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省,陇南市,徽县,嘉陵镇,稻坪村,桃源沟
桃园沟
甘肃学习平台2020-01-20
初遇桃源沟,是在己亥年暮春的一个雨天。
要去的是尹家坪(甘肃省陇南市徽县嘉陵镇),嘉陵江畔一座被崇山峻岭养在怀中的小村庄。那里,有被时光留住的古人古物。古人是明末清初在坪上兴旺起来的尹氏家族的几位老爷,古物是尹氏家族留在坪上的二十多座明清徽派建筑。像有历史向度的山西乔家大院一样,尹家坪在坊间又叫“尹家大院”,在行政版图上它属于徽县嘉陵镇的稻坪村。
甘肃徽县嘉陵镇尹坪村里的路和秋景
《徽县新志》记载:“尹家坪位于田家河码头经山道通往两当、勉县的古道上,明清以来周围有流民开采金矿。”汤汤的嘉陵江,绵绵的大殿山,都惠泽尹家坪,又有茶马古道上的贸易往来,在这样的地方安家立业,富足一方,尹氏先祖实乃智慧通达之人。2017年,尹家老宅被列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当地政府对其进行维修保护,稻坪得到相关部门的全力扶持。“过去的时光仍持续在今日的时光内部滴答作响!”沉寂的稻坪一下子活了,稻坪人过上了好日子。
那天,细雨蒙蒙,云雾缭绕,尹家坪像是四周大小的山中开出的一朵花,安静地站在大殿山垂下的手掌里。走进去,只见青石铺路,农舍齐整,农田丰满,古树葳蕤,村风文明,其乐融融。出进几户人家,几杯罐罐茶喝得人身心舒畅,朴实的庄户人腼腆地说,稻坪能这般欣欣向荣,多亏了好政策和好心人的帮扶。
就在这高高的坪上的某个拐角处,我看到了脚下的山沟,清水出芙蓉一般。那芙蓉,是一树一树的桃花,粉粉的,艳艳的,开得旁若无人,令人怦然心动。当地人说是桃源沟,里面有村庄有人家,常年气候湿润,雨水充沛,人宜居,植物宜生,与尹家坪一样是稻坪的管辖地。
从尹家坪到桃源沟口,不过数里之遥。向下走,老远,就听到淙淙的流水声,在空旷寂静的深山中,仿佛天籁之音直击耳鼓。心不由得一凛,有山,有水,多么美妙!近前,只见怒放的桃花是撒在两面山上的,与满山的花草林木挤在一起,还是那么醒目的娇艳着。桃源河自狭长的沟中蜿蜒而下,河面渐渐变宽,至沟口处,水汇集成一面湖,清澈的水面上一叶方舟,用来抵达漂泊在湖中央的桃心岛。不由得想,那岛上一定住了仙人。
通往桃源沟中龙潭瀑布的小径
一侧的山崖上有字曰:思源。饮水思源!顺沟行,必能找到桃源河的源头。但稻坪人在崖上刻“思源”二字,应该还有更深广的含义。那四通八达的盘山公路,种养产业的兴起,旅游业的发展,都是乡村振兴和扶贫带给稻坪的福音。山里人厚道,知道感恩,选择以此方式来铭记。
想再往沟的深处走,前方正在凿山筑路,还得等些时日。
转身,又看到高处的尹家坪。这一坪一沟,两相对望,互通款曲,各自安好。再仰望向四面八方绵延而去的大山,顿觉身处世外了。当年,尹氏祖辈大致受《桃花源记》的影响,辗转寻觅,找到稻坪这块宝地,在开阔的坪上安家,把一身仙气的山沟当作后花园,后人从此安居乐业,做了悠闲的“东晋捕鱼人”。
再去桃源沟,已是深秋。
像要赶赴一场约会似的,远远近近的山一身盛装,热烈的红,温馨的黄,松柏苍翠的绿,散漫地拥在一起,梦幻一般的美。这种美浩浩荡荡,如浪潮一样汹涌,似湖泊一般宁静。大自然的神奇真是令人无法想象啊!在相应的时间里,万物都长成了该有的样子,大地风情万种,村庄丰润喜悦,细碎的光阴也由此变得有滋有味。
甘肃徽县嘉陵镇桃源沟的河水
时令和节气在大山守护的尹家坪来得更热烈、更干净。身后的大殿山上红叶如火,像被擦洗过,散发着柔柔的光亮;站在沟沟岭岭间的柿子树红彤彤的,银杏树着一身金黄。远远看去,尹家大院在金色的光环中遗世独立,但古朴的房舍内,堆满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红艳艳的辣椒,鸡叫着,狗吠着,让人心生暖意,就像各家灶膛里燃起的柴火。
桃源沟,在这盛大的秋色中,静静地等着山外来客。
桃花肯定是看不到的,就连桃枝都隐匿在了红叶中。淙淙的流水声如初,与山中的风同行,似古琴弹响的《高山流水》,在沟里沟外回旋。思源崖、桃心岛守在原地,一幅地老天荒的样子。
雷公石,是桃源沟向上天讨来看家的统领,很老了,却地阁方圆,站得威风凛凛,如寺庙里的一尊神像,只能敬奉。怪不得沟里的石头纵立横生呢,万物择良而栖,遇上对的,甘愿俯首称臣。
说不定,雷公石就是神呢!
传说,雷公电母受命,下到人间捉拿大殿山的蛇妖,几经奋战,妖被降服,葬其肢体于桃源沟,石纵生,水流淌,瀑倾泻,谷盈然。雷公喜之,遂锤落沟口,化巨石,圣物济世,保佑一方。
桃源沟洞天仙踪
倘若当年南宋的大书画家米芾遇到雷公石,会不会跪拜,以“石兄”相称?已不得而知,也不要紧,住在桃源沟,爱它的人多着呢。人心向善,传说流传至今,已以一种精神的力量注入当地。年年风调雨顺,人民安康,五谷丰登,草木繁茂,雷公石和稻坪人一样喜在心里。如今,桃源沟的美被世人发现,得以开发。还好,清静无为,无为而治。修路开道,原貌如初,自然之本色,大美!
沟两岸,青石砌成的小道,迂水盘山,曲径通幽,沿途有木桥石拱、山崖石洞。时而踩石过河,从遮天蔽日的林间穿过;时而攀壁上山,从悬崖峭壁下行走。好不惊险。
在高处,看到层林尽染,秋色浓郁。走进林间,植物密密匝匝,品种繁多,姿态各异。秦岭大山中常见的松、青岗、桦、杉等乔木,是桃源沟最厚实的外衣。大树下,各种灌木挤挤挨挨,相互依偎,又暗自较劲,想争得一席生存之地。最奇妙的是那些藤蔓,长得纤细,却不甘平庸,努力生长,用尽浑身招数,像蛇一样紧紧缠绕在身边的大树上,好像这样才显高贵。看到一根葛藤,竟从生长地,弯弯曲曲的一路攀爬十几米远,终于攀上一棵高大的青岗树,伸出头直冲天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像当年的陈胜一样,葛藤也愤慨地高喊一句,奋力而起吗?或者,它们本是一对遥遥相望的恋人,不甘相思之苦,用爱情的力量战胜距离阻隔,合二为一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这纷繁的江湖中,每个生命早已对生存之道摸得清楚。山崖上,也长满树,根系裸露在外,树干见缝插针地从石间钻出来,歪歪扭扭的,却还是很努力地生长着。
仿佛听到植物群里的窃窃私语。生存大计。风花雪月。家长里短。热闹如尘世,让人充满无限的想象。
植物之外,有时不时突显出来的石崖,巨大、苍凉,如刀似剑,一层一层的,黑灰色,很像海边的礁石。亿万年前,稻坪是一片汪洋大海也说不定,地壳不停地运动变化,慢慢形成山、坪、沟。海水干涸,只留下一只泉眼,成为河的源头,日夜流淌,山涧千手观音似的细流不断汇入,有了现在的桃源河。
甘肃徽县嘉陵镇桃源沟的河水
有雷公石的照拂,桃源河多石,那些石头不拘一格,尽显百态。
河底,小石如玉,与水亲吻,和鱼嬉戏;河面,怪石林立,水欲流而绕之,风欲过而拂之。可以巨石为床,仰望明净的天空,倾听河水与风的和鸣;以石面为宣纸,随心所欲地写画;以石为器,轻轻重重地敲击,音如乐似曲。而石,听之任之,一动不动。已久经风雨锤炼,还能再怕什么。粉身碎骨,做人间的基石,不过是换了一种活法。如尹家坪,巷子、院落、屋墙都由石头砌成,坚实又古朴,稳稳地站在那里,与时光一起生出美好,慢慢变老。
石之上,石之间、石之下,是水,桃源河的水。每行一步,都要受到阻挠,它以柔克硬,左右逢源,一路跌跌撞撞,自上游蜿蜒而下,缓缓地流淌以成溪,狡黠地绕转以成潭,勇敢的翻越以成瀑。水利万物而不争。桃源沟的植物繁茂,石头富裕,与水天长日久地滋养分不开。
桃源河的水为了绕过一丛植物,翻越一块巨石,不断地变换身姿,调整节奏,从高处流到沟口,再流向嘉陵江。倾泻而下的玉龙瀑布,隐于山涧的龙吞瀑布;静水深流的桃花潭,时断时涌的间歇泉,都是水迁就石的杰作。水以不争的初心,可能都想着粉身碎骨,牺牲自个儿了,却又将最原始的雄壮与阴柔留在桃源沟,让过往的人为之惊叹,念念不忘。
身处桃源河腹地的“洞天仙踪”,巨石凹陷而地阔,石间有水滴出,清凉幽静,仙气缭绕。邀三两知己,以石为桌、木为座,在此烹茶煮酒,抚琴奏乐,吟诗作赋,做一回气定神闲的世外人,也算是生活中的美事了。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想起朋友书房的一幅书法:“心如磐石形似水。”是蚕头燕尾的隶书,笔法端庄浑厚,内容刚柔并济。乍一看到,似有声音入耳,有画面入心。笃定、不动声色,圆润、心胸畅达。修为如此,境界何其深!尹氏祖辈孝悌忠信、施善好乐,门风相传,代代家境殷实,口碑清洁。乾隆年间的尹氏老爷,曾赴京参加皇帝亲设的“千叟宴”,这在当时是很高的荣誉。民国初期的尹志尹老爷,不满盐商掺假欺压百姓,带领民团起来坚决抗击的事迹,在当地广泛传颂。今天,站在起脊坐兽、四门八窗的尹家老宅前,着长袍、戴皮帽的老爷们会先从历史中走出来。背靠大殿山,面朝桃源河,尹氏老爷们怕早就顿悟“心如磐石形似水”了。
要说磐石,还是刻着《桃花源记》的那块石最是阔大。395个汉字,字字珠玑,句句入景。人站在石前,渺小如秋天的一枚落叶,随时可能被风吹走,却又想靠着它,以石的体温,感知文字的生命力。1600多年后,稻坪的桃源沟竟然与这些文字又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