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王梦启《箱子与杯子》
文/王梦启
【作者简介】王梦启,笔名幸福梦启,祖籍辽宁沈阳,定居北京。职业编导、童话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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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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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位心理医师阿姨说,我把塞满记忆的箱子投进了遥远的深海;闺蜜说,我像只残缺的杯子,无时无刻不在补救,但都不对,每脱落一次、疼一次。
没准箱子里的东西可以修复杯子的缺口呢?
在又一个泪水湿枕、无奈迷茫的不眠夜,我瞪着眼,大胆猜想。杯子需要盛水,人需要快乐。快乐地生活,这定是每个老爸渴望看到的女儿。
今年,我的老爸去世二十年周年,我决定扎进深海打开箱子。那箱子鼓得就要涨开,可我知道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11岁前的记忆,历历在目。
王二和王小二披着被子、盘腿打坐,在火炕上比谁放屁更响;王二举着王小二在大黄色灯泡子下抡圈圈;王二鼓动王小二唱“世上只有爸爸好”;王小二满炕跑,因为嫌弃王二胡子忒扎人;王小二和王二一被窝,“咦?爸爸裤裆里藏着啥东西?”王小二不摸妈妈的乳头就睡不着,妈妈出差她就摸王二的,每次都蹬着小腿气鼓鼓地说,“太小了!太小了!”王二和老婆在卫生间洗澡,王小二疯狂砸门,“放我进去!!!”王小二骑在王二脖梗上,抓住王二耳朵,在北京看水晶棺里的毛爷爷;王小二第一次看到王二抹红眼睛,那是在奶奶的病床前,原来爸爸也会哭;小朋友对王小二喊着,“你爸又喝多啦!”她蹬蹬蹬跑上楼,看见爸爸仰躺在地板革上,塑料盆里一堆呕吐物,酒气熏天。
王二扒着墙头对王小二说,“你好好玩,我去奶奶家。”王二不知瘦了多少圈,脸从未这么白,王小二不敢相信他是爸爸。他一身管子,肚皮上有两个黑坑,树洞一般冒着油。王二使出浑身力气瞪大眼睛对王小二说,“我带你玩去!”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医生们闯进来,病号服、呼吸机、监测仪,跟电视剧里一样。
火化场的人一声吼,“看最后一眼了啊!”龙袍般的黄色盖头被潇洒地掀开,霎时间哭声一片。王小二远远看见王二一身深灰中山装,笔直地躺在那里。她拽着舅妈的手问,“我为什么哭不出来?”王小二没有上前,因为没有人叫她上前,她也不知道爸爸将被推进哪里;盯着被小锤儿咔咔敲碎的骨灰,王小二开始痛恨所有人。
那以后,我很久很久不愿去医院,不愿看见树,不愿知晓爸爸临死前到底遭了多少罪。我悄悄看过写字台最大抽屉里妈妈欲发出的诉讼状,隔墙偷听过大人们有意无意的闲聊,四十二天,三次手术,两次失误,多功能衰竭死亡……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定冲上去,在医院、在火化场,紧紧抱住,不准任何人再碰他一下!而不是像个呆子,练就什么无声哭的本事!
东北盛夏的清晨格外凉爽,太阳明亮,一个健康的男青年怀抱着牙牙学话的女儿,略过院墙旁一排淡紫色的牵牛花……我在上学路上停住,立在杨树下,怔怔地看着。猛地发觉我不会再有了,永远不会,才明白我的爸爸死了,哇哇大哭起来。
痛恨自己的晚熟,自责为什么没有冲上去,没有跟他去奶奶家,为什么才懂死亡的意味,无时无刻不在埋怨自己。恍然发现,这好像就是我多年没有自信的根本原因。好多事都愿意迁就他人,原来是在惩罚自己。
2
我把箱子投入深海,却从未忘记它的存在。因为我太想知道我的老爸是个怎样的人,我有哪些地方跟他像呢?我不知道该问谁,绝不可以问妈妈,她的唉声频率已经达到每五秒一次,十二万外债,1996年。
这些年,我默默收集着记忆碎片,渴望拼出他。自己的,他人的,每得到一块,都会格外惊喜,又有点害怕。惊喜他是这样一个人,害怕他又离想象远了一些。
我不知道自己正在组合一个新箱子。
我的名字是他起的,妈妈说他们都喜欢三国里的马超,马超字孟起,所以我叫梦启,字不同音同。还因为我是剖腹产,出生一个星期,也没睁眼,最后是姥姥扒开的。他断定那一周里我一直在做梦。看来他是个爱幻想的男人,没错,双鱼座。我把老三国、新三国电视剧里的马超通通刷了一遍,他面容俊秀、狮盔兽带,有“不减吕布之勇”。老爸希望我像他一样去战斗?还是要我找这样一个伴侣?没人回答我。
他宠溺着女儿,我没完成作业装肚子疼不起床上学,被他一眼看穿,却毫不犹豫帮我请病假。在90年代初,身为人民教师的他愿为女儿这样扯谎,真是个很棒的老爸!他还花了几千巨款,给我请城里的大夫治近视眼,是不是骗子无法断言,反正没看好。
他的字很漂亮,据说写在黑板上,下一堂课的老师都舍不得抹掉。还有小同学向我告状,说体育课外面下雨,爸爸逼着男孩子上讲台跳舞,让他好丢脸。哈,我的老爸好搞笑!
他曾经撮合一个独眼和一个瘸腿结了婚。过程是两边说好话,再少说几十块礼金。惹得订婚喜酒后,两家大吵一架。奈何两人看对了眼,不愿分开。据说现在儿女双全,儿子在加拿大领事馆工作,经常陪领导人出国谈判,是个随行的厨子还是园林师,我给忘了。我想我的老爸有点顽皮、有点智慧、有点好事儿。
我有个远房小叔,小时候总带我拿弹弓打麻雀。家里管不了他,动不动就逃学,得知征兵的信息,老爸把他从山里抓回来,押着去体检,一直到录取、送走。后来他很有经商头脑,知道老爸给妈妈买了台摩托车,就开始各种往我家运油。嘿,那个漫山遍野抓逃学生的人,是我热心肠的老爸!
他还偷过单位的床,被一个领导报警了。把六岁的我吓坏了,偷偷告诉他,大沿帽(警察叔叔)要是来,可以藏在我躲猫猫的衣柜后面。后来好奇怪,他和大沿帽在家吃了顿饭,就不了了之了。哈,我的老爸总是能结交到好多朋友,喝喝酒、聊聊天,大家都会喜欢他。
他是个不安分的教师,倒腾过服装、水果,甚至鞭炮,还欲承包县里的小客。因为爷爷是校长,押题很牛,老爸那群“臭味相投”的小伙伴,都因为这个便利考上了自个儿想去的地方。“臭味相投”这个词是其中一位大爷在老爸下葬宴会上说的,他笑,大家跟着笑。老爸合眼后,我们家山穷水尽,就差卖房子,听说丧事的所有费用都是这位大爷出的。
这群小伙伴们毕业不久,便在各自的岗位上顺风顺水、飞黄腾达。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坚信只要联手,必定天下无敌!饭桌上我啃着锅包肉,喝着荔枝汽水,似懂非懂地听着油光满面的他们畅聊未来。那阵子,妈妈带高三班很忙,老爸走哪都得带上我,就连小便我们都在一起,醉汉们在墙根下站成一排,我则躲在一摞水泥板后面,偷听他们嘀咕着,坑谁去请这顿饭,那年我9岁。爸爸去世几年后,他们真的很强,税务局、警察局、交通队,通通都是一把手。可惜没听过他们再聚会、再联手,也许是失去老爸这枚润滑剂的缘故。
在连续醉酒后,我不再想跟他出门。因为我会掉进沟里,在漆黑的夜,爬起来,听他胡乱唱歌,还会莫名其妙拐去很多地方,把兜里所有的钱塞给读重点高中的大表哥,或者某位老到看不见他的亲戚,连皮夹克外套也送出去。
他骑车带我,总会遇到某人,突然挥手。我问他在干啥,他说彼此认识,但去的方向不同,就需要这样打招呼,也不必下车。我们碰到过车祸,我很好奇,爸爸说不要好奇,这不是好事。后来,我痛恨车祸,恨自己干嘛要问这个。
那天,妈妈牵着我去接爸爸,走到南市场也不见人。半夜,我在梦里听到敲门声,妈妈带着家里仅有的四百块钱出了门,一走就是四十二天……爸爸喜欢看人优点,耳根子软,警惕性差,有人求办事,请了酒,几句好话便得意忘形。归途中前方的拖拉机没有尾灯,发觉时已来不及躲闪,摩托车把撞到肚子,肠子裂了,到了医院,多年的烟酒侵黑了五脏,寻不出哪里错了,左一刀、右一刀、再一刀。人已经衰竭,妈妈不信,耗了整整四十二天。我突然很害怕,因为他遗传给了我,交友不慎,难免“下场”一样。
“我坚持走下去。”妈妈把这句话放大、打印,贴在写字台前,让我一抬眼就能看到。哈,爸爸的遗言,多么伟大的话,我无数次想撕下来、毁掉,它让我无法呼吸,让我感到活着并不快乐。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我得知这句话,是他病重时写在小本子上的,插了管子没法说话。这本子上还写了,渴、汽水,某些人名。我坚持走下去,他仅仅是想下床、下楼,到外面看看……
妈妈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
老爸是那么热爱生活。
妈妈说,临走的晚上,人突然很精神,睡去后安详得像尊佛。
……
无法理解,为什么让他临走时受那么多苦。老天如此不公平,竟以这种方式回报一个好人。
作为他的女儿又该怎么活?
3
妈妈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跟爸在时一样的生活。”
我努力回她一个自然的微笑,但我知道后背上正冉冉升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不可能。然后惊诧自己这般邪恶。
唉声一个接一个,我咬紧压根,再打一个,再打一个我就告诉你,“妈,别打了,没用!一切都于事无补!”可是打一个再打一个,也没能说。五年,我什么也不能说。要是现在谁敢在我面前打唉,我准把他团个球儿,像卡通片一样,有多远扔多远!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总能听见有人在哭,为了确定是不是妈妈,我会第一时间喊,“妈。”她答道,“诶。”声音很清脆。哦,没哭。可不一会,我又听到哭声,就再喊,“妈。”
妈妈在装坚强,那些小细节轻而易举出卖了她,所以我绝不能犯同样错误,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难过,装就装到底。我把影集里所有带爸爸的照片,都藏了起来。还淘出一本磁带,“别玩了,关啦!”老爸正不耐烦地凶我,播放倒带、播放倒带,反复听、反复听,激动到手指乱颤。遥想着若干年后,某天,放给妈妈听,她一定超兴奋,太宝贵了,磁带真是个好发明。藏在哪儿好呢?月饼盒里?报纸里?还是褥子底下?一定要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以至于在想找的时候死活找不到了……不知道自己正在成为他人眼里忘掉父亲的冷漠小孩。
那是爸爸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因为一件小事,我狂笑不止,活像一条撒了欢的狗,炕上炕下拼命乱窜,根本停不下来,不能停。“小姐疯了!小姐疯了!”表弟、表妹一脸蒙圈。哈哈,只有我知道多痛快!
女儿和老爸在一起总是逃不掉,搂脖子、抱大腿、举高高。那些强悍的男人在小情人面前总是毫无保留、毫不羞涩,甘愿化作极度温柔……而我每每撞见,只能任泪倾泻,不管是公交还是长客,广场还是社区,任何地方,默默祈求某天可以止住这种病。
他一天吸两包烟,酒顿顿不离口。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烟和酒呢?为什么?于是小小的我点燃一只烟,开启一瓶酒。
烟,入口干涩,烟头缓缓直升,吐出的气,让眼前变得飘飘渺渺;酒,温温吞吞,很难咽,吞下便忘了味道,再来一口,一阵呕,这会儿才发现前一口已窜进肠胃,炙热燃烧。
我好诧异,这感觉并不美,就是这样的,我和爸爸体验着同样的感觉。
我红了脸,迷迷糊糊地看着指间的烟,烟雾渐渐形成了一个男人的脸,我和他很像,大大的脸颊,蒙古人的脸。
爸爸!是爸爸!
还是那么结实,和以前一样。
他在笑,对我他从来都是笑着的。
“爸爸—— ”我终于喊出声来,酒真可以壮胆,“爸爸—— ”
我喊了两下,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好想问:“爸爸,你在哪?你好吗?”
可是好害怕,害怕他回答:我不好。
如果不好,该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泪止不住地流。
他准知道我要说什么,就是笑,一直笑着。
呵,我轻轻松松地学会了两害。只要不太拮据,烟就永远不会离开我,酒也是。肉体是留不住的,这是自然规律。
4
几年前,妈妈无意中说,我能长一米六多不错了,因为她不高,爸爸也不高。我诧异,这些年,我认定他身高八尺,不仰头就无法看见脸,不伸展手臂就无法搂住腰,随时可以把我举高高,而他竟还没到一米七。
旧箱子、新箱子连成一片。仿佛看着他病重、干瘪的身体,再次丰满起来,模糊的脸渐渐清晰,发出咯咯笑声。
据说爸爸为了追求妈妈,给她写了一篇很长很长的信,交代了自己所有的经历,包括对自己不满,他曾经梦想成为一名飞行员。
写到这儿,我看到一个乐观的病人,坚持走下楼,迎着朝阳咕嘟咕嘟灌下一大瓶汽水。我还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的结实青年,带着头盔,驾驶着一架绿色的战斗机,直冲云霄!
他挥手喊,“嘿,王小二,老爸特别特别地想你!”
我看到残缺的杯子正在愈合,即将盛满一杯清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才明白,这些年为什么不怕黑,为什么左手握紧右手就会得到力量,为什么好多朋友因我再次相聚,全因流淌着他的血液,这才是我。
伤口也许还会脱落,我会勇敢直面新的自己。因为好想成为那种了解生命而且热爱生命,那种幸福的人,一个老爸渴望看到的女儿。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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