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町奇谭丨灵魂如鸟,身体是一具鸟笼

以泡沫经济破碎后的日本小镇黑森町为舞台,《黑森町绮谭》讲述了高中生希原夏森在回家途中离奇神隐,与各种各样的妖怪、神灵结缘冒险,逐渐找回自己遗失记忆的一系列故事。

泡沫经济与神鬼怪谈

你一定看过《千与千寻》这部电影吧。

少女千寻为了解救因贪吃变成猪的父母,在神灵的世界经历了很多磨难。在这些惊心动魄的奇幻冒险的背后,其实暗藏着关于日本泡沫经济的隐喻和反思。

电影开头,千寻的父亲在介绍一处主题公园的残骸时说道:“90年代到处都在开发,后来发生泡沫经济,许多公司都倒闭了。这一定也是当时的建筑。”

《千与千寻》电影截图

像《千与千寻》这样,将诡谲怪谈与泡沫经济这段历史相结合的作品还有许多,《黑森町绮谭(Tales of the Black Forest)》便是其中一个。它讲述了泡沫时代背景下的一位高中生希原夏森,在回家途中离奇神隐,与各种各样的妖怪、神灵结缘冒险,逐渐找回自己遗失记忆的一系列故事。

尽管整体流程非常简短,玩家只需要大约5小时就能完整通关《黑森町绮谭》,但它的内容却异常丰富有趣。其中既有诸如“犬鸣村”、“狐狸出嫁”、“裂口女”、“幽灵列车”等等你曾听闻的日式怪谭,也有诸如JOJO、夏目漱石、藤原千代子、黑泽明等埋藏在各处的彩蛋。

不过,《黑森町绮谭》最出彩的地方,是它的剧情和对于人物的刻画——以泡沫经济破碎后的日本小镇黑森町为舞台,以女主角希原夏森的视角为线索,它串联起了《鹿骨怪谈》、《猫之列车》、《妖怪映画》、《夏花冬雪》四个截然不同的、曲折却充满了无限惊喜的故事。这四个故事中出现的数十位角色,既是那个荒唐年代的亲历者,也是那个年代里无数普通人的缩影。

当泡沫时代的盛景轰然倒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但时代越是惨淡,反而越是能够凸显一个人的灵魂与处世哲学。在游玩过程中,《黑森町绮谭》中的那些有趣的灵魂,曾屡次勾动我心内那抹柔软,令我联想到某些似曾相似的画面。

生活,本就是不尽如人意的

泡沫经济的破灭令许多人钱财散尽、家破人亡,陷入空虚无助的境况,这便给了邪教可乘之机。

1995年,日本东京,奥姆真理教(Aum Shinrikyo)蛊惑大量在经济危机中失去信心、缺乏信仰的“失败者”加入,制造了多起影响恶劣的恐怖袭击,其中就包括造成13人死亡、逾5000人受伤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惨案

《黑森町绮谭》中那个名为“真理天堂”的邪教便是改编自这段史实。当整个社会都呈现出下坠的颓势,当雪崩发生时,雪花该如何自处呢?

邪教“真理天堂”代表的是一群自暴自弃、趁乱而起,心怀鬼胎、怯懦胆小之人,但《黑森町绮谭》同样还刻画了另外一群如鲑鱼般,在时代洪流中逆流而上的勇者。

在《鹿骨怪谈》中就有非常多这样的角色——

传说中,神灵的存在是依赖于人类的信仰,若不再有人信奉,神灵便会消失。枯荣神就是这样一个因为信徒流失而死亡的神灵。

表面上看,枯荣神之死与人类的背叛密不可分,但往深处看,枯荣神所代表的传统宗教信仰的没落,只是生物本能、经济兴起、时代变化综合较量下的必然结果。枯荣神非常透彻地看清了这一点,因此他从未怨恨人类。甚至还在死后以德报怨,对残酷的世界献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丝余热。

玉前静,一个向往人类社会,却完全缺乏人类社会生存经验的的狐女。为了心中那点热爱和执着,她竟然选择在经济大崩盘,连人类尚且食不果腹的时期去到人类社会。

可纵使百般艰辛,她依然不屈不挠,奇迹般在人类社会中立足下来,成为一名春风化雨的高中老师。

……

《黑森町绮谭》里那个民不聊生的时代看起来离我们很远,但回想现实,那些因为自身不如意,便挥刀向弱者的悲惨案例却并不少见:在高考那天载着满车人冲向水库的公交车司机,在中小学校园内大开杀戒的男人……

《午夜巴黎》电影截图

无论今夕何夕,普通人的人生却大多是相似的,只要我们活着,就会遇到种种不如意。正如电影《午夜巴黎》的台词所言:“如果你留在这里,这里就变成了你的现在,不久以后,你就会开始想象另一个时代才是黄金时代,这才是现实,不尽如人意,因为生活本来就是不尽如人意的。”

哲学家叔本华也强调过,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个悲剧。

《午夜巴黎》电影截图

但《黑森町绮谭》却从另一个积极的视角出发,告诉我们:“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即使他们见识了世间的各种丑恶、看透了人心的黑暗面,他们却依然选择直面甚至拥抱这样的惨淡人生时。那一刻,他们便不仅成为了掌握自己人生的英雄,也同样成为了鼓舞其他人的一盏明灯,影响着那个世界,也打破界限,影响着屏幕前的我们。

死亡是灵魂从身体开释

《黑森町绮谭》中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则关于“死亡”。

死亡意味着什么?

柏拉图在《斐多篇》里有这样一个比喻:如果把人的灵魂看成一只自由的鸟儿,那么人的身体就是囚禁鸟儿的鸟笼。死亡就像是鸟笼开了,鸟儿飞出去,然后重新换一个地方住。而在古埃及人的观念中,人类也是由“赫(肉身)”与“卡(灵魂)”两种元素组成。死亡意味着卡离开了赫,却并不意味着赫的消亡。

《黑森町绮谭》中所呈现死亡哲学,与上面的提法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首先,《黑森町绮谭》所架构的世界观便是人死后并不会直接消散,假如你生前的执念足够强大,就会在失去肉身后,以灵魂的形态继续存在。我们的主角希原夏森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得以与诸多亡魂构建起联系。

《黑森町绮谭》中许多角色都与死亡紧密相关,但我想通过《猫之列车》这一章来探讨作品传达的死亡哲学,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对死亡的讨论最彻底,但又最温情的一章。

《猫之列车》讲述的,是猫咪咖啡馆的失忆店员“相泽真”的故事。

因为一场意外,相泽真和希原夏森被传送到一节车厢上。而相泽真虽然失去记忆,却发现自己对列车竟然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熟悉感,无师自通就能正确操作列车上的各种仪表。

随着剧情推进,我们一点点找到答案:原来,在成为咖啡馆店员前,相泽真还曾是列车乘务员——因为热爱自由和漂泊,她继承父亲的遗志来到列车上,努力工作,恪尽职守,渴望有一天能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列车长,驾驶着列车奔赴远方。

但世俗偏见却并不认可相泽真作为一名女性的付出和才能。

“电车毒气事件”发生后,身为乘务员的相泽真为了避免毒气泄漏,死守车门,惨死于邪教徒刀下。但对列车的执念却让她的灵魂留在人间,并为人所救,失去记忆,成为了猫咪咖啡馆的店员。直到遇见希原夏森,才终于恢复了生前的记忆。

所以简单地说,《猫之列车》讲述的其实是一个“死了两次”的女孩的故事——

作为列车乘务员时,相泽真经历了肉体的死亡,灵魂也并不那么自由地活在世俗桎梏下;

作为猫咪咖啡馆店员时,相泽真虽然有着平凡安稳的快乐,却忘却了她曾穷尽一生追逐的远方,就像是“灵魂的死亡”;

恢复记忆后,相泽真找回自己,同时也不再忍受社会的偏见。她终于可以自由地去追求她心底最渴望的东西:不是列车,而是列车所承载的,一段段未知的旅程,是自由和远方的风景。

所以如何去看待《黑森町绮谭》死亡的哲学?

相泽真说:“列车带来的既是别离,也是重逢”。死亡又何尝不是如此?

消亡的同时,也带来了重生。就像电影《入殓师》所说:“死亡就像一扇门,逝去并不是终结,而是超越,是走向下一程。”相泽真肉体虽灭,灵魂之鸟却终于挣脱鸟笼,回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天空——这正是从“死亡”中透露出的“新生”。

《入殓师》电影截图

但另一方面,《黑森町绮谭》又非常写实地呈现死亡的痛苦。

《猫之列车》中配角A因为现实世界的不如意,便落入了邪教“真理天堂”的陷阱,天真地以为死亡能带她飞升天堂。然而,但当她倒在充满毒气的列车车厢,她后悔了:死亡原来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殉教并不能让她真正获得幸福,死亡不能一了百了地解决所有问题。

可是后悔又如何?一切已经晚了。

《论语》中,孔子提出“未知生,焉知死?”的观点,《黑森町绮谭》却告诉我们:未知死,焉知生?只有直面死亡、理解死亡,才能够认识到生的可贵,从而真正懂得珍惜生命、享受生命。

这一点,同时又与我上面提到的内容相互呼应:既然生活的不如意无法避免,我们应该如何让自己在汹涌的浪潮中获得安稳?

与其用死亡来逃避问题,不如找到一个能解决问题的灵药:那便是深深刻在你心中的,对某件事、某个人、某种信念的纯粹的相信。

萤火是他们,也是你我

《黑森町绮谭》中可以聊的地方还有很多,或许未来有机会还可以再写些片段,来分享我的感动。希望我的只言片语,能让你愿意试试《黑森町绮谭》这部委婉动人的优秀作品。

尽管它是一部几乎由一个人独立完成,前后投入不过几千元的低成本作品,尽管它是一部画风阴暗,包含着恐怖要素,甚至偶尔还会Jump Scare的像素风游戏。但《黑森町绮谭》妙,就妙在它抓住了这世界上最珍贵,最值得玩味的东西——人心、人性。

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无数次想到过去,想到现在,想到虚构,想到现实。时代之大,在整个历史的长河中却不过沧海一粟,时代之小,却能彻底改变每个活生生的人的一生。《黑森町绮谭》的故事是泡沫经济时代的缩影,而泡沫经济又何尝不是另外一些时代的对照呢?恍惚间,我仿佛看到真人真事的影子,与黑森町的往事重叠。

难怪,我们会如此轻易地便共情了那些虚构的故事与人——他们没被时代的冷气冲刷而下,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不等候炬火的萤火,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始终努力,迎着时代巨浪,为着自己心中的坚持,逆流而上。

而活在当下的我们,曾见过这样的萤火,需要这样的萤火,也渴望成为这样不停向上,点亮自己、温暖他人的萤火。

萤火是他们,也终将是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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