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吕不韦

吕不韦生于卫国一个商人世家，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商人，始终保持着敏锐的投资嗅觉，并在遇到子楚之时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而留下了“奇货可居”的著名典故。

濮阳人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子楚初名），归而谓父曰：“耕田之利几何？”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之主赢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战国策·秦策四》

战国时代诸侯经常结盟，但这种盟友关系非常不靠谱，所以为了取信于盟友，盟国之间要互派王子到对方国家居住，算是质押给对方的人质。秦国的王子——子楚，就是被质押在赵国的人质，但秦国似乎并不太在乎子楚的生命，经常派兵攻打赵国城池，甚至在长平坑杀过四十万名赵国士兵，那么子楚在赵国的生活定然也是好不到哪里去了。

吕不韦在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子楚，他回家后与父亲商议，主题是探讨如何赚钱。

吕不韦：投资农业利润如何？

吕父：十倍吧。

吕不韦：那投资珠宝呢？

吕父：一百倍。

吕不韦：如果培养一个王子登上王位，能赚多少钱？

吕父：无数。

吕氏父子的问答出色回答了“什么生意最赚钱”这个问题，答案是投资封建权力。但投资现任权力的成本很高，国王富有天下，不会在乎你的投资，而且说不定会直接将你的财富抢走；所以要投资就得投资“潜力股”，吕不韦选择的“潜力股”就是子楚，也就是所谓的“奇货”。

吕不韦投入巨资、精心策划，在赵国和秦国两方游说，通过一系列艰难的运作，他买通了现任秦王的正室华阳夫人，成功让子楚拜华阳夫人为嫡母；在子楚逃离楚国的时候，吕不韦还附送子楚一位美貌的姬妾。最后，子楚成为秦庄襄王，吕不韦拜秦相，封文信侯，食邑十万户，那位美姬也生下了一位男婴，就是日后的秦始皇嬴政。

秦庄襄王（子楚）即位时已经60岁，在王位上仅仅待了三年就去世了，继任者嬴政只有11岁，吕不韦成了秦国真正的掌权者。

然而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秦庄襄王给他留下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秦国。商鞅穷兵黩武，山东六国已经铁了心要摆平秦国这个心腹大患，六国数次合纵攻秦；秦国之内，四年内连丧三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又发生了罕见的蝗灾（蝗虫从东方来，蔽天）。

真可谓是多事之秋、万事皆难。

吕不韦打破困境的第一步是靠“卖爵位”赚钱：能为国家捐粮食一千石的人，赏爵位一级。后世不断有人用“卖官”来抨击吕不韦，司马迁说“不韦钓奇”，也是充满了讽刺和不屑。

然而从结果上说，吕不韦确实依靠“卖爵位”解了燃眉之急，摆平了国内蝗灾。而且需要注意的是吕不韦并没有同意用官换钱，他拿出来买卖的只是没有实权的爵位，两者之间还是有根本性区别的。而且对于商鞅变法后“军功富贵”的惯例，吕不韦此举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冲击，并从根本上改变了秦人发财致富的途径，将秦国的社会规则由纯粹的暴力扳回到了较为正常的道路上。

吕不韦富国的第二步是“重农”，吕不韦不同于商鞅，他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将农业放在了首位，甚至要求所有其他行业都要为农人服务，即“重农兼末”——除了农业，其他所有行业都是“末业”：

1、金融业必须为农民服务

商鞅禁绝了秦半两（秦国原来的货币），因此吕不韦发行了自己的货币，这种货币叫做“文信钱”，吕不韦开放了货币铸造权，仅仅要求民间铸币重量要比重“文信钱”。

吕不韦有了钱之后，就去三晋地区购买粮食，并设立“太平仓”，“太平仓”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中央银行+农业部”：“太平仓”负责官方铸币，也监督民间铸币质量；在丰收之年，小农可以将自己的粮食卖给“太平仓”，价格是相当厚道的；在歉收之年，小农可以在“太平仓”借到粮食，利息也是相当低。

2、商业必须为农民服务

吕不韦自己就是商人，所以他知道贸易是人们互通有无、维持生活的正常手段，禁绝粮食贸易、对贸易抽重税其实是非常愚蠢的行为。虽然吕不韦仍将商业列为末业，但“本末”并不矛盾。

吕不韦当政时期，商人没有税收，没有劳役，赚钱后还可以用钱买爵位，秦国商人总算是过上了好日子，也帮助秦国聚敛了不少财富。

3、文化业必须为农民服务

《吕氏春秋》说过，粗鄙的国民是国君的耻辱（败莫大于愚）。

吕不韦认为：愚民不用脑子思考，既然能盲从于国君，当然也很容易被征服。统一中国，除了有发达的经济，还要有发达的文化；要想文化产业发达，第一要务就是废弃本身就特别愚蠢的愚民政策。

振兴文化，也要统一思想，毕竟诸子百家各有优劣之分。与后世杀人放火的焚书坑儒不同，吕不韦统一思想的方法是集百家之长，诸子百家可以在秦国都城咸阳公开辩论，他自己也经常与门人辨论。最后，吕不韦成为“杂家”的集大成者，通过“假人之长”来“补己之短”。“杂家”继承了儒家天下为公的思想，强调“民”的独立性，“民”绝不是“王”的“群氓”，治国必先“德政”、“仁义”、“爱民”；“杂家”又有黄老道家的清净，有道君王必须“虚静以待”，不能以个人喜好左右臣下，更不能以个人标准断定忠奸。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

——《吕氏春秋》抄袭自姜子牙《六韬》

4、公务员必须为农民服务

吕不韦提出了与商鞅截然不同的理论，他认为官府不能与农人对立，农人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任统治者奴役的牛马。大家不是吓大的，商鞅那些“车裂”、“诛九族”的刑罚，总有一天会反噬国君（亡国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秦庄襄王即位后第一年，秦国就大赦天下，放掉了前朝因为乱扔垃圾等小罪抓来的很多“罪人”。

吕不韦还下令编撰了中国农学史上的四篇开篇之作——《上农》、《任地》、《辩土》、《审时》，并完善了一部新历法《月历》，记载了每个月农民应该完成的农活。各郡县官长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向农人宣讲耕田经验，根据每个月气候变化和农作物生长情况，提醒农民安排农业生产。

此外，我国第一代大型农田水利工程——都江堰、郑国渠，都是吕不韦主持修建的。都江堰将蜀地岷江分为内江、外江两渠，外江之水用来泄洪，内江之水惠及三百多万亩农田。自此，成都平原成为天府之国，不再有水旱灾之惧。

有了金融、商业、文化业和全国官僚的支持，秦国农业有了长足发展，为秦国统一中原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之后，吕不韦正式开始了对六国的征伐：

——公元前249年，东周王室合纵山东六国灭秦，吕不韦率兵功灭东周，建立秦国“东郡”。延续800年的周王室“天下共主”灭于秦人之手。

——公元前248年，信陵君合纵韩、楚、赵、燕、魏五国攻秦。在吕不韦主持下，魏王中秦国反间计，信陵君被迫隐退，破五国合纵。

——公元前242年，韩、魏、赵、卫、楚五国合纵攻秦，吕不韦率兵出函谷关，灭卫国，迫楚国迁都。自此，山东诸国中有实力对抗秦国的只有最远处的齐国，齐国恰恰又中了秦国远交近攻之计，统一六国只是时间问题。

秦国的形势一片大好，可惜吕不韦自己的政治生涯却遭遇了危机。吕不韦信奉的思想，不允许他擅自篡位称王；否则，在子楚去世、嬴政又未成年的时候，吕不韦有无数次机会废黜这位未来的秦始皇。

嬴政终会长大，并且渴望拿回政权，秦国的权相、自己的仲父——吕不韦已经成了他通往封建集权之路的最大绊脚石。

吕不韦也意识到了这位年轻君王对自己的不善，然而他的应对方式却不能算是英明。

吕不韦做错的第一件事是把大阴人缪毐献给了嬴政的母亲赵姬，结果赵姬不但与缪毐私通生下两个儿子，居然还想让他们的私生子取代嬴政成为秦王。这无疑加深了嬴政对于吕不韦的不满。

吕不韦做错的第二件事是在嬴政21岁（也就是嬴政亲政的前一年）抛出了《吕氏春秋》，并在城门悬赏，说能改动一字者，赏千金（成语“一字千金”的典故出处）。结果，没人能改动《吕氏春秋》一个字。从内容和文学角度讲，《吕氏春秋》其实远没有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无人能改一字，要么是秦人太过愚昧，要么是慑于吕不韦的权威。无论真相是哪个，也无论吕不韦是否真心想要借机威慑嬴政，但这些已经足够让嬴政下定决心除掉吕不韦了。

嬴政亲政后第一年，缪毐就不自量力地发动了叛乱，带着几千门客就去诛杀嬴政，叛乱当天就被剿灭，缪毐被诛三族。

追究起来，缪毐是吕不韦献给太后的。

于是，吕不韦罢相。

放逐吕不韦后一年，嬴政赐书吕不韦：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居然能在河南有十万户封地？你跟我有什么亲戚关系吗，居然当了我的干爹？还是把你发配去蜀地吧。（君何功于秦，而封户十万？君何亲于秦，而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徒居蜀郡。）

在流放的路上，吕不韦饮鸩自杀（公元前235年）。

吕不韦死后14年（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统一天下，正式建立秦朝，中国进入封建主义时期。

吕不韦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从他冒险辅助子楚登上秦国王位这件事，就可以在他身上看到许多性格特征，既可以说他是有眼光和远见的政治家，也可以说他为了达到最自己有利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既可以说他是为了实现政治谋略而坚忍不拔、运筹帷幄的战略家，也可以说他是为了实现政治野心而处心积虑、手腕高明的阴谋家……总之，吕不韦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复杂多面人。

如今大多数人热衷于分析他和嬴政之间的关系（因为史料缺乏，司马迁时代都难以论证此事真伪。“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为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史记·吕不韦列传》；郭沫若先生在《吕不韦与秦王政的批判》中对于嬴政是吕不韦私生子的说法则持否定态度），也有很多人对于他以一介最末商人之身摇身一变成为政治明星的敏锐投资眼光而钦佩不已。

本篇故事无意再和大家探讨先人们的风流韵事，也不想再去强调风险投资的高风险与高收益（吕不韦最终身死就是“高风险”的兑现），而是仅就史书告诉我们的客观情况来看看吕不韦实施的经济政策。

吕不韦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商人，他的政治思想也更多体现出了一种商人的思考方式，相比于商鞅（商鞅变法的故事详见【经济·历史·金融】商鞅变法：抑商不重农），无疑吕不韦的方针政策更加符合那时秦国的发展需要。正是在吕不韦的政策推动下，秦国实现了“国富民强”。“秦灭六国，盖始于魏冉，而成于吕不韦、李斯”中对于吕不韦的功绩，我其实是颇为认同的。

除此之外，我还是想多嘴说一句吕不韦主持编撰的《吕氏春秋》，这不仅是 “杂家”的代表著作，同时也可从中看出一些吕不韦的政治思想。东汉注者高诱认为“此书所尚，以道德为标的，与孟轲、孙卿、淮南、杨雄相表里也。”其中“道德”、“忠义”是儒家思想，“无为”是黄老思想，“公方”兼有儒、法两家思想，书中关于社会秩序和运转规律的思考设计又涉及到阴阳家的五行相生相克学说和儒家的五行递嬗五德始终观念。郭沫若将《吕氏春秋》的政治主张总结为以下五点：一是反对家天下（亦即主张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一旦君主失德乱政，人人得而诛之），二是提倡尊重民意，三是赞成哲人政治（亦即治理国家的人必须修身律己，表率天下），四是讴歌禅让，五是主张君主无为（亦即不可大权小权一把抓，要选贤任能，让百官发挥聪明才智，履行自身职责），并总结评价说：“《吕氏》书中的关于政治理论的系统大体上是因袭儒家，虽然在君道一层颇近于道家，有时甚至有些法家的气息。无疑，吕不韦本人倒可以说是一位进步的政治家，不然他是不会容许这种理论在他的名下综合起来的。”

吕不韦在《吕氏春秋》中着重分析历史存亡兴衰教训，强调敬顺天时、尊重规律，其意似乎都在于为嬴政提供治国理政的指导原则，然而吕不韦的这番良苦用心嬴政并不买账，反而因为《吕氏春秋》的公布而直接激化了与吕不韦之间的矛盾。这除了对吕不韦掌权的不满之外，也是因为两者政治理念的完全不同所致（秦始皇崇尚法家思想，与吕不韦的杂家思想差异巨大）。

无论后世历史如何评说，也无论当年的历史真相如何，吕不韦对秦国富强所作的贡献无法忽视，而其罢相后，建议吕不韦复出的人络绎不绝，去看望吕不韦的高官、贵戚、士人络绎不绝，据说在吕府附近造成了严重的堵车（马车）。吕不韦的个人魅力由此也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