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宏宇《子夜归途》(上)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获奖者。著有《管得着吗你》《红月亮》《武王伐纣》《深水爆破》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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佯醉
我假装喝醉,想早点儿撤,晚了,归途就赶不上地铁了。
黄昏时分去赴约,我先骑自行车从家到地铁站,再乘地铁到离聚会地方最近的站,上来后步行15分钟到达约定的餐厅,跟其实也是刚刚才到的他们说“晚高峰,没敢开车,坐出租堵得厉害”,以解释自行车加地铁加步行的耗时;又跟他们说“晚高峰,出租车能打上就不错了,tmd车上空调坏了,只能凑合”,以解释最后一段匆匆步行出的一身大汗。
我有过汽车,卖了,变成了孩子的学费,高中学费。我也曾出入都是出租车,但现在……
孩子上的是“私立”高中,因为“公立”的考不上像样的。上不了像样的高中,就考不上像样的大学;没有一张够档次的大学文凭,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哪!
3年多前,孩子还上初二的时候,我离婚了。原因是“出轨”。反正,协议书上,她写的是“出轨”。“出轨”就“出轨”吧,总比“嫖娼”好看一点点。
可以说,要不是因为运气差,去歌厅“玩耍”就不会赶上“临检”,也就不会被打上“烙印”,她也就没有“趁手”的离婚理由。
也可以说,要不是为了“谈项目”,就不会喝醉,也就不会“即兴”地偏偏拣“临检”的日子去其实很不知路数的歌厅。
还可以说,要不是想“自己当老板”、“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就不会在8年前辞职退出职场,也就八成不会有“谈项目”这回事……
可所有都是废话!都是自己给自己找辙的扯淡!!
归根结底,还是对自己缺乏认识、自恃颇高,妄图去做其实根本没可能的事。
去伪存真,还是她一直都怀着“离开”的心思,只是在等“拿得出手”的“机会”。
追根溯源,我和她的“问题”,从婆媳翁婿关系,到孩子教育,再到床头床尾,没有哪儿是“顺溜”的,虽然都没什么“本质矛盾”,可样样不顺,大概也就可以算“本质”了吧。
好在,都过去了。眼前要紧的,是趁还剩能支撑两三个月的“家底”,赶紧从他们手里抓到能见到真金白银的项目。哪怕只是挣来再够支撑两三个月的钱。哪怕只是把跟他们一起画了两年多的大饼的一小小口变成真的。
好在,他们已经对耽误我挣钱显出由衷的歉意,表示出比以往更显得坚决的启动意向;还由于这份歉意,很长时间都在聚餐后抢着付账,让我堂而皇之避开捉衿见肘的尴尬。
据我观察,他们从没怀疑我刻意营造的“有车有房”、“门路宽广”的形象,也确实相信我每次都是真的醉了。我这不是第一次装醉。就便是在还舍得叫子夜或凌晨的出租车回家的前一阵,就便是在还有付歌厅小费的“底气”的再前一阵,我也装醉,提前撤——孩子刚上高三,得加强营养,预备好像样的早餐。别的管不了,一顿有营养的早餐,当父亲的,还能“对付”,也,必须“对付”!
为加强“醉”的效果,这次,我“演”得格外投入,不仅趴桌子,还随便找了个机会,慢吞吞溜到了桌下。
我和她
我觉得自己还算脑子够使,在我们那一代人里,学历也还说得过去;大概齐,长相也算中游(有人说“偏上”,我父母觉得“很好”);更有着被比较普遍认可的“勤奋”;从业经历总体来讲,也不能说是“入错行”。从“奔五”的窘迫和焦虑往回看,要不是年轻时管不住下半身,或许可能一切都会不同。
她是我第一个女人,比我小3岁,是我第一份工作的同事、搭档。
我只是下半身“活跃”,属于上半身的嘴却并不怎么有讨女人欢心的本领。认识她以前,多一半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那时候还少有“购买”的机会和渠道,至少我不怎么知道。认识她以后,相处太多、太近,就“越界”了。
当然,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事到如今,我不能说当初是她“主动”,更不能说她实在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硬参数”,所以瞄准我的饥渴……说了也没用,都是过去的事了。说不说、怎么说,都是那么回事——我们那个了,亲密无间。我沉醉于原始的满足感,越来越有激情,终于出了“事故”,于是筹划结婚、结婚、想方设法弄“早产”证明……
那时候,十六七年前我们这辈人,就是这样的,特别是我和她这种当时还在国营单位的。早知道再不给分房了,早知道单位没几年就自动垮台了,早就出来混了,也不至于……
孩子刚到满月那阵儿,我进了外企,成了所谓“白领”,周围一大帮浓妆艳抹美女的那种。她知道我的“毛病”。我能理解,一个结了婚模样太一般生完孩子身材太太太一般怎么看怎么不提气的女人,对本来就有点儿“管不住”自己骤然又掉进“狐狸窝”的丈夫,应该有戒备,应该采取点儿预防措施。我不能理解的是,她居然用先骗我吃了安眠药再采取“纯物理措施”的办法来加强自身的安全感!更要命的是,她显然“措施过当”了!直接结果就是,我从“管不住”自己,一夜之间“升华”到“失去犯罪能力”!
这个“直接结果”,产生了两个“引申效应”:一是她“恢复”过后对我“无能”的不满以及严重不满;二是我为“自我修复”、“挽回尊严”而“病急乱投医”地四处浸淫,以至于花光“小金库”的同时,留下无数“隐患”。
离婚时,我除了一套从父母那儿继承的老式一室一厅住房和一辆九成新的国产小型SUV,几乎一无所有。她以“无固定收入”,协议要求孩子的监护权。当然,不用咨询谁,我也明白,作为“本市无住房”的“未成年人法定监护人”,那套老式一室一厅,我父母辛苦一辈子唯一留下的财产,也将“顺理成章”地归到她名下。
为能有个安身之处,我据理力争,拿出不怕打官司的架势,顶住她极尽能事的威逼利诱、冷嘲热讽,咬死“你好歹还有个家乡可以回去”这最后一张“煽情牌”,跟她“冷战”了两个月,直到她疲了,我也差一点儿就崩溃了。
“断片儿”
喝酒“断片儿”不奇怪,装醉也能“断片儿”,就有点儿让人啼笑皆非了。
记得,我装醉溜到了桌子底下。记忆中,还有他们的惊呼声。
也许,紧接着,我就睡着了,由于疲劳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借着那一点点酒劲儿,“睡着”了,而不是“醉倒”。是的!就是“睡着”!有梦为证!
梦里,我送她去火车站。肯定是梦,不是真的。
真实情况是,我的确去过火车站,不过是一个人,想给她买张回乡的票,以“表示”坚决把她“送走”的“决心”。“表示”而已,没想真把票给她,真给她也不会要,“表示”完,我会再去火车站把票退掉。结果排了半天队,被告知得拿本人身份证才能买票,无功而返。
梦里没有这段。梦里的情形是,我大包小包帮她提着,跟班一样送她到软卧包厢,她泪汪汪地说不想走,我很带劲儿地说句“走不走是你的事儿,不送”,然后很刚毅地背过身不看她,大踏步离开,如释重负地、逃命般地,迅速走远……
梦醒来时,我确信自己是清醒的。
当时,我身在去赴约时出发的地铁站外,也就是存放了我那辆破旧自行车的地方。
四周黑漆漆、静悄悄。地铁站玻璃窗里面,也是黑漆漆、静悄悄。
我想不起是怎么就到了这儿。
从地铁站和周边的黑漆漆、静悄悄看,应该早过了地铁末班车的时间,应该已到子夜。
我想打个电话给他们,“断片儿”前一起喝酒的他们,想问问我怎么到的这儿,还想问问“断片儿”前项目谈到什么程度了,有没有往下“实质性发展”的迹象。可怎么都找不着手机。除了手机,其他一切随身物品都在,包括自行车钥匙和“内含”极其局促的钱包。
因为没有了手机,黑漆漆、静悄悄中的我,也就到底没弄清,此时此刻,是几点几分,离必须给孩子准备早餐,还有多久。
我一点儿都没为找不到手机着急,从容得连自己都不敢信。冥冥中,我似乎认定,此前那个日子里的黄昏时节,从家出发时,我就忘了带手机。也就是说,我那部性能相当可以两个月后才必须续费的智能手机,好好躺在那套老式一室一厅的家里,而没有遗失在任何地方。
我很惬意很从容地开了自行车锁,忽然发现我的自行车跟胡乱堆在周边的其他自行车相比,还显得挺光鲜。那些胡乱堆在周边的自行车,很可能无主,或者被主人长时间近乎“丢弃”地放在这儿。至少,这样的可能性,远大于它们将会在比现在更晚的时间被主人开启、骑走的可能。记得上一个白天的黄昏,我把车停在这儿的时候,周边其他自行车都显得比我的车光鲜。不知是经了一顿以我的装醉而告终的聚餐和之后的“断片儿”,它们集体变得荒芜了,还是在子夜的黑漆漆、静悄悄里,原本光鲜的他们,因为主人没来,而显得逊色了。
这么想着,我很爱抚地拍了拍自己的车,跟它说:“高兴吧,我回来了。”跨上,骑动,又说:“走,咱回家。”
林荫道
白天的暑热,被夜浇得清凉下来。丝丝潮气,不知是从洒水车留下的湿漉漉中挥发而来,还是根本就藏在空气中,预示或许可能快要到来的雨,或者,又一个“桑拿天”。
白天浓荫蔽日的林荫道,潮气中透出隐约的清爽,让人想起夜雨后的夏季。
相信,不管天气多“邪”,再过一阵,也该真正凉快下来了。再再过一阵,树叶就该开始落了,树荫不像现在这么浓密,路灯的光就能透下来了。
这浓密的树荫,此时此刻的确有点儿可恶,几乎严严实实遮住了上面路灯的光,让路上的一切都黑洞洞的难辨,让走在路上的人,有种怪怪的、阴森森的感觉。
这条路是从家到最近的地铁站的“最简路径”,也是从家通往孩子曾经读了6年的小学校的必经之路。白天挺热闹的;就是在还不太深的夜晚,也还是人气挺旺,特别是夏天,总有乘凉的人;就是在已经没了人迹的很深的夜里,也总会有两家店铺,透出寥落、微薄的光亮,勉强担当起路灯的职责,除了这个夜。
从那种怪怪的、阴森森的感觉里稍稍“醒悟”出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两家永远都会透出灯光的店铺,居然也漆黑一片,就像刚刚离开的地铁站。
自行车轮在有水渍的路面上滚动出轻微的、似有催眠作用的吱吱声,却没再发出它惯有的、即便在闹市也能清晰听见的吱吱嘎嘎的“故障音”。这个“变化”,仿佛暗合了适才在地铁站看到的情形——本来很破旧,却忽然显得比其他堆在一起的自行车都光鲜。
我想,有可能是天气的原因,让自行车起了变化。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
那时,我差不多每个工作日都用这辆自行车驮着还很小的孩子往返这条林荫道。早晨总是匆忙,除了匆忙,不记得什么;下午放学却有很多记忆——听孩子讲学校的新鲜事、议论老师同学、商量晚上吃什么、买菜……最深刻记得的,是孩子喜欢在永远亮灯的两家店铺中超市那一家(另一家是洗衣店)停下,想拉我去买一两样小零食。我每每都给一点零钱让孩子自己去,扶着自行车在门外看着,自行车上,挂着沉甸甸的小书包……如今,孩子长大了,儿时那些小小愿望以及从爸爸那儿得到的小小满足,不知跑去了哪里。或许早忘了。那家店铺里的人,也肯定早忘了,有那么一个小孩子,放学后经常光顾,拿着爸爸给的一点点零钱,很惬意、很谨慎地挑选小零食,爸爸扶着自行车在外面,殷殷看过来……
几乎全黑的夜里,自行车轮轻轻的吱吱声,唤醒了回忆。平常经过这条路,总那么匆匆,好像没时间回忆。今天不知怎么了,回忆潮水般涌来,热乎乎溢到眼里,本来就黑洞洞含混的一切,颤动出愈发的模糊,伴随从心底骤然升腾起来的酸涩。
模糊和酸涩中,我突然想到,或许,这条街以及它的一草一木,都存储着我那些记忆;突然间,在这么一个黑得出格的子夜,向我释放出来,让我模糊着、酸涩着,在静谧中,回味本以为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光。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