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彭万香《月亮还在天上》(上)
文/彭万香
【作者简介】彭万香, 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其作品散见于《语文导刊》《西南商报》《作家选刊》等刊物,作品入选《2014中国当代散文精选》《当代网络诗歌精选》《阅读悦读2016年度佳作选》等数十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有人送我一棵草》《相逢是一树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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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阎王蹁,四面环山,峭壁林立,古树参天,藤蔓缠绕,茫无涯际,出入只有一条路,方圆几十里看不到几个村庄,一户人家和另一户人家之间看得见摸不着,真正走起来至少要半个小时。千百年来,山里山外极少往来,山高皇帝远,几乎与现代文明完全隔绝。村民祖祖辈辈种包谷,种洋芋,养羊,喂猪,虽贫瘠,却也能勉强度日。当地人结婚以定亲为准,户口、结婚证那些对他们来说就是稀奇玩意儿,也无人愿意出山去办理。按当地习俗:孩子出生后就要定娃娃亲,女子定亲,即为夫家财产,逃婚者死;夫死嫂配大伯子或小叔子;再嫁,必须加倍偿还彩礼钱;孩子是夫家继承人,想带走,另算抚养费。这就是阎王蹁的法律。
“石尔,猪娃子叫得很了,你聋了吗?”阿妈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
石尔托着腮帮子,傻呆呆地坐在窗前,长长的睫毛躲在头帕下忽闪忽闪地抖,黝黑粗壮的辫子缠绕在头帕里,红色流苏和珠串在肩膀上快乐地游走。石尔楞了一下,脸颊飞红地站起来,目光瞟向窗外,沿着那条通往山外的路一直绵延。
天空中挂着太阳,天空里没有月亮。
“石尔,你个死妮子,咋这么磨皮!”阿妈的声音穿过院子,粗声大气地传来。
石尔提着百褶裙飞出屋子,流苏和珠串碰撞着发出细微的声响,提起放在灶房里的猪食桶来到猪圈里。饿极了的小猪娃嗅到玉米糊和白菜的味道,一窝蜂地涌来,石尔“喏喏喏喏”地唤着,将猪食倒在猪槽里,小猪娃们一个挨一个地挤在猪槽边,“噼噼啪啪”地抢着吃,吃饱了的小猪娃,肚皮圆鼓鼓的,撒着欢散在猪圈里玩耍。石尔关好猪圈门,提着猪食桶回到灶房里,拿起挂在墙上的毛巾,把溅在身上的猪食擦掉,放下袖子和裙摆回到屋里。
太阳快要落山了,月亮早挂在天上。望着月亮,又望着太阳。石尔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知道那个披着大披毡的身影今天不会来了。石尔的目光瞟向窗外,溪水“哗哗”地流淌,溪边的映山红已经开了,翠绿的叶子,红艳艳的花朵,还有那些没有绽开的花骨朵。
昨天,约日来了,她不知道他要找阿爸说什么,但是她知道一定与她有关。约日中专毕业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以后会很少回村子。十六岁的石尔,心怦怦地跳起来,从她一出生,阿爸和舅舅就给他们定了娃娃亲,还在神龛前举行过仪式,告慰过祖先。阿妈不止一次地说:“你这辈子最大的事就是嫁给约日,好好过日子。”难道他是来找阿爸商量成亲的事吗?抑或是他还不想那么早结婚,只是想带她走!石尔在心里胡乱地想着,她听说有文化的人都是先谈恋爱后成亲.....石尔想着,脸上飞起两朵红霞,轻轻关了房门,百褶裙娇羞地垂在脚边,手指铰缠着流苏和珠串,耳朵紧贴在门板上,她多么希望约日说:“我要带石尔走!”但是,他们在火塘边坐了很久,米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家常拉了一遍又一遍,约日始终没有让那句话冒出喉咙口。
夜深了,月亮升起来了,星星躲在山峦的边缘睡着了,困极了的石尔坐回床沿,阿爸的烟锅打着哈欠,磕了又磕,约日欲言又止,终于站起来说他要走了。石尔移到窗边,看他带着醉意离开。风,掀起大披毡,一直盖过头顶。山风里,约日带着沙哑的声音唱着“我多想和你共用一个马勺吃汤米,我多想在出门的路上遇到你,我多想,多想和你共披一件大毡子......”石尔的心像被千万头小鹿碰撞着,“扑哧扑哧”地要蹦出来。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石尔一路小跑,花布书包叮当作响,歌唱得像百灵鸟。约日和沙依跟在后面大喊:“石尔,你慢点!昨天的作业做完没有?快拿来抄一下,不然要挨老师打手心了。”石尔不理他们,学习委员可不能干这事,到了学校她还得帮着老师检查家庭作业呢。三个孩子,伏在小河边的滑石蹁上,沙依和约日在补头天的家庭作业,石尔守着他们,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手里拿根小木条,错了就敲一下。约日白她一眼:“石尔,你这死妮子,太可恶了,长大不娶你了!”石尔羞红了脸,背起书包又往前跑。
三年级,石尔记得那天是三年级,阿爸突然追到学校里,要拽她回家放羊,石尔钻在桌子角下面,死活不肯走,阿爸拿根小苦竹棍子敲她的屁股,老师出来制止,阿爸凶巴巴地吼:“你懂啥子,女娃子书读多了,将来嫁人赔本!”
山野里,从此多了个背着竹篮的丫头片子,无论阴晴雨雪,每天跟着羊儿满山跑,弯腰拾柴火,羊鞭抡得脆响,饿了就烧一堆火,将带来的洋芋丢进去,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羊儿围着她,火光映着乌漆墨黑的脸,双手糙得像松果。黄昏,月亮从东边慢慢升起来,太阳却一点点移向西边,约日和沙依放学归来,饿得张牙舞爪,也围拢来抢她的烧洋芋,他们背着书包,她赶着羊群,沐浴着夕阳,一起回家去。
沙依小学毕业也退了学,跟石尔一起放羊。约日考取了镇上的初中,背着铺盖卷住校去了。
“石尔,快出来,你舅舅来了!”阿妈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
石尔的心又激动起来,那千万头好不容易才被她镇压住的小鹿,又开始活蹦乱跳地碰撞起来,石尔用手摸摸心房,好像有一股暖流要涌出来。她对着镜子捋了捋流苏和珠串,把裙摆上的褶皱抚平,才轻轻关上房门,来到堂屋里。
“石尔,对不住得很!”舅舅顿了顿,又抽了几口烟斗,然后说:“你表哥——约日说——他要成亲了!”
石尔的心更加狂乱地跳动起来,要成亲了,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她还没有准备嫁妆,她的新围腰和头帕还没有绣好,阿妈拿去找银匠打制的新耳坠也还没有去取。
“石尔,实在对不住你,你表哥说——他要和照片上的女娃子——结婚了!”舅舅递过来一张照片,一个剪着时髦短发的女娃偎在约日的怀里。
百褶裙在堂屋里划了一个圈,飞了出了堂屋,飞出了院子。
月亮从另一个地方升起,浮着一朵白云飘在山里,影子清冷地晃动在溪水里。
石尔蹲下身子,拼命掬水,一捧又一捧,想要拍散那影子。
二
月亮高悬在天上,几颗疏星点缀在树梢,草丛里的蛐蛐“叽叽叽”地叫着,石尔抬头看了看天,几朵乌云正从东方攒拢来,很快遮掉了月亮的半边脸,孩子没精打采地歪在地坎下,双手垂在胸前。
“拉子,拉子,快把手伸上来......”石尔轻轻地唤着。孩子听见母亲的呼唤,将手举过头顶,石尔抓住——使劲往上提,孩子擦破了手,“哇”的就哭了出来,石尔赶紧捂住他的嘴,在地上摸索着寻了两颗羊屎,捏碎,洒在伤处。孩子哼哼唧唧地睡着了,石尔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孩子放在竹篮里坐稳,背起,又急急火火地往坡上走。
新一茬的洋芋已经开花了,紫色的洋芋花在月光里若隐若现,一坡一坡地荡漾,石尔背着孩子,翻过一丘又一埂,她身后的村庄像幽灵一样,在山坳里闪着点点黄晕晕的光,远处的群山黑压压的,一圈圈地环绕在广阔的原野,像一个巨大的会旋转的围屋将天空聚拢成一个圆弧形的顶。
耳畔响起“迎亲”的乐曲,眼前闪现着迎亲的巨蟒,男女女女,老老少少,打着电筒,提着马灯,一队过去,一队过来,翻山越岭,男的打着套头,披着披毡,女的戴着银链子,穿着百褶裙。石尔走在迎亲的队伍中间,新打的银饰叮当作响,七彩的百褶裙一直拖坠在地上,裙摆下面那双千针万线才纳成的布底鞋,刮着毛边,绣着花朵。她和沙依就在这里擦肩而过,她瞄了她一眼,她也瞄了她一眼,彼此牵了一下手,她们沿着相反的方向嫁往不同的村子,山隔着山,水连着水,要想再见却很难了。
太阳冒山的时候,石尔终于走进了现在的村子。大号、小号“呜喂呜喂”地吹起来了,在搭满锥栗树叶的青棚里,石尔第一次见到了莫若,干瘪的左眼,额上有一块椭圆形的胎记,凸起,支棱着几根长毛,一条红布绕过左肩,滑过腰杆,经过腋下,在右胸扎成一朵大红花。石尔低着头,眼睛紧盯着地上铺的松毛席,她不敢再看那张脸,连眼睛的余光都收拣得很好。主婚人一声“新郎新娘入洞房”,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往堂屋跑,石尔跑得飞快,因为阿妈说谁先抢到枕头坐,谁就是当家人。石尔鼓足一股劲儿,但是跨门槛时踩到了裙脚,一个趔趄差点摔跟头,莫若抢先一步坐在枕头上,“呵呵”“嘿嘿”地傻笑。
石尔坐在床的另一头,手搓着手,阳光透过钉着木条的窗户照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莫若是石匠,挨边四十,左眼被石屑溅过,看不见,他大哥日色已娶妻生子,妹子未婚,愿意等价换亲。”石尔胡乱地想着,“我多想和你共用一个马勺吃汤米,我多想在出门的路上遇到你,我多想,多想和你共披一件大毡子......”约日的歌声又在耳畔响起,石尔用手狠掐了一下自己,强迫自己清醒。“认命吧,退亲的女娃没人看得起!二婚女人,有人要就不错了。”阿妈反反复复地劝石尔。“收收心,好好和过日子。”石尔在心里重复着阿妈的话,将眼睛闭得更紧。
月亮挂在天上,洁白得像块璧玉,里面有个阴影,阿妈说那是娑罗树,树下住着嫦娥,抱着玉兔,等后羿。石尔看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月亮不见了,娑罗树不见了,嫦娥和玉兔也不见了。第二年的春天,石尔生下了拉子,一个卷头发、大眼睛、黑皮肤的机灵小子,莫若黑洞洞的眼窝里闪烁着快乐。石尔看着他,夫妻俩的眼光第一次有了碰触。“收收心,好好和过日子。”石尔在心里默念一遍阿妈的话,看着拉子,将手交给莫若握在一起。
日色是远近闻名的酒鬼,喝醉了就打老婆,打完之后,把老婆像拖病狗儿一样拖到屋里,狠狠地掼在硬板床上,紧接着就是一番狂风暴雨的蹂躏。孩子,这时候没人管孩子,三四岁的小娃娃,蜷缩在墙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母亲像杀猪般的嚎叫,就瑟缩着走过去,使劲儿拽压在母亲身上的父亲,那赤条条的禽兽正被浴火焚烧着,一脚掀来,孩子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哇哇”直哭。又一日,发了酒疯的男人又开始揍老婆,揪着头发往墙上猛磕,一脚一脚,踹她的小腹,女人鼻口流血,抱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夜间,女人好像是喝了敌敌畏。第二天晨起,硬僵僵地死在茅斯旮旯里,几只大老鼠在干旱旱的粪坑里上蹿下跳,瞪着圆圆溜溜的眼,“叽叽咕咕”,摇头甩耳,死去的女人满身都是血印子和粪屎。石尔看得心惊肉跳,领着孩子躲在屋里。
莫若推门进来,轻轻拉起石尔的手,将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放在她的手里,拉子蹒跚学步,咿咿呀呀地钻进他的怀里,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一阵乱拱。“收收心,好好过日子。”石尔又重复一遍阿妈的话,提起猪食桶到院坝里喂猪去了。
火把!电筒!马灯!石尔背起孩子,蹿蹿磕磕,像被鬼撵着一般,跌跌爬爬地钻进松林里。母子俩跪在坟前,新坟还没有长草,光秃秃的,全是黄土。“站住!站住!再跑,打断你的腿!”日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倾巢出动,点着火把,拿着锄头铁耙,一窝蜂地穿过洋芋地向坟场涌来。
去年冬天,莫若去帮人开山炸石,他像往常一样钻好炮眼,放好炸药,点上火,躲在山崖下面,可那炮总不响,连烟烟都不见冒。莫若等得着急,就走到近前,想看个究竟,不料刚把头伸过去,那“瞎炮”居然活了,炸了!太阳不见了,月亮还挂在天上。
莫若死后,酒鬼日色竟然奇迹般地鲜活起来,每天穿着件大红春秋衫,提着酒瓶子房前屋后转悠。深夜里,石尔无数次被屋檐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她的窗缝里始终有一双似饿狼般凶狠的眼睛在游走。莫若死后的第二年,日色撺掇着公婆对石尔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嫁给他,要么和邻村的老癞子家换亲!石尔眼前晃动着老癞子,头发稀稀拉拉,满身皮皮翻翻,五十多岁了还没讨到老婆!石尔浑身起鸡皮疙瘩,拉子偎在母亲的怀里,紧紧抠着她的手指。
火把!电筒!马灯!像跳跃着的磷火,齐齐刷耍地涌向松林里!石尔抱紧孩子,月亮在旋转,松林在旋转,坟场在旋转,磷火在旋转!大黑狗狂吠着,日色咆哮着,村民们“喔噢喔噢”地吼叫着,像野兽,像恶魔!他们生拉活扯地将拉子从母亲的怀抱里剥离开来,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扭动着,抓刨着,日色一脚揣过来,石尔重重地摔倒在莫若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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