他又去挣那笔大货车的业务去了,小伍瞅着老汉儿的背影大声讥讽说。张加欣点点头,他同意小伍的看法。
过了半个多小时,老汉儿又折回来了。这一次,老汉儿像一个老熟人似地站在车窗外面微微笑着。张加欣看见他过来,以为路障排除了,忙揿下车窗玻璃。还未等张加欣问他,老汉儿恳求说,安一根防滑链吧,师傅!安全要紧呀。大卡车就是没安防滑链才翻车的。我刚才忘了给您们说了,这会儿专门过来告诉您们一声。大货车还堵在那儿?张加欣径直问,不屑他的防滑链。嗯,老汉儿头点得像拔浪鼓似的。安一条嘛!耽误不了你们的时间,现在还走不成。耽误了,我不收钱。老汉儿的声音里带一点哭腔。别废话啦,好多钱?说。张加欣不想再纠缠了。随便给吧,老汉儿脸上闪出一丝兴奋。五十块还是五块?五块要得啵?小伍在旁搭腔。老总你真会开玩笑,老汉儿说。谁和你开玩笑了?我不是老总,别乱喊。老总在这儿,小伍指着张加欣说。要我们随便给,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张加欣故意逗老汉。整整一天,张加欣他们坐在那里,一身腰酸背痛的,又疲倦又乏味,反正一会半会儿也走不成,有人找上门来,还不拧着解解闷说说话,索性调侃一番。
老汉儿显然愣在那里,无言以对。的确是他自己要别人开的价。现在别人开的价太低,他也不好发作。他只能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搭讪。给四十吧,给个四季财。老汉用手比划着,声音比刚才潺弱。张加欣没听清楚,可他根据老汉儿的手势判断是四十块钱。你在敲竹杠吧!坐着一旁的小伍帮衬道。别、别这样说,小同志!我喊的是价,你回的也是价。师傳,你要是觉得价钱高了,你回个价吧。老汉儿喋喋不休地说。十元钱怎么样?这一次没轮到小伍插话,张加欣一口咬定。
一直以来,张加欣认为自己是个砍价高手。大的方面看,经商十多年,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没在谈价议价方面吃过亏。从小的方面看,生活中他常常以砍价为乐。陪老婆逛街购物,他把它当作砍价练本领的机会。如果他们夫妻一起去购物的话,常常是老婆挑好看好之后,由他出面跟别人交涉,跟别人讲价。那种时候,老婆静静地站在旁边,瞧着他跟别人谈价。或许是老婆鼓励的目光有点刺激他,于是他这头通常“砍”得昏天黑地,“砍”得异彩纷呈。总之效果出奇的棒。作为商人,做类似这样的事情,他有成就感。他还暗自总结出一系列砍价经验:首先,你不能表现出太想要那个你要买的东西,你要不露声色,你要声东击西。二,你要大胆砍,狠狠地,不留情面地。三,林黛玉妹妹说得好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买卖双方何尝不是这样呀。因此谈价的时候你需要霸气。顾客不是上帝吗?上帝不牛谁牛!四,鸡蛋里头拣骨头。无论它品质多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再说好不好,不是卖方说了算,是上帝说了算。一副对联说得好:说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说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就是这个意思吧。五,还价尽量踩到底线,抱着一个买不买无所谓的态度。古人不是说了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什么大不了的。实在想要,走几步再回头,也不丢面子。没准卖家常常还偏偏答应你,请你回来呢。事实证明,张加欣确实是砍价高手。久而久之,张加欣从中获得了乐趣。凡价必讲,逢价必砍,这仿佛成了他在商品社会中的铁杆道理。
张加欣这次就是根据他的经验,狠狠地杀价,凡价,砍去三分之二,可能就是它应有的价格。十元?车子外面的老汉儿唯恐听错了,身体紧紧贴着车窗门,整个身体几乎倚靠在车门上。显然老汉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边说边伸开三根手指朝车里的张加欣和小伍比划。十块不是三十块,张加欣纠正老汉儿说。老汉儿傻在那里了,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也许他,没有遇见过这样血淋淋压价的。
这一年冬天来得比往年晚些。入冬以来,这是最大的一场雪。一直盼望落大雪,前几场落得小些。对于住在秦岭山脚下的人来说,老天爷落雪就是给他们送银子。在他们眼里,白茫茫的雪花简直就是亮晶晶的银锭。因此下雪天成了人们心中的节日。往年的这个时节,秦岭山脉早就一片银装素裹了,山民们早早挣进了冬季收入的一大半。他们是“刨雪”为生的农民。冬季是他们挣钱的旺季,而下雪天是他们旺季中的黄金时段。因此,那天出门的时候,周冒富老汉儿心想:这么大的雪,租防滑链的肯定不少。于是他比平常多驮了一副防滑链出门。除去盘缠,今天能挣七、八十块吧,他心里算计着。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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