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陈国兵《走出太阳山》(三十五)
文/陈国兵
【作者简介】陈国兵,1970年出生,西南师大外语系毕业。毕业后做过公务员,在基层做过下派干部,1998年辞职下海经商,2002年来到成都。喜欢文学,业余时间爱好写作。现任成都恒风动漫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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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医生给郑富贵签发第三次死亡通知书的那天,正是国家心连心艺术团赶赴太阳山,对深山里居住的贫困群众进行慰问演出的日子。心连心艺术团里来了七八名知名演员,其中最令张书超心动的是宋祖英。
魏蜀军和郑良等人,到工地上找了几根竹子,借来一把竹凉椅,用竹杆把竹凉椅两边一夹,用绳子牢牢地绑住,便做成了一个土制的阀杆。阀杆上垫了一块红布,算是辟邪。
郑富贵的病情,让人十分揪心,医生也早已失去了信心。工地上借来的劳务工资,都全部给他交了药费。儿子郑良还跑回老家,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大家都在好心对他劝说,要保活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医治,就要放弃。郑良点着头,抹着泪,他不同意放弃,哪怕父亲还有一线希望,他都要花钱给他医治。
郑富贵再也没有钱交医药费了,主治医生几乎是板着驴脸,对他下了最后通牒,让他立即出院,回家自行治疗。没有办法,魏蜀军和郑良便找了工地上的几个朋友,绑了竹阀杆,将郑富贵从医院抬回了美边。
张书超开着红旗牌黑色小轿车,沿太阳山盘山公路,一路狂奔。车上坐着梅书记,还有圆圆和芳芳。他们要尽快地赶到太阳山上,抢在心连心艺术团演员们的前面到达,梅书记要亲自讲话,张书超他们要抢占一个位置靠前的座位。途中,他使劲儿地按着喇叭,前面遇上了竹阀杆。
郑良和魏蜀军一前一后,抬着郑富贵。郑富贵早已气若游丝,心跳困难,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听见后面急促的汽车喇叭声,阀杆主动停靠到了路边。郑良和魏蜀军站着,回眼看了看飞驰而过的汽车,正是张书超的轿车开过。
郑良骂了一句:“去死吧!”
魏蜀军也朝着轿车开过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呸!没良心的!”
张书超从汽车后视镜里,看了看路边的阀杆。他看清楚了抬阀杆的人是魏蜀军。圆圆说:“可以这样抬人啦?好稀奇哟!”,“这也算稀奇呀?过去农村人结婚还不是这样给抬到男方家的。要不你以后也试一试?”梅书记往后瞅了一眼,对圆圆说道。
芳芳摇了摇张书超的肩膀,大声地喊道:“哎,停车,让我们好好欣赏欣赏那个轿子?”。
张书超说:“锤子个轿子,是抬死人的阀杆。”
芳芳说:“不嘛,我看那就是轿子!我想坐!”。
张书超说:“你想坐啊?等你死了我让你坐。”
芳芳骂道:“你死了才坐!”
梅书记呵斥道:“都给我闭嘴,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芳芳和圆圆同时“额”了一声,便都闭上了嘴,心头十分不快地把头靠在了车靠背上。
这时,张书超猛踩了一脚油门儿,把郑良和魏蜀军抬着的阀杆给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轿车马达嘶鸣了起来,突然翘起了尾巴,吼叫着向太阳山深处飞奔了起来。
张书超打开了车窗,将脖子伸出窗外,边开车边向车外吐了口浓痰。并自言自语地说:“呸!穷骨头,还犯贱!”他想是自己把郑富贵喊进了城,是自己给他找到了活路干。他不但不感激自己,居然还叫他的徒弟成天来收拾自己。
他越想越生气,又猛踩了一脚油门,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差点儿撞上了马路边的崖壁,吓得车上的其他几个人大呼小叫了起来。
梅书记对张书超喊道:“你怎么搞起的哟?开得这么孬!”
张书超似乎是走了神,汽车又左右摇晃了几下,在公路转弯的地方走起了S形,全车人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梅书记坐在副驾的位置,他一把抓紧了方向盘,将方向盘向自己一旁使劲儿一拉,汽车便撞向了路边的一堆小沙丘上面,停了下来。大家正准备打开车门下车,轿车又向后溜了两米,吓得所有人又尖叫了起来。
“你究竟是怎么搞的?”梅书记冲张书超训斥了起来,他说:“这开车是不能走神的!我看你今天是一点儿都不在状态。”
张书超也吓出了一身冷汗,额头上冒起了一层白色的雾。他从车上下来,先是望了望被他远远地落在后面的阀杆,再踢了脚自己的车子。他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四瓶矿泉水,递给梅书记、芳芳和圆圆一人一瓶。自己则拧开瓶盖,瓶口对准嘴巴,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整瓶矿泉水全部给喝了下去。
他挑了块石头,垫在自己的屁股下面,眼睛的余光,一直远远地透过稀疏的松树林的缝隙,察看着山路弯弯上,正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的阀杆。
歇了一会儿,张书超才站起身来,坐上了驾驶室。他对梅书记说:“没关系,刚才是走了点儿神,现在好了,上车走了吧?”
圆圆和芳芳俩一直左右搂抱着梅书记,她俩这会儿觉得太阳山上,真的是太美丽了。山里面空气新鲜,植被葱郁,下了车才发现,就连马路上都纤尘不染,十分的干净。她们俩趁张书超坐下来休息的功夫,每人跑到松树林里,捡回来十几只松果,圆圆还捡了两朵松树菌,举在头上,在梅书记面前不停地炫耀。
她们上了车,张书超小心地发动了汽车,轿车向后倒了一小段距离后,挂上前进挡,呜呜呜地重新向太阳山顶开去。
魏蜀军和郑良噙着眼泪,抬着阀杆,一步一步地艰难地沿着盘山公路,向上挪动着。到了山顶,他们俩放下了阀杆,各自找了块干净的大石板,坐在上面,眺望着身后的通州县城。
通州县城,过去的青瓦矮房早已不见了,县城的上空中,正垂悬着一层厚厚的乌云,遮天蔽日。城内高矮不一、错落有致的民房,被一层薄雾样的东西笼罩着,朦朦胧胧看不清轮廓。
而太阳山的另一边,一阵微风吹来,花香扑鼻。山脚下,长长的盘山公路,像一条洁白的哈达,飘动,飞舞。又像是仙女的水袖,轻抚着太阳山的面颊。太阳山,正安静地躺着,享受着仙女的抚摸。
山下面淡淡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一股股农家柴禾的清香味道,沁人心脾。一层一层的油菜花田,活像一张张土耳其手工地毯,小心地披在太阳山上,阳光倾泻下来,泛着金子般的光亮。
郑良和魏蜀军同时看了看还躺在阀杆里的郑富贵。他们俩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亲近太阳山了。
他们俩同时从屁股下面的石板上弹了起来,径直向阀杆走去。他们扶起了已经十分虚弱的郑富贵,帮他站了起来。郑富贵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跌倒,他把两只手紧紧地箍在儿子和徒弟的肩膀上,两眼直视着前方。他看见了洁白的哈达,也欣赏到了那一层层美丽的油菜花。他还仿佛看到了美边,和绕过美边清澈无比的明月江。明月江水正像一条翠绿的海带,在两岸茂密的芦苇荡里,飘逸着,舞动着。成群的鱼儿也在嬉戏着。
他笑了,开心地笑了。
他要求俯下身子,将头贴在太阳山松软的泥土上面。他要最后一次亲吻大地,亲吻心中的神山。他似乎是在道别,深情地对大地诉说着从农村到城市这段路的辛酸。
他告诉太阳山,他是山的儿子,大山的子孙。他是喝明月江水长大了的,明月江水就是大山的乳汁。他永远忘不了乳汁,母乳般的甘甜。他从小就在明月江里游泳、摸鱼和嬉戏。
他磕了几个响头,嘴里不停地叨念着儿女们的名字。他在自己弥留之际,还在惦记着儿女,操心着儿女。他告诉太阳山,他走后,一定要保佑自己的儿女,佑他们健康,促他们成长。他看到了儿女们的未来,不是李半仙的打胡乱说,也不是抽签上的签解,而是儿女们必须要像太阳山般诚实,守望着做人的尊严。用自己的双手,亲身实践着自己的未来。他在内心默默地告诉着儿女,告诉他们,太阳山就是做人的榜样!
他突然起身,转过头,重新眺望通州县城,一行热泪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滑落。通州县城上空的那团乌云,越来越厚,越来越浓。乌云的上面,太阳也在哭泣。太阳懂得郑富贵的伤感。
他第一次从美边穿过太阳山的情景,再次映入了自己的眼帘。那时的通州,到处是低矮的瓦房,只有一根烟囱,豆芽厂的烟囱。城市里没有路灯,更没有现在这么多的人,而只有一块块宽厚朴实的青石板路。青石板欢迎了郑富贵的到来。现在,青石板全都离开了,郑富贵也应该离开。取而代之的是,层层林林的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高楼大厦。通州城市面貌变化了,人心却变了。人心变得很功利,都比较急躁。许多扔掉了锄头,扔掉了犁耙的太阳山另一边的农民也随着城市的变化而变化了。一少部分人变成了张书超那样的大老板,一大部分人变成了郑富贵这样的农不农,工不工的农民工。农民工全都蜗居在通州这座小小的县城,干着伟大的修房造屋的伟业,却经常被这座城市所遗忘。
他来时,两手空空。如今要回去了,归根了,还是两手空空。郑富贵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归宿,那就是美边。
起风了,通州县城上空的乌云,不断地下沉,像是有人站在上面向下按似地。而太阳山这边,却风和日丽,霞光万丈,一群群翩翩起舞的蜜蜂在油菜花田间地头,欢快地飞舞着。
远处,在一个村庄的水泥坝子上面,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宋祖英嘹亮的歌声:“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呵呵,听嘛,田野上才有希望!”郑富贵嘴里喃喃地嘀咕着。他想,咱农民,还真不能离开属于自己的田野呢?!
魏蜀军和郑良把郑富贵抬回到美边的时候,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家家户户都已拉开了电灯。
郑富贵躺在自家客厅中央的木板床上,心头突然就踏实多了。他抬头眺望着门口外面,外面漆黑漆黑的,只有几只瘦小的萤火虫,在他家门前的果树林里飞来飞去。门口屋檐下,几只大大的蝙蝠不时煽动着翅膀,在暮色中划出一道道黑线。客厅屋顶的一个角落里,一窝燕子正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它们都在窥探着这家房主的病情。
屋外起风了,没过一会儿,雨点疯了般地从半空中撒落,砸在地坝上的铝盆上面,啪嗒啪嗒地响。一阵响雷滚过头顶,像是怒吼。雷公在为郑富贵打抱不平。
郑富贵笑了,他拉着儿子郑良的手,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捏了捏他的大拇指,然后,闭上眼睛,安详地走了。
郑富贵离开美边的时候,风也怒吼了,她刮倒了十几棵大树,掀翻了张书超家里的屋顶,雨水倾盆而下,湮灭了明月江。明月江清澈的河水不见了,滚滚的洪流,似上帝的眼泪,奔腾,咆哮了起来。洪水第一次翻过了堤坝,淹没了芦苇,冲毁了张书超家里的农田。并且,洪水还卷走了张书超家里所有的鸡鸭鹅,猪牛羊,以及田地里的粮食。
当晚,看完了心连心艺术团表演的张书超和梅书记,带着芳芳和圆圆,趁着雨夜,翻过太阳山,要连夜赶回到通州县城。一路上,还是张书超开着车子,因为有县委书记坐在张书超的车上,后面便跟了一长串通州建筑界的包工头老板,他们开着红旗、奥迪、奔驰和宝马,在太阳山蜿蜒盘旋的山路上,你追我赶。
突然,一个响雷在张书超的头顶炸开,“咔—嚓—轰—隆—隆—!”,顿时电光石火,张书超轿车前面的一片松树林,一下子便成了火海,发出道道刺眼的绿光。张书超浑身筛糠似地抖动了一下。他分明感觉到了那声响雷是冲自己而来的。他握紧了方向盘,脚下猛踩了两下油门。他想尽快下山,彻底摆脱电闪雷鸣。
又一道闪电打在了张书超的汽车引擎盖上面,汽车“嘟—嘟—”了两声,继续朝前面疯狂地开去。他早已吓得双腿打颤起来,两条大腿中间,一股浑浊的尿液流出,浸湿了他的裤子。
汽车内,梅书记也吓得不知所措。他一言不发,内心不断地在打鼓。他想:“今天这个路段,硬是遇到了鬼吗?”。芳芳和圆圆俩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两个人都脱下了各自的衣服,包在自己的头上,身子缩成了一团,蜷缩在车子的后座上面,浑身发抖。
雨哗哗地下,盘山公路上形成了一条浅浅的小溪。雷声一声比一声大,闪电一道比一道凶。张书超预感到了什么。他继续猛踩油门,努力控制着手中的方向盘。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眼前一闪,郑富贵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了他的汽车面前。他双手抱在胸前,两腿叉开,站在公路中间,正对着张书超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张书超猛踩刹车,嘴巴里大喊了一声:“滚—开—!”,汽车便一头栽下了深谷。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红旗牌小轿车重重地跌落在谷底的一块巨石上面,车头着地,被全部挤进了车身。几秒钟过后,一团红红的火焰,吐着火舌,从车头舔到了车尾,再从车尾慢慢地,慢慢地爬上了太阳山顶。
许多年过后,人们早已忘掉了张书超,也忘掉了梅书记。通州的县城上空,拨开了乌云,一道霞光,普照在太阳山上,分外耀眼。
唐琴的曼都国际大酒店早已开张营业,成为通州县城的一大地标建筑。酒店生意火爆,顾客盈门。曼都的消费理念在通州所有的市民中间扎下了根,得到了认可。唐琴本人也从经营酒店的过程中不断地得到美的享受。
唐佳夫妇关掉了深圳的川菜酒楼,举家迁回通州县城。夫妇俩成天背着背包,开始周游列国。她的西餐厅里每月都有世界各国的美食;凡是去她店里消费的顾客,不但满足了各自的嘴巴,还欣赏到了世界各地的美景图片。大家口碑相传,很快,唐佳变成为了全通州远近闻名的大旅行家和美食家。关于她的美丽传说,被通州县劳动就业局改编成了一本打工励志小说,到处宣扬。
魏蜀军最终没有回到唐娟的身边。自从师傅郑富贵去世过后,他彻底放弃了电焊手艺,而是卷起了铺盖,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融入到了滚滚的打工洪流中去了。在火车上,他闭上了眼睛,努力想理清楚自己大脑中的一些事情,尤其是当他想到和唐娟的那段短暂的婚姻时,他再一次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错了?还是没错?他的固执的偏见的婚姻经历,让他不得不在以后的打工过程中一点一点地去醒悟。
郑良自己则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并娶了唐琴做老婆,小两口儿日子过得开开心心、甜甜蜜蜜的。只有洁娃儿至今还没有找到中意的人。不过他十分珍惜自己的生活,在东莞和通州两地,不停地奔波着。总之,不管怎样,这群从太阳山那边走出来的人们,至今仍管他们叫农民工,但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叫法,也习惯了这座城市。他们不愿意离开,他们和这座城市已经建立了深深的感情。他们都说:“活着,就要为城市加油;死去,也要以城市为荣!”。他们没有抛弃城市,他们只希望城市也不抛弃他们。但他们却时常惦记着太阳山和美边,以及那条清澈见底的家乡的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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