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舒曲《茈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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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舒曲

【作者简介】舒曲,陕西省蒲城县人,早期陕西文学研究会会员,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及电子平台,著有长篇小说《仓圣原》。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天色变得模糊起来。她将紫外线灯斜跨在肩上,给腰里勒上一根细绳,又将一只塑料瓶挂在腰间。左手提着一根两人高的竹竿,右手握着尺把长的铁摄子,面对窑屋,说:“爷、婆!我走了。”婆奔出窑屋,说:“茈女子,你千万不敢到老头沟里去了!你一个女娃娃千万不敢去。”茈女子笑说:“婆!我知道!”婆说:“老头沟里有老獾猫。”老獾猫就人们所说的金钱豹。如今连狼也看不到了,那来的金钱豹?但婆几乎每天都会用这句话吓唬她的。接下来婆反复叮咛:“你要早些回来。”茈女子笑说:“婆!这,我知道!”便走下院门前的小坡。爷耳背,正在喂牲口的窑屋里喂牛,或许估摸她要出门,便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前的小坡头上,喊上一声:“茈娃,你要早些回来!”用目光一直送她,直到看不见她身影。

在这半沟道的村庄,沟脑顶上住着七户人家。沟脑顶下住着四户。她家住在最下,原住三户,另外两户搬到城里去住,如今仅剩她家一户了。她沿着荒草丛生的沟道走。紫外线灯照射着沟崖。任何活物在紫外线灯光的照射下,都显示出银白色的模样来。这条沟道她无次地走过,而且是夜晚。只有夜晚,才会有蝎子出现。蝎子的价格走高。走高的原因不只是蝎子能治病,主要是城里的富人吃起蝎子,一盘几百上千块地吃,将蝎子的价格越吃越高了。城里的富人还吃蛇。蛇的价格爬升得比乡长县长的小轿车还快,一条两斤重的黄花蛇能买上百块。但她只捉蝎子,不像上沟村的江福长那些人,以捉蝎子以名,主要是捉蛇。蛇算益虫,在野外吃鼠。蛇被江福长那些人越捉越少,使得野鼠在周围村庄的土地上都泛滥了起来。

气候闷热,本来蝎子会多一些,但沟道里有小风,蝎子反倒比平时少了许多。她沿沟道,用紫外线灯照着沟崖,足足走了五里路,才捉了不到二十只蝎子。二十只蝎子,充其量卖不到两块钱。一辆两用加油三轮车,八千六百多块,她要捉多少只蝎子,才能买上辆两用加油三轮车,让她开着车,拉着爷和婆一起去赶集。集上有刘国荣一家炸的三毛钱一只圆油蒸。她要让爷和婆饱吃上一顿。还有集上百姓饭店里的辣子汤,也要让爷和婆尽兴尽饱地吃。她十八岁了,一定要担负起养家的责任。爷和婆是受了一辈子苦的人,将她一尺五寸从县医院抱回来,又受了不少的苦,她必须报答。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直到她读初中二年级,才有人悄悄地告诉她,父母将她扔在县医院的女厕所里,许多人发现,却没有人愿意抱养她,是婆和爷将她抱回家。婆和爷有儿子。婆和爷的儿子,和她一样年纪的那年,在生产队的水保工地当镢手,土崖倒塌,镢手便遇难了。婆和爷在她刚懂事时,就指着半沟坡上的一座孤坟说,这里就埋着你的爸。每年逢清明节,她就烧纸焚香给爸 ——她根本没机会见过的爸的。

过去的这一切,她知道,却从不会在婆和爷面前说出来。她一旦说出来,爷和婆是会伤心的。为了爷和婆不会伤心,她永远不会说出这一世人皆知的秘密。

朝着大沟的深处走。沟突分两岔,两岔中间有一大沟围着的小土原,人们称之为“台湾岛”。“台湾岛”面积二十余亩。相传说“台湾岛”上有一群红发女鬼,不吃人,却专挖人眼,一般没人敢上“台湾岛”捉蝎子的,她也没有去过。她每每经过这里,心就恐惧地惶惶乱跳。

她朝着黒咕隆咚的左沟岔里走。这条沟便是婆所说的老头沟了。她去年跟村里的几位大人来老头沟捉过蝎子的,在老头沟里,没有老獾猫,也没有狼的,只是有几只猫头鹰站在土崖柱上,瞪大着一双双金黄色的亮眼,挺吓人的。但为了爷和婆,她不怕。她是能战胜心中的任何胆怯恐惧的。

这条深沟,愈走荒草愈密,酸刺溜和酦枣树颗子愈高大,让她走近沟崖下十分困难;她总是用竹竿拔开酸刺溜和酦枣树颗子,将双足踩了进去,借着紫外线的灯光,捉拿爬在崖壁上贼头滑脑,一不小心就会溜掉的毒蝎子。

二道沟牙子上有紫外线灯在四处游走着。他们也同她一样,是捉蝎子的人们。只是这些人大多是中青年男子,女人极少,几乎没有像她一样的姑娘。他们几乎没有人敢走进沟底,而她,从她前年离开学校的那一天起,就无数次地来老头沟底捉蝎子了。方园数十里路,没有一个人敢说谁捉蝎子能比过她多。她是最会捉蝎子的女冠军。

平均走三十多步,她才能有幸捉上一只蝎子。蝎子被人们越捉越少了。她足足在这条沟道上行走三个小时,她腰间的塑料瓶里,也看不到多少蝎子。而此时,周围几乎看不见任何灯光了。那些捉蝎子的人们,基本上在凌晨一点钟前,都各自打道回府了。唯有她会捉蝎子一直到天色大亮。

一条二尺宽的小道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沿着这条羊肠小道,试图在小道的草丛中能够抓获更多的毒蝎子。每隔上三五步,她总有运气地能抓上一二只的。她一直走到沟顶,站立身子,将紫外线灯转换成黄光灯,才辨认出这块三面环沟的原叫党家原。她初中的班主任党秋棠的家就住在这座形态如胶东半岛的土原上。党老师家在这座土原上栽有近五十亩苹果树。她在乡中读书三年,一连两年帮党老师家利用星期天摘苹果。第三年,因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党老师恐怕影响到学校和班级在全县的成绩排名,便被党老师毫不留情地赶回家,连给她中考的机会也不留。背着铺盖巻朝着家里走,她一路上忍不住地泪流满面。她甚至想过死,但为了爷和婆,她活了下来。三年时间过去了,她对母校的乡中恨之入骨,更对党老师恨之入骨。党老师的爸外号“党三恨子”。沟脑脑上被“党三恨子”栽上了各种杂果树。她一竹竿照着一颗枣树磕打了上去,手指头大小的绿枣便散落遍地。她真想一路磕打过去,将党老师家的五十亩苹果树全磕打得十年只开花,不结苹果。

她不愿意站在这能引起她无限仇恨的原上了。她扭身下沟,又沿着老头沟的另一壁寻找毒蝎子。一只猫头鹰的利爪上抓着一只硕大的地鼠,从她的头顶飞过,地鼠发出绝命前的惨叫声;她用竹竿磕打着沟崖为自己壮胆。呼地一声,一只金黄色的像狗一样的活物从她眼前一跃而起,她全身为之一颤,便将竹竿横握在手。竹竿头上,爷安上像古代兵器的钓镰枪,无论是捅还是搂,都十分好使。她用黄色灯光照射着那只逃之夭夭的活物,不是老獾猫,也不是狼,而是一只机灵的狗獾。

大半夜过去,她感到自己困倦了起来。她带有一只蒸馍和一瓶用矿泉瓶装着的凉白开水。她坐在沟底的一块崖石上,一口口地吃着蒸馍,喝着凉白开。困倦仍不断朝着她一波一波袭来。她站起身,边走边用自己在学校学习的眼保健操驱赶着全身的疲惫。“台湾岛”就在眼前,她看看腰间悬挂的塑料瓶,她所捉的蝎子仅仅只有小半瓶。卖钱也不会超过八十元。她曾创造过一夜捉蝎子卖过二百七十元的最高纪录。这一记录方园十里还没有人能够打破。她不相信“台湾岛”上有挖人眼的女鬼。“台湾岛”是她们村的土地,爷说过,这“台湾岛”的土地上,曾在生产队时期种过庄稼的。只是这庄稼谁种,一半归生产队,一半归自已。那时节家家户户,争先恐后耕种这块土地,只是这些年,人们才将“台湾岛”撂荒了。

那时村里人就不怕女鬼么!她也没有啥可怕的。通往“台湾岛”的路,是一道道的土坎。她用竹竿拔开荒草朝上攀爬。在她气喘吁吁攀爬行的同时,不时地还能捉捕到几只大黒背的毒蝎子。她终于爬上了“台湾岛”。她是英雄。二十年来,她是第一个在夜晚爬上“台湾岛”的英雄。

根据她以往的经验,蝎子沿着沟脑畔的荒草丛中最多。她用竹竿拨开荒草,用紫外线灯照射着开始了仔细的搜寻。差不多走三步,就有一只大黒背的毒蝎子被她捕获。小火蝎子她不再捕捉,不然腰间的塑料瓶是装不了那么多的。不断收获的兴奋早让她忘记了疲惫。腰间的塑料瓶被四处乱爬动的蝎子快装满了。不,已经装满,如果再装,这些毒蝎子会通过用剪刀剪掉,倒塞在塑料瓶上的瓶口爬出来的。

“台湾岛”,真的太伟大了!生产队时期缺口粮时,像如今承包地一样,谁家种上它,就一家人不会饿肚子。如今她寻找到了这块土地,她就离能买上辆二用三轮车不远了。

东方己显出亮光。满载而归的她兴致勃勃地准备离“台湾岛”,朝家里走。当她一只脚在一条土埝坎下刚刚落地,一条菜花色的长蛇一下子便缠上了她的足踝。另一只足踝便感到火辣辣的一阵刺痛。她惊恐万状地大叫了起来。她扔下手里的竹竿和摄子,用一只手捏住蛇头,使劲地将菜花蛇从足踝上撕开。这条蛇足有三四斤重,像这样蛇,看见江福长那些捕蛇人,会吓得发出丝丝的惊叫声,软瘫得连动也不敢动的。她从没有伤害过它们的族类,却想不到它会袭击她,而且在她的足踝上愈缠愈紧,大有一副致她于死地的狠毒。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将菜花蛇从足踝上撕开。她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将它活捉回去,卖掉它,她至少能获得三百元的收入……尽管它伤害她,但它必定是钻鼠洞捕鼠的好手,继尔想到这里,她的双手使劲地一扬,便将它扔在了下埝畔。她拾起竹竿和摄子,便小心翼翼朝沟底走。几乎是她迈开双脚时,便感到左腿火辣火燎地刺痛了起来。同时她感到两条裤管里都有蝎子蠕动。她伸出巴掌,猛拍上去,她一连拍了三下,三只毒蝎子总算让她全部拍死,从裤管上掉落在地。

在她弯腰撕蛇时,将腰间的塑料瓶侧翻,毒蝎子出逃,她也不知让这毒物顶上了几次。她的两只脚在抽痛,一直抽痛上了全身。一支蒿有治疗蛇蝎咬伤的疗效,但她在这条大沟里却没有寻找到半枝。她以竹竿为仗,艰难地行走着,因剧烈的疼痛,让她越走越慢。

江福长的媳妇赶着一群羊迎面走了过来。全身的刺痛让她行走己经是一拐一瘸了。她双目含泪,连面目上的五官也要左歪右斜了。江福长的媳妇说:“茈女子!你咋茈得现在朝回走……呀,你这一晚上,蝎子捉得真不少,这么大一只瓶子,差不多地满满当当了!妹子,你这么地能干,谁要是娶了你,就是一辈子的福气!”茈女子強作笑脸说:“嫂子你赶紧变男人。嫂子变成男人了,我就跟你。”江福长的媳妇说:“妺子你说瞎话!我要是变成男人,你福长哥就不打光棍了……妹子见哪有长虫(蛇),让你哥去捉!这些天长虫(蛇)价又升高了。”茈女子说:“我见了,就给你嫂子说。”

她艰难地走回家,在爷和婆帮助下,才摘掉了腰间装蝎子的塑料瓶。如刀割般的疼痛,她便不得不将双脚伸进院子饮牛用的水盆里。婆紧忙将碱面撒进水盆。但痛疼仍然不止。原上的村医请来了,接着又请来了捉蛇也会看蛇伤的江福长。打针,刺血、拔火罐、敷药,土洋办法一齐用,直到午饭后,她总算安然下来,身体不再疼痛。

江福长说:“这长虫(蛇)不小,足有五斤,在那?让我将它捉回来,胆挖出来给你,泡酒喝,以后长虫见你,就吓软瘫了。”

茈女子没有如实告诉他,这长虫在“台湾岛”,而是欺骗他说在老头沟。她不能让他再继续捉蛇,让鼠类在她们这块土地泛滥成灾。

走村串乡骑摩托车收蝎子的原上人苏红保,来到家门口,茈女子一家人这知道,茈女子捉了一夜的蝎子,因忙乱,将装蝎子的塑料瓶放在院子里,蝎子全部让一群鸡吃了个精光。

夜幕来临时,茈女子又要下沟去捉蝎子了,爷和婆挡也挡不住她。

她在心底就这么地想着,凭着她的劳动,能买上能干农活,能拉人的三轮车,不让年过七十岁的爷再下地使唤牲口了,她也能拉爷和婆去集上吃刘国荣家圆油蒸,还有集上百姓饭店里的辣子汤……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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