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网络小说写自杀，能降低青少年自杀率吗？
打开“晋江文学城”，你就掌握了中国年轻女性所有的情爱幻想。
这是中国无比广阔的网络文学天地，拥有 319 万部网络小说，176 万名注册作者，号称全球最大女性文学基地，每天都能出产花样翻新的玄幻文、仙侠文、耽美文、穿越文、甜宠文、虐恋文……但和无比热烈的情爱需求相对的，是更加严酷的网络审查。
细数一下今近年来晋江被勒令整改的历史，每一步都体现出顽强的求生欲：
2014 年 4 月，为配合相关部门的清查整顿，晋江发起了“网友扫黄”活动，邀请部分读者审核网站小说，评审标准为“脖子以下的部位不能描写”。
2019 年 5 月，由于涉嫌传播淫秽色情信息，晋江关停古代纯爱频道下的“东方架空栏目”和“东方幻想栏目”，并停止更新原创分站 15 天。
2019 年 7 月，晋江被要求进行全面内容自查和技术升级改造，期间暂停内容更新和经营性活动。
众所周知，虽然成年人消费色情产品天经地义，但由于缺少内容分级制度，成年人的需求长期以来一直被强制压抑着。于是，网文作者们只能各显神通，一边拐弯抹角地满足读者需要，一边辗转腾挪地规避相关审查。伴随着一步步的限制和紧缩，晋江这片爱意汹涌的粉红大陆，也成为孕育黑色幽默的肥沃土壤：
就在最近，网信办开展了 2020 “清朗”未成年人暑期网络环境专项整治行动，要“全面巡查甄别诱导青少年自残自杀的版块、群组、圈子”。
于是晋江忙不迭跟上政策，祭出新规——网络文学作品中禁止描写自杀情节。
网友：不让自杀，小说还怎么写？这是要了文学的命啊！要是按目前晋江的标准，《生死疲劳》《丰乳肥臀》这样的作品，估计连名字都过不了审。
针对大家对“自杀情节”一刀切的质疑，晋江回应希望网友不要过度解读，注意区分“宣扬”的是犯罪本身还是“不屈的精神”。
但是根据广东省发布的有关通知，第一批因为“宣扬自杀”被下架的作品已经来了，包括《七宗罪》《人间失格》《法医秦明》《斗罗大陆》《魔道祖师》等等，不单是因为涉及和自杀有关的内容，更因为含有“暴力、玄幻、早恋等不良信息，必须予以清除。“
所以在细节上究竟应该如何区分？是禁止宣扬犯罪，还是捍卫文学人物的自杀权？这是一个问题。
在东亚，自杀一直是极为重要的母题。
相比起基督教文化里对自杀的严重排斥，中国人的生死观更加开放豁达，孟子说，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古人也并不批判自杀行为本身，而更看重死后的灵魂去向。
《骷髅幻戏图》·宋·李嵩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讲过一则故事：一个人在山中赶路，无处投宿，无意中进入一个山洞，遇到一个可疑的老僧，后来才发现他是个缢鬼。老僧给行路人讲述了很多关于死亡的道理：自杀者死后的结局取决于他们自杀的理由，假如自杀的理由符合道德，他们就会死得痛快；假如自杀的理由是恶意的，死者的灵魂就会受到折磨。
上天好生，不欲人自戕其命。如忠臣尽节，烈妇完贞，是虽横夭，与正命无异，不必待替。其情迫势穷，更无求生之路者，愍其事非得已，亦付转轮；仍核计生平，依善恶受报，亦不必待替。倘有一线可生，或小忿不忍，或借以累人，逞其戾气，率尔投缳，则大拂天地生物之心，故必使待替以示罚；所以幽囚沉滞，动至百年也。……凡人就缢，为节义死者，魂自顶上升，其死速；为忿嫉死者，魂自心下降，其死迟。——《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
按照这个标准来区分，中国古代的绿珠坠楼、引刀一快，甚至因为来不及赴朋友的约会、便立刻自杀让鬼魂前往的种种行为，在传统价值中都可以称之为“正义”的自杀，“疾乱世而轻死，是磏仁者也（《韩诗外传》）”，因为自杀的理由是符合道德的，连自杀的姿态都是“从容赴死”，毫无犹豫。
比如《荆轲刺秦》的故事中，作者以简洁冷峻的几句话带过樊於期、夏扶、田光三位刺客的死，这样的笔触堪称坚定决绝，仿佛连鲜血都不曾溅出一滴：
於期起，扼腕执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 而今闻命矣！”于是自刭, 头坠背后, 两目不瞑。
荆轲入秦，不择日而发， 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於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二人皆升车，终已不顾也。二子行过，夏扶当车前刎颈以送。
田光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在文学作品里，自杀也通常是被艺术化的，自杀的复杂性很难被其他方式取代。如果一个作家让自己笔下的人物自杀，那么作者多半是喜欢这个人物的。
法国作家加缪曾说，自杀是唯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在文学作品里，人物只有在内心和现实产生了激烈碰撞，才会出现自毁倾向。一个人对抗一个时代，犹如一颗曼可顿投入一瓶可口可乐，最终结果是无可抑制的爆炸式反应，这是不可调和的冲突，也是人物命运的必然。换句话说，在文学价值上，有些人非死不可，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殉道义、殉名节、殉真理。
《红楼梦》中描写丫鬟鸳鸯自缢而死的情景：“ 一面哭, 一面开了妆匣, 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就在身上解下了一条汗巾，按着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客人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后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
整个过程充满了悲伤的气息，通过细致地描摹她寻死前的一系列动作，我们可以想象女子摇晃的身躯高挂于梁上，飘动的绳带营造出凄美又恐怖的氛围，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也强化了死者的冤屈和无声的控诉。
投水自溺或投火自焚也是古代人经常选择的自杀方式，水火进一步加剧了绝望的情绪。比如投江前的杜十娘，几句话就将她万念俱灰的心情和宁死不屈的刚强刻画得淋漓尽致：
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 一旦葬于江鱼之腹！——《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1979 年的动画片《哪吒闹海》中，高潮部分是一袭白衣的哪吒在阴沉的乌云下挥剑自刎，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在艺术加工下，哪吒的自杀像是一出俄狄浦斯式的悲剧。中国传统是孝敬顺从，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但哪吒认为真理大于孝道，在三纲五常的伦理体系中，这是赤裸裸的大逆不道，也是精神上的弑父行为。他一路披荆斩棘，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自我毁灭，这种刚烈决绝、深沉悲壮的意境，深深震撼了许多人。
里尔克曾经在诗中写道，现代人早已与浪漫的死法失之交臂，在一间窄小的病房死去如同蜜蜂死在蜂巢里。无论生病还是交通事故，这些死法都毫无戏剧性可言。自我毁灭才是伟大文学作品的力量源泉，要是那些仁义之士苟活下来，悲剧的杀伤力立马大打折扣。
如果没有聂政剖腹、萧峰坠崖、吴用自缢、昭君服毒，家国情怀怎么表现？
如果不是杨玉环魂断马嵬坡、焦仲卿自挂东南枝、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祝英台芳魂化蝴蝶，封建糟粕怎么反驳？
在古典文学里，自杀是戏剧冲突的表现，相比苟且和屈辱的人生，自杀是维护自身信仰和精神正义的胜利，个体的自杀事件在他们看来都是有意义、有原因的。但以现在的眼光，动不动抵上生命的行为，现代人肯定无法理解。
毕竟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文学是可以投射情绪的容器，但生活是血淋淋的现实。
日本已故自杀男演员三浦春马
我们现代人通过医学知识、科学分析和社会学研究，总结出自杀现象更深的社会因素：个人自由度、教育普及度、婚姻状况、社会动荡都会影响自杀率。
via 中国青少年自杀现状，费立鹏，北京回龙观医院
今年因为疫情的缘故，各地都发生了学生自杀的情况，主要原因是长期困在家里引发的代际冲突，这背后中学生的心理问题和家庭问题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关注。
心理学家武志红在《解读绝望》中提到，从表面上，导致我们做事的动力分两种：从内而生的动力，外部传来的压力。但实际上，真正驱动我们做事的动力只有一种——从内而生的动力。之所以外部的压力会看上去有效，是因为外部的压力会获得我们内在的认可。
譬如，父母给我们压力，我们看似是在父母的压力下去做事了，但其实，真正内在的动力是爱与恐惧。我们爱父母，不想让他们失望，我们恐惧父母不爱我们，所以他们施加压力会成功。
其实，太多孩子的自杀首先是“精神上被杀死”。先是父母，然后是学校，随后是整个社会体系，这些角色不断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孩子头上，而给孩子们留下的自由空间越来越少，他们的意志得以施展的空间越来越少，这就是“精神上被杀死”。
伴随着动力感消失的，是虚无感、无意义感，会觉得做什么都没意义。这个时候，如果外部世界再多一些压力，这个人就会走向自杀。但自杀只是这个过程的最后结果，而这个过程，已经进行很久了。
via 中国青少年自杀现状，费立鹏，北京回龙观医院
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吴飞认为，中国问题有自己的特殊性。西方普遍认为自杀是失常，社会学中的涂尔干传统认为自杀是社会失范，而精神医学认为自杀是不正常的个人行为。但吴飞认为，中国的自杀问题不仅仅是一个医学问题，尤其是在家庭矛盾中，但中国自杀者仍然是为了“舍生取义”的报复性自杀和对抗性自杀。
中国式自杀也和西方式自杀的治疗方法也不同，西方强调个体化和个人探索的精神治疗，而中国精神病医生注重发展病人的社会良心和动机来改善自我，把病人重新整合进社会群体。
这和中国文化背后独特而复杂的“家庭政治”有关，家庭是所有人际关系的根源，也是人格价值的根源。中国家庭实际上是一系列环环相扣的权力游戏，这些规则长期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统治着人们的意识和行为，却不曾被清晰地认知和总结过。家庭中那些隐秘的权力游戏，使许多中国人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与心血，受困于此，却不曾有过多少的反思和改变。
一个人的命运，从根本上取决于能否把生活过好。一个想过好日子的人选择自杀，并不是因为他的头脑有毛病，而是因为权力游戏的结果总是违背他的期望：他越是想得到更大的尊严，却越是遭受更多的委屈。自杀，就是这个悖谬的集中体现。
因为家庭矛盾而自杀的人，往往是试图用自杀作为夺得正义、扳回局面的最后一招，潜台词是“看我死了你们怎么办”，“我死了你就后悔了”，他们错误地将家庭政治中的游戏当成了真正的斗争，把胜利看得比过日子还重要，却忘了在自己死后，这种胜利是毫无价值的。从这种意义上说，他们的死常常是“失败的自杀未遂”。从这个逻辑上说，如果能有其他办法实现这些，他们也就没必要自杀了，所以自杀并不是是实现目标的最好手段，更不是唯一手段。
因为家庭矛盾而自杀的人，他们并不是因为想死而自杀，而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他们并不是丧失了生活的希望，而是对自己的尊严比前一辈的人更加看重了，通过自杀来惩罚对方对自己的不尊重，却没意识到一种可能性，自己的自杀有可能仍然无法实现那些目标。这使得家庭中的政治变得更加复杂、微妙和不可预期。在这一点上，家庭是矛盾爆发的起源，也是整个中国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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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来源：
自杀作为中国问题，吴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解读绝望，武志红，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浮生取义，吴飞，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