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的女导演们向内凝视
阔别两年,乌镇戏剧节今年10月终于回归。与往届来自世界各地20多部剧不同,今年因为疫情, 24部特邀剧目均来自国内。其中近半来自国内女性戏剧人的创作,数量上已经顶起了半边天。从这些作品和导演分享中,可以一窥国内女性戏剧创作者关注的话题与表达的方式。
情绪,情绪,情绪
“今年刚到时的第一感觉是疫情对乌镇带来了创伤感,直到一天天地看到戏剧节的海报挂起,才又看到创伤下某种顽强力量在往外钻”。导演杨哲芬这样描述这一届的乌镇戏剧节。疫情的阴霾仍在,不仅是国外剧目的缺席,还包括她所在的武汉8月时部分区域封控管理,她的演员在隔离区内,导致她不得不在9月初临时调换演员。
她的新戏《图多盖洛与斯派克》讲述一个独居女孩,陷入失恋、无助的情绪困境中,因一位外卖员的到来逐步重新反思自己的故事。杨哲芬自己独居超过5年,2020年疫情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情绪状态不佳,什么也不想做,“情绪没有出口”,而且她发现身边的学生、年轻的姑娘们也常常难过却不开口求助。“我们总觉得不想麻烦别人,什么事都'没事我自己来’,但其实开口没什么;同时也想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情绪的气泡,气泡爆裂的瞬间很不舒服,没关系,别人说矫情就矫情吧,把这口气吐出来。”
詹骊的舞剧《七窍生烟》也关注情绪,集中用身体表达“愤怒”,这种常被划分为“负面”的情绪。她说这不是一部温情脉脉的剧,而是充满攻击性与宣泄力:“愤怒非常有必要存在,在特定情况下我们是非常需要它的。”
对高科技的担忧
“你不觉得摄像头这个东西鬼鬼祟祟的吗?”
《狗还在叫》讲述了一个只有摄像头陪伴的老太太的故事。观众既能“客观”看到一个处在24小时摄像头底下的老人的生活与心理,也能通过即时影像代入摄像头的角色体验一个“窥探者”。导演杨婷在开演前做了一个随机调查,问观众中有多少人家里装了摄像头,举手者近小半,“摄像头是一种窥视,这种窥视发生在我们生活当中任何时间、任何角落,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她说。戏中这场窥探以关心为目的,却触及了人之为人的基本独立空间和存在,终于激起了老太太的反抗。
故事的编剧是一位90后女孩(胡璇艺),灵感也是来自她的真实生活。对于科技的入侵,杨婷也深有感触:“我从中获得了很大的方便,但同时我也失去了很多东西,相较而言我更在意我失去的那些东西。”在那些所谓的科技带来的“方便”的光环下,有很多阴影。比如摄像头的存在对老太太来说是“一种束缚,一种被强加的关怀”,“孩子们出现在屏幕上,看上去在看着妈妈,画面却很冷,很抽离,不亲切”,摄像头传递了数据,却无法传递人与人之间一来一往一呼一吸的温度。
青年竞演中《电子烟灰》也关注到了当前万物皆“云端”的现象。戏中,一个女孩意外死亡后,遇到了由自己曾发在网络上的信息构成的另一个自己,试图通过“她”存储的这些信息再谈一场网恋,在一步步的信息检索使用中,看清了网络上自己虚伪、空洞的一面。故事的最后,一部分云端数据突然发生丢失,即使是数字版的自己也不再完整。导演刘叶萱说,她自己也不敢面对自己在网络上留下的“黑历史”,“希望不要被发现”。但其实那也是“真实自己”的一部分。
亲密关系
另一备受关注的作品《霹雳》,改编自作家郑执的同名短篇小说。一对情感濒临破裂的夫妻用贵了一倍的租金租了四环内的新房子,然而从搬进来的第一天起,一股恶臭便如影子般缠绕着他们,无从摆脱。由恶臭引起了争吵、回忆、埋怨,戏的故事性不强,现实世界与小说(男主角是一位不成功的作家)交织,人与人之间关系紧张,爱与恨不断升级。
2.《霹雳》故事中的他者,演员王安邦一人饰演五个角色——邻居、楼长、中介、店员和小说世界里的中介Andy,象征着我们日常所依附的系统。
何齐导演和她的搭档与原小说作者郑执曾是同学、同事,对于小说中描述的理想与面包的抉择、创作者的焦虑,她们都深有感触。虽然表面上这是一段婚姻故事,导演却认为这是在深究亲密关系的真相:“亲密关系是充满暴力的,充满权力的对抗。我们几乎无法进入到一种百分百融合的关系,所以必须在其中磨合妥协,那些不适应这段关系的自我被切割,被摩擦,有时能够愈合,有时就变成溃烂的伤口。但我们总是需要这样的淬炼,所以说我非常认同进入亲密关系,只是需要保持理智。”
另一部来自青年竞演单元的《一切从海浪开始》也聚焦于夫妻关系,讲述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丈夫不断提起一个陌生的名字,照顾他的妻子心中有刺却无从下手解决,两人在幻想与回忆中起起伏伏。主创来自香港演艺学院,这台全粤语的戏情节并不复杂,但细节动人,让现场观众沉浸其中几乎越过了语言的障碍。亲密关系既是动人的,也布满裂痕。
当然亲密关系也不仅指情侣之间,比如朱虹璇导演的《春逝》以双女主的形式呈现了两位女性之间的友谊。脱口秀演员颜怡、颜悦的话剧首秀《女女胞胎》也在思考两个亲密的人之间如何找到独立的自我。
可以看到,女性戏剧人对“自我”,无论是个体的我还是人类整体的我们,都展现了强大的兴趣,内容和表达方式上相对主观,更常使用独白、抽象性舞蹈等形式去表达内心,而今年的另几部评分较高的男性导演作品《红与黑》《世界旦夕之间》则故事性更强。当然这些不是绝对的,女性戏剧人也有非常理性、有力量的作品,男性戏剧人也有非常感性的、个人化的作品,只是当我们看到本届乌镇戏剧节有如此多女性戏剧人涌出时,纯粹以好奇之心试图触摸她们的样子。
杨哲芬,武汉传媒学院影视表演专业主任,新作《图多盖洛与斯派克》在本届乌镇戏剧节首演。2017年,她的《花吃了那女孩》曾获第五届乌镇戏剧节青年竞演最佳戏剧奖。
杨婷,中戏表演系毕业,大麦超剧场艺术总监,2005年开始做导演,先后推出《局外人》《我的妹妹,安娜》《新娘》《开膛手杰克》等。
何齐,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台湾大学戏剧研究所创作方向硕士,2016年创办睡不好的工作室,目前正以编剧、导演等身份创作,代表作《静态人像》等。
城市画报:对今年自己的戏满意吗?
杨哲芬:我觉得是欠佳的,长戏对戏剧的整体是有一定要求的,我也看清了自己的短板是文本,我能说得出来我想要表达什么,只是想讲个很小的事情,但哪怕是小事,也应该有更好的表现方式。但也治愈到了一部分观众,有一个20岁的姑娘哭着跟我说,这是她最好的生日礼物,演出那天是她的生日。
杨婷:(笑)每天都有一点小故障,比如之前是技术问题开演有一点推迟,今天是开场那段即时影像灯忽然间不亮了,我差点叫停。但这个戏我觉得很生动,写得非常有意思的一个戏,最初它是为2019年中间剧场“科技艺术节”做的一个戏,今年我和团队在多媒体上做了一些新的尝试。
何齐:在原小说里,丈夫和妻子在新家里放眼望去,看到的是对面那栋楼陈小姐的房子,那是他们可以看到的未来,他们可以选择是否要一起朝着它走去。但是改着改着,编剧发现自己更关注丈夫和妻子一起生活过的那间60平方米的一居室,两个人物在遇到难以推进的现状时会选择进入回忆里。所以,房东陈小姐这个角色变成了更遥远的存在,而带他们看新房的中介成为了新的“陈小姐”。做出这样的改编,应该是和我们目前所处的人生状态和对社会的理解有关。我们还没有信心在此时此刻去想象一个更敞亮,更稳定,更幸福的生活,但我们非常想要在如今的动荡中找到一点点安定的存在。
城市画报:你戏中提出的问题,你有答案吗?
杨哲芬:也许我们不愿意跟熟悉的人透露脆弱,这时候陌生人的善意偶尔会从裂缝中照进来。另外独居其实分情况,有的人享受独居的自由,但没办法跟自己好好相处,每天明明很晚了,也不知道在熬啥,对自己没法那么好地掌控,就容易被情绪卷进去了。当情绪气泡爆裂的瞬间,得有个信念告诉自己,没事的会过去的。在有的年长些的人看来,这都不是事。
杨婷:其实没有。我对科技也是持有本能的一种排斥的,一种拒绝跟它建立更深的或者更紧密的联结的排斥,我会主动切掉那个链接,比如像戏中的摄像头,我不会接受,既不会给我的父母去装,也不会装它用来看小猫小狗。大家都开始用手机支付的时候我还很执拗地拿着现金生活了很久,直到几乎所有地方都不再收现金为止,我昨天还去ATM机上取钱。其实,我觉得那是我的一种对抗,是很可笑的,有一点像堂吉·诃德式的,觉得自己既强大同时又很可笑,幽默的同时又很悲凉。
城市画报:你怎么看待你戏中的女性角色?
杨婷:戏里的老太太是一个从小就离经叛道的女性,她很年轻的时候骨子里就有一种非常执拗的东西,如同戏里雪狼跟白猫相爱那样,她会对所有的束缚进行反抗,内心深处对自由的渴求一直都在,所以她最后做出那样一个举动,是很正常和自然的。
何齐:因为小说的视角是丈夫的,我们作为改编者应该要尊重原著。所以我们让妻子成为了丈夫虚构中的妻子。她每一次出现都是丈夫印象中的样子——吵架时的,冷战时的,相互交心时的,初遇时的。同时我们也放弃了用现实主义的方式去描摹“恨意”产生的过程,而是把这个原因交给观众自己去补充。
城市画报:你认为女性在戏剧行业的发展机会多吗?
杨哲芬:我觉得女性创作者从当时我参加小班的时候就挺多的。
杨婷:女性的机会很多,而且我觉得我有的时候会放眼望去,在剧场里面工作的女生非常多,有的时候你去看一个戏,主创团队上来好多都是女生,舞美设计、灯光设计、音响师、音乐、多媒体,越来越多的女性。我并不是一个什么女权主义者,我也不喜欢贴这样的标签,但我确实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女性更加有韧性,看待问题时宽容度非常高,格局上面会更大一些,这些大概源于我们的天性,因为所有的生命是由女性来孕育的,她知道一个生命的孕育过程,她会更多一份包容,然后有一种更深层次的爱。
何齐:这个行业不乏女性工作者,大家都是凭本事留在这个行业的。但另一方面,因为整个大环境的叙事还是很男性视角的,而当我们在面向当代现实进行创作的时候,需要花很大力气才可以突破集体意识对我们自身的潜在影响。不是说我们自己是女生,我们就可以很好地处理好女性角色了,我们也需要时间去意识到自己所属于的这个集体正在经历什么,从而慢慢孵化女性主题的作品。
城市画报:你觉得话剧女演员受到年龄限制吗?
杨婷:不受,至少在我这没有年龄这一说。我觉得什么样年龄段的人,都可以参加戏剧表演,当然前提是你要知道演戏是怎么回事。我们去俄罗斯看戏,他们常常会老中青三代人同时登上舞台,甚至有90多岁的老演员。我们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看戏,他们剧院的一个功勋女演员已经101岁了还在台上演戏,非常棒。我目前最喜欢的俄罗斯导演布图索夫,他排的《海鸥》,是40岁上下的演员演18岁的年轻人,他们演的那种纯真、不谙世事、那种对爱情的盲目追逐,让你忽略掉年龄,这是演员的魅力,不会受年龄限制的。我们国家也有非常多值得尊敬的老艺术家们,一直在话剧舞台上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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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席郁兰
图片 乌镇戏剧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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