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司平平《疯姨》(下)
文/司平平
【作者简介】司平平,内蒙古赤峰人,自由职业者,喜欢小小说与散文诗创作,因为喜欢所以用文字记录,追求平平的生活,静看世间百态,笑谈人生万千,记录生活点滴,留下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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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四年后的秋天,跟随大人们去给姥爷过生日的时候,又一次,我见到了凤姨。
凤姨已经远远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枯枝般的身躯,不再有一点生机与灵气,她趴在姥爷家的墙头上,定定地看着院子里,看着高高搭起的篷布里一桌桌寿宴即将开始前的热闹,任凭亲人们怎么喊她进来,她就像没了听觉一样,呆呆地看,双手交叉着揣进伏在墙头上的衣袖里,傻傻地笑,年老的婆婆们抬起衣袖擦拭着眼睛“凤儿呀,这回是彻底地疯了……”
我悄悄地脱离了姥爷的手心,绕过几棵缀满了绿色枣子的粗树,接近到墙边,“凤姨,你还认识我么?”我小心地仰起头,满是希望地看着墙头上茫然而入神的凤姨。
她似乎被我的突然近距离出现惊吓到了一样,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脏兮兮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松松歪歪的辫子一扭,把着墙头,转身溜下去就跑了。
急急追出大门的时候,凤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她家的门角。
凤姨家当街的场院里杂乱地堆满了早收的荞麦秸儿,正午的时候,升腾着好闻的麦香。
隔了半掩着的铁门缝儿,我看向凤姨家的院子。
房檐下,老姥爷坐在木墩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摇着一个陈旧的拨浪鼓,他的身边吵嚷着三个衣衫不整的孩子,“凤儿呀,”老姥爷一边起身擦掉最小女孩的鼻涕,那女孩正拿着火铲胡乱扬起脚下的细土,一边喊着躲在屋门口傻笑的凤姨“凤儿,别乱出去跑了昂,管管你这三个孩子吧!”
“啪嚓”
“哇哇哇……”花墙边还走不稳当的孩子摔倒在了地上,闭着眼睛无助地哭。
老姥爷费劲地站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愁云紧笼,“老天爷呀,这让我怎么活呀……”紧紧抱在怀里的孩子的眼泪和着老人的眼泪与哀怨,在这个有些阴森的高墙大院里肆意流淌。
凤姨凝神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专注地看着园边上的几颗高高瘦瘦的葫芦藤,许是主人无心打理的缘故,早枯的藤蔓已经变成了褐色,却还密密麻麻地周身布满着茸茸的刺,几个清瘦的葫芦摇摇晃晃地撞击出闷闷的响声。
大门外,是我模糊的泪眼,怎么都不愿意忘记,那曾经水灵儿的凤姨,那曾经玉手绣春的凤姨,那曾经百十里内有名气的美丽凤姨,会是这样一种未来,会是这样的让人魂牵心碎,痛彻心扉。
那个客人散尽的夜,熄了灯,热热的火炕上,姥姥和妈妈讲着凤姨这几年的遭遇,开始,那男人对凤姨还好,凤姨在结婚的一年多里都没有再犯过病,凤姨很满足,用心过着很苦很累的日子,把她全部的身心与希望,给了那男人,直到她接二连三地生了一堆女孩儿,那山沟里着急延续香火的野蛮男人开始对她拳脚相加,凤姨绝望了,彻底被折磨疯了,老姥爷实在看不过,把凤姨连同三个小孩子接回了娘家……
夜,已经很深了,累了一天的姥姥讲着讲着响起了很沉的酣睡声,我却听见妈妈悄悄起身擤鼻涕,我知道,妈妈也像我一样,在为凤姨流着心疼、愤怒、无奈的泪……
起风了,窗前园中那棵高高的老梨树晃动着它的枝条,大大的梨树叶沙沙作响,单调、寂寥,“沙沙……沙沙……”
隔了窗,我窥到了满院的叹息。
(五)
乡村的早晨,清新,热闹。
炊烟如青灰色的雾,漫不经心地环绕着村庄。
牲畜的叫声从那些院子里传出来,欢快,清脆。
少有人走动的当街跑着两条狗,嗅嗅停停,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哎,我认识你,出来咱们一起玩?”一个大我几岁的女孩站在大门外,在对着我说话。
正在扫院子的姥爷望着沉默的我,回了一句“是二丫呀,这么早去哪里玩?”
三个和女孩年龄仿佛的男孩跟上来,“爷爷,我们去前面山坡上摘酸枣,可多了,漫坡都是呢,一会就回来。”
女孩上来紧紧地拉起我的手,尽管陌生,尽管那女孩的长相有些蛮横,能够跟他们一起玩,一起结伴摘酸枣,也让我觉得充满了好奇与向往,于是,在姥爷“早点回来,丫头,小心点……”的叮嘱声中,我跟随他们去了那个眼前就能望到的山。
山坡上尽是枣树,刚刚泛红的酸枣,隐藏在绿得发亮的树叶下,那么美,那么诱人,舌下,顿生一丝酸酸的汁液。
我不再拘谨,一边回答着几个孩子问东问西的话,一边认真小心地摘起枣子来...
女孩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她看着我的眼神有种好奇,从头至脚地看,“你的衣服真好看,你妈做的?”
“你的发带真新鲜,谁给你系上去的?”
“你还有皮鞋呢?谁给你买的?”她一直看着我,很少去看满树红红的珍珠。
那个时候,我在家里最小,爸妈都上班,家里经济条件在那个年代算是不错的,他们喜欢把我打扮的如花儿一样,尤其这次带出门的时候,还把爸爸出门回来买给我的一双红色皮鞋穿在脚上,和这些乡下孩子比起来,似乎很显眼。
哧溜,那女孩光顾了看我,脚下一滑,摔在了我身边,几颗枣枝划破了她肉呼呼的脸,瞬间,几滴红红的血在她的半个脸上涌了出来。
“小崽子,不要脸,都是你,如果不带你来,就不会摔到我,哼!”她站起来,拍着身上的草叶,渗着血的脸上充满了仇恨,使劲地盯看着我。
“二小儿,你们几个快过来,把她皮鞋扒了,让她臭美,揍她!”
几个气喘吁吁的小子一下子就跑过来,围住了我,那个子稍高一点皴裂了脸蛋的小子冲我就是一拳,“谁让你欺侮我姐,**的,欠揍!”
我被重重打翻在地上,圆溜溜的酸枣顺着我的衣兜,就像我委屈的泪珠,一股脑地洒了出来,“呜呜……”我被这突来的变故吓得哭了起来。
“哭啥,我让你哭!”胖女孩嗖的一下冲上前来,按着倒在地上的我,摞走了我两个蝴蝶一样美丽的发带,然后用力地拽扯我的红皮鞋。
看着他们一个个那仇视的眼神,畏惧感重重袭来,我大声哭起来,可是,哭声并没有制止住他们野蛮的继续,几个男孩按着我,胖女孩终于拽掉了我的一双好看的红皮鞋。
"哇哇....你们欺侮人,呜呜,姥爷……姥爷……快来呀!”我害怕地闭起眼睛,哭声愈加大而空旷。
嗖嗖嗖,远处有风带起树叶剧烈的响动,他们几个竟然把我的皮鞋扔下就跑,”怎么?他们怎么停手了?”睁开眼的时候,我顿时惊呆了,山顶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握着一根粗粗的木棒,野兽般嚎叫着冲下山来,终于,那个最先打我的男孩被怪兽追到了,一棒打在了他的大腿上,“哎呦”一声惨叫,顾不得疼痛,继续逃向树林深处。
不一会,几个坏孩子逃得无影无踪,那怪兽收起木棒,奔我而来,止住哭声,我警觉地看着风一样移近的怪物。
很近的时候,我弱小的心灵,瞬间变得破碎不堪!
“是疯姨”!我的眼泪喷涌而下,她不再嚎叫,静静地站在我眼前,乱乱的头发后那双熟悉的眼睛里,似有一丝温软的问询。
“凤儿姨,凤儿姨……”我哭喊着抓起她皴裂的脏兮兮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来救我,你还认识我,对吗?我的凤儿姨?”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凭我的泪水像山洪一样的倾泻。
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在我被人欺侮的时候,是凤儿姨救了我,是那个残存意识的凤姨野兽般地冲出来救了我!
眼泪像破了堤坝的江水,惊诧、激动,在一个瞬间推波助澜,冲垮了我记忆的闸门……
后来,姥爷来接我了,凤儿姨飞也似的跑了,跑向山顶,跑离了我泪眼模糊的视线。
那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凤姨,直到前几天,听到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消息……
那双灵动的双眼,那双绣花的玉手,那陪在凤姨身边长大的日子……从此,只存于唏嘘哀叹的记忆里!
怀念——我永远的凤姨!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