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评论 || 朱伟芳:游刃在“俗”“雅”“趣”中——评朱振武译《天使与魔鬼》
文章刊于《中国翻译》2021年第5期
已获作者授权,特此致谢!
翻译家朱振武教授
“如果说《数字城堡》是科技惊悚小说,《骗局》是政治惊悚小说,《达·芬奇密码》是宗教惊悚小说,《天使与魔鬼》是文化惊悚小说,那么2009年问世的《失落秘府》和2013年问世的《地狱》,则是思考和关注人类未来生存状况的惊悚小说。”(朱振武,2014:41)丹·布朗(Dan Brown,1964— )在这些虚构的小说中,无一不传达了其对于后工业时代中人们的道德危机产生的思考,寄寓了对科技力量带给人类无限隐患的深沉忧虑。
《天使与魔鬼》(Angels and Demons,2000)是《达·芬奇密码》(The Da Vinci Code,2003)的前传,作者在小说中主要探讨了科学与宗教之间的矛盾。书中运用了多种小说技巧,如急迫紧凑的时间设置、令人胆战心惊的情节氛围、不断变化的艰难险境、穿插其中的父子关系与爱情主题、精心设计的神秘元素、多线交错的叙事结构等,使得读者目不暇接,深陷作者创造的叙事迷宫之中。
丹·布朗在小说中主要通过人物对话和环境描写来推动情节发展。这二者的翻译优劣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读者对丹·布朗小说的阅读体验。基于此,本文首先分析了译者在翻译小说人物对话和环境描写时的翻译策略,其次赏析了译者对“小词”和“小诗”的创造性翻译,最后讨论了翻译中出现的瑕疵,尤其是译者的无意识误译,并试图找到原因,提供解决思路。
美国畅销小说作家丹·布朗
朱振武教授翻译的丹·布朗系列小说
一、“俗”翻口语对话
“小说的情节精致繁复而又微妙深奥,每一段都以行动或对话或沉思默想的方式推动情节的发展。所有的一切,无一不经过精心设计,无一不丝丝入扣。”(福斯特,2016:136)对话无疑是作者用来塑造小说人物和推动情节发展的最有效方式之一。《天使与魔鬼》中充斥着大量人物对话,有表现主人公兰登学识渊博的絮叨长论,也有刻画杀手冷酷无情的简洁话语,有展现教皇内侍伪装德高谦卑的言辞,也有体现女主人公维多利亚面对危险的勇敢和直言不讳……
傅雷指出,“现在大家用的文字上的口语都是南腔北调,到了翻译,更变得非驴非马,或是呆板的要死。原作的精神一点也传达不出。”(傅雷,2005:33)傅雷提到的“文字上的口语”即指人物间的对话。在翻译对话时,译者应秉持能在忠实传达原著意思的基础上,采用口语化的语言特点——将其“俗”译,向读者展现不同人物迥异的性格特征。“俗”在字典中有颇多意思,但本文提出的“俗”并非是“庸俗”“通俗”或“使人厌烦”之意,而是指在翻译人物对话时采用一种使目的语读者感到熟悉的口语化表达方式,符合目的语读者所处的文化氛围。归根结底,这是一种归化翻译策略的体现。“归化策略更多考虑了译入语读者的可接受程度,因而译文往往让读者产生一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降低了作品的阅读难度,容易为译入语读者所接受。”(张全,2010:189)朱振武在翻译《天使与魔鬼》时就采取了这样的策略。如小说第三章中初次登场的杀手与其上司之间的对话。
例一:
He was seated in the shadows, out of sight. “Were you successful?”
“Si,” the dark figure replied, “Prefettamente.” His words were as hard as the rock walls.
“And there will be no doubt who is responsible?”
“None.”
(Angels and Demons, 2001:25 )
朱译:
他坐在阴影里,看不出长得什么样子。“你得手了吗?”
“当然。”另一个人在黑暗中答道。“活儿干得漂亮极了。”这人的话像四周石头壁一样冰凉坚硬。
“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
“干净极了。“
(《天使与魔鬼》, 2013: 6)
“完全的对等是不可能的,若直译的译文无法产生与原文对等的联想,采用意译法或转换形象,追求最大程度的近似显然更为现实。”(Bassnett,2004:25)在上段对话中,译者并没有将successful、responsible等词按照字面意思生硬地译成“成功的”、“负责”,而是使用了地道的中文口语来替代,将杀手不露声色、狡黠冷酷的性格特征和隐蔽神秘的身份气息通过对话灵活展现。再如下面两例:
例二:
“That’s me”, Langdon said, locking his car.
“Perfect timing,”the man said. “I’ve just landed. Follow me, please.”
(Angels and Demons, 2001: 26)
朱译:
“正是我。”兰登说着,锁上了车子。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人说道。“我刚刚着陆。请跟我来。”
(《天使与魔鬼》, 2013: 7)
例二出现在第四章中,译者并没有将此处的Perfect timing直译为“完美的时间把控”,而是用一句中国人常用的俗语“来得巧不如来得早”来意译。前文中提到这位飞行员是一位穿着蓝色飞行服的圆脸男子,口气友善。因此用这样一句略带幽默语气的老古话来表现,不由得拉近了飞行员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让人感受到人物身上亲切的一面,这与前一章节中冷酷的杀手形成了鲜明对比,让读者从刚才的紧张气氛中暂时抽离出来,置身于一个轻松的氛围里,让原本收紧的心有所缓和。这一点反映了丹·布朗的小说艺术,在前后章节不同人物一张一弛的对话中,给读者带去时而紧张刺激,时而欢快放松的阅读体验。
例三:
'What are you doing out here?’
'Same thing you’re doing…wondering why raindrops fall.’
'I’m not wondering why they fall! I already know!’
The priest gave her an astonished look. 'You do?’
'Sister Francisca says raindrops are angels’ tears coming down to wash away our sins.’
(Angels and Demons, 2001: 80)
朱译:
“你跑出来干吗?”
“学你啊,思考为什么雨滴会落下来。”
“我才不会想它们为什么会掉下来呢,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牧师惊讶地看着她,“你知道?”
“弗朗西斯卡修女说雨原本是天使的眼泪,它们滴落人间来清洗我们所犯的罪恶。”
(《天使与魔鬼》, 2013: 47)
以上这一段出自小说第17章,主人公维多利亚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遇见养父的生活场景。二者的对话含蓄地传达了维多利亚对养父的爱和思念。原文十分口语化,突出表现了小孩子和大人互动时可爱天真的模样。译者通过适当增译,还原了原文中人物可爱的语气。比如第一句如果直译,则为,“你在这外面干什么?”如果这么译,则表明问话者已经站在了外面,而译者结合上下文,用了“跑”这个字眼,表现出养父维特勒因为担忧小女孩跑到雨里生病,所以追着她一起跑出来的动态场景。第二句若直译,则为“和你做一样的事情”,显得拖沓呆板,而译为简洁的“学你啊”能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孩子俏皮的语气。第三句的原文为两句没有逻辑连接词的感叹短句,而作者在译文中主动添加了“才”和“因为”,使二者自然连接,逻辑得到了显化的同时,也将小孩子那种对自己“知道雨滴为什么会落下来”时沾沾自喜的语气表现了出来。在最后一句翻译中,译者同样为了显化逻辑,增译了原文中不存在的“原本”和“人间”。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译者在翻译人物的口语对话时,发挥了一定的主观能动性,采取了归化的翻译策略来实现“俗”翻。译者有时通过意译,运用中国人熟知的口语化表达和常用俗语,有时则通过增译,添加连接词,使逻辑得到显化,增强了语气,贴切地向读者勾勒出了各种人物的性格特质,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翻译家朱振武教授与小说家丹·布朗合影
二、 “雅”译环境描写
丹·布朗除了善用大量对话来推进情节外,还精于利用环境描写,尤其是细节描写来烘托惊悚异常的环境气氛,在各种空间转换中,为读者打造出时而闲适舒缓时而惶恐万分的阅读体验。因此,译者在翻译环境描写时也须同样用心,才能实现作者苦心经营的小说效果。
环境描写不同于口语化的人物对话。因此,译者不能对环境描写进行“俗”翻,而要采用“雅”译的手法。译者不仅要做到“协调原作的语言风格和阅读的审美视角,做到既能进入到原作的审美视角和原作者所臆造的想象空间”,又能“充分考虑到译入语读者的接受视角。”(孙艺风,2004:6)请试看以下几例:
例四:
He squinted out at the lush green valley rising to snowcapped peaks all around them.
(Angels and Demons, 2001: 32)
朱译:
他望了一眼四周,近处是苍翠葱茏的山谷,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峰峦。
(《天使与魔鬼》, 2013: 12)
该例出自小说第六章,兰登教授受欧核中心主任的邀请,坐着飞机来到了瑞士,这是他下飞机时看到的景色。原文丹·布朗用lush green和snowcapped二词简短勾勒出白绿分明的眼前景色,译者则使用既简洁又能体现中文美的四字短语“苍翠葱茏”和“白雪皑皑”来与之对应。原文之妙在于丹·布朗使用了rising to一词,表现了主人公兰登望向远处风景时由近及远的动态视野。译者成功捕捉到了这一细节,于是增译了“近处”和“远处”这一组词,对原文的长句进行了分割,将一绿一白的景色,一前一后,错落有致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这体现了奈达(Eugene A. Nida,1914—2011)提出的“动态对等”翻译理念,看似普通,但却独具译者之匠心。
例五:
A grassy slope cascaded downward onto expansive lowlands where clusters of sugar maples dotted quadrangles bordered by brick dormitories and footpaths.
(Angels and Demons, 2001: 41)
朱译:
一片芳草萋萋的斜坡突降为一片开阔的四边形低地,一簇簇糖槭点缀其间,周围是红砖公寓,阡陌小径使之相连。
(《天使与魔鬼》, 2013: 19)
例五出自第八章,兰登和科勒从欧核中心的主综合楼走出,此为映入兰登眼帘的自然环境描写。译者将grassy(长满草的)译作了“芳草萋萋的”,不禁让人想起了我国唐代诗人崔颢在黄鹤楼下写就的千古名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引起了读者美的联想。“萋萋”表示草木茂盛的样子,恰到好处又颇为典雅地描绘出斜坡的样子。译句中“一簇簇”不仅表达出了clusters的复数形态,也与“萋萋”一同以叠词的方式使句子读起来更加富有韵律感。更妙的是,译者将bordered by brick dormitories and footpaths这一具有被动意味的并列结构进行了拆分,先译出“周围是红砖公寓”,再说“阡陌小径使之相连”,读者在想象的视野中顿时有了分明的层次感。“阡陌”一词也让读者想起了东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句,让人不由得产生了坠入世外桃源的错觉。小说中写道,当兰登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产生了仿佛走入了常春藤名校校园的错觉。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由美的联想产生了美的错觉。余光中曾说,“其实洋学者正加倍需要雄厚的中文修养,才能抵抗那些别扭的语法和欧化的词句,也才能克服中西之异,真正把两种文学'贯’起来。”(余光中,2014:37)正是因为译者具有扎实的中文功底和诗词修养,才能让英文中的美到了中文里也同样绽放姿彩。
例六:
The air smelled lifeless. An awkward grid of narrow walkways wound between the decaying memorials, most of which were fractured brick with marble platings. Like columns of dust, countless pillars of unexcavated earth rose up, supporting a dirt sky, which hung low over the penumbral hamlet.
(Angels and Demons, 2001: 535)
朱译:
空气中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一条难走的棋盘式的狭窄走道在渐渐腐朽的陵墓之间蜿蜒盘旋,大多数陵墓都是用断裂的砖块和大理石垒起的。像埋着的一列列遗骸一样,很多未被挖掘的土地形成一根根竖起的支柱,撑起这片布满尘埃的天空,那些尘埃则低低地悬浮在这座界限不明的墓群上方。
(《天使与魔鬼》, 2013: 373)
例六来自小说第120章,grid一词为“网格、方格”之意,译者将其译作“棋盘式的”,采用了比喻的译法。除了此处,小说第十七章中也有一例出现了原文中未使用比喻,但译者却发挥了主观能动性采取了比喻译法的情况。
例七:
Despite the sweltering heat on the deck of the drive boat, the words had chilled her to the bone.
(Angels and Demons, 2001: 82)
朱译:
尽管当时潜水艇的甲板如同蒸笼一般闷热,但这番话却使她感到刺骨地冰凉。(《天使与魔鬼》, 2013: 49)
该句中sweltering heat为“闷热”的意思,译者将其译为“如同蒸笼一般闷热”,虽然原文中未用比喻,但译者根据原文发挥了合理想象,进行了补充翻译。这种做法在小说翻译中也未尝不可,使读者能对眼前复杂的环境更有画面感。此外,例六译文中将 “渐渐”、“一列列”、“一根根”、“低低”不仅将状态和复数准确译出,也因叠词的大量使用使得句子读起来更富节奏感和韵律美,让读者眼前浮现的景物有了参差错落之感。
从以上几例可以看出,译者在“雅”译环境描写时巧妙化用了诗词,采用具有中文美的四字格,并善用叠词,将音律美转化进环境美之中。此外,译者还发挥了一定的主观能动性,有时采取增补翻译的方式,将人物对环境的感知通过比喻的方式译出,增强了读者对小说中不同环境的感知力和想象力。
翻译家朱振武教授
三、 “趣”解小词小诗
“艺术性是文学作品十分重要的美学本质,忽视了文学翻译的艺术本质,就忽视了文学翻译的社会作用,就会'复制出一批语言上正确,但艺术上苍白无力的文学译品来。”(张今,张宁,2005:12)受人爱戴的小说家不仅能构思出令人惊异的故事情节,也能创造出脍炙人口的机言妙语,展现其独特的想象能力和语言天赋。但作家头脑中因灵感迸发而偶得的创意对于译者来说,则成了难事。有些是作家根据情节内容自创的词汇,根本无从查起,有些则是从未被人翻译过的新词,在目的语中难以找到对应物,这些都对翻译构成了巨大挑战。如果译者忽略了原文的艺术性,采用牵强生硬的翻译方式敷衍了事,那么源语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产生的阅读乐趣,经由不负责的译者到了中文读者这里便荡然无存了。
英国汉学家蓝诗玲在英译鲁迅的作品时曾指出,“在不影响语言整体准确性的前提下,比起使用直译加上频繁脚注和尾注的做法,译者倒不如创造一种避免打断读者阅读的译文,如此才能更忠实地再现原文的阅读体验。”(Lovell,2009:xliv)① 朱振武在翻译丹·布朗创造的“小词”、“小诗”时并没有简单地采用音译或直译再加脚注的译法,而是凭借自身丰富的文化底蕴与扎实的中文功底,一一化解了翻译难题。译文不仅忠实流畅,且传递了原文的妙趣横生,读之回味无穷,令人印象深刻。如小说第五章中,有这样一例:
例八:
As their notoriety spread, these lethal men became known by a single word- Hassassin- literally 'the followers of hashish.’
(Angels and Demons, 2001: 32)
朱译:
随着狼藉声名的远扬,这些杀手逐渐被人们称为“黑煞星”——字面意思即“噬黑煞者”。
(《天使与魔鬼》, 2013: 11)
Hassasin一词源于阿拉伯单词ḥaššāšīn或Ḥashshāshīn,这是一个神秘的异教团体,由一支训练有素的穆斯林刺客(assassin)构成。他们会吸食hashish(一种中东大麻),因此assassin与Hasshish合成后,便组成了这个特别的词Hassasin。② 对此,朱振武并没有草率采用音译的方式,而是巧妙“趣解”了这一难题。他将其翻译成“黑煞星”,不仅贴合其发音方式,也在无形之中将小说中刺客带来死亡和灾难的形象勾勒了出来。这与杨绛先生将堂吉诃德那匹罕见的瘦马Rocinante音形兼备译作“驽骍难得”有异曲同工之妙。“翻译的灵感来自于译者全身心的投入,厚积薄发,方可偶尔得之。主、客观因素相结合,使译者的情感汇聚到一个最佳点,其智慧得以充分发挥,激情达到顶点,从而产生灵感,获得一种新的感悟、形象和概念。”(朱振武,2006:4)可见,应对作家的才华创作,译者唯有具备扎实的功底,方能在必要时得到灵感的恩赐。再看小说第四十九章中,有这样一例:
例九:
“Publish or perish. At CERN we call it 'Substantiate or suffocate’.”
(Angels and Demons, 2001: 231)
朱译一:
“不出版就出局。在欧核中心,我们称之为'不证明就除名’。”
(《天使与魔鬼》,2005: 154)
朱译二:
“不出版就出局。在欧核中心,我们称之为'不证明就挣命’。”(第49章)
(《天使与魔鬼》, 2013: 157)
在此例中,原文中的publish和substantiate分别与perish和suffocate押头韵。对于普通译者来说,可能会直接放弃作者别出心裁的用法,逐词按字面意思翻译,但朱振武在翻译时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2005年与2013年出版的《天使与魔鬼》中,这两处的翻译有所不同。首先来看publish or perish,译者在两个版本中都将其译为“出版”和“出局”,也使得中文押了“头韵”,perish原为“死亡”之意,这里结合语境,译为“出局”十分贴切。在学术界,不写文章发表证明自己的观点和思想就意味着学术生涯的“死亡”,也就只能惨遭淘汰“出局”了。后者对于substantiate和suffocate的翻译,suffocate是“窒息而死”的意思,第一个和第二个版本中将其译为“除名”和“争命”都可以表现出在学术界,学者需要极力证明自己的意思,但是很显然,后者与“证明”的读音更相似,所以后一版本更好。
例十:
From Santi’s earthly tomb with demon’s hole,
'Cross Rome the mystic elements unfold,
The path of light is laid, the sacred test,
Let angels guide you on your lofty quest.
(Angels and Demons, 2001: 252)
朱译:
你从桑蒂的土冢举步,那里有个魔鬼之窟。
穿越古代的罗马之城,揭开了神秘的元素。
通向光明的路已铺就,这是神对你的考验。
在那崇高的历险途中,让天使来为你指南。
(《天使与魔鬼》, 2013: 173)
例九来自小说第五十五章,原文第一第二行的hole和unfold押 “o”之韵,第三第四行以test和quest押“est”之韵,而朱振武翻译的版本巧妙地将小诗的意向进行了拆分,以“窟”和“素”押“u”韵,“验”和“南”押“an”韵,化解了这一难题,使诗歌趣意兴然,使人读之朗朗上口。
从以上的几例可以看出,译者在遇到作者的创造时,并不懈怠对之。他没有选择干巴巴地直译,肆意破坏语言的艺术性,而是深思熟虑,花了一定功夫和心思化解了难题,将英语的语言魅力同样用中文的语言魅力予以抗衡,保留了原作者利用文字游戏给读者带去的趣味性。
四、尺瑜寸瑕,辩证待之
“翻译是一种创造性的工作,好的翻译等于创作,甚至还可能超过创作。这不是一件平庸的工作,有时翻译比创作还要困难。创作要有生活体验,翻译却要体验别人所体验的生活。”(郭沫若,1983:649)对于虚构的小说,译者不仅要体验的是原作者基于其生活环境和文化所产生的思维方式,还要试着去揣测、模拟、并试图通过译文还原作者脑内的想象性产物。朱振武曾在丹布朗另一小说《骗局》的译者序中戏称,“一将功成万古枯,一书译罢满头秃。”(丹·布朗,2010:4)由于译事之难,尤其对于如此大体量的长篇小说而言,翻译存在一定瑕疵是不可避免的。读者在面对翻译文学时应当采用辩证的眼光去看待译本,不应为了译本有几处误译、漏译或是因为对译法的理念与译者有出入就否定译者付出的努力。
曾有一篇名为《极差的翻译,给较差的书》③的文章言辞极为犀利地对译本进行了抨击,并引起了近百条评论热议。该篇文章不仅给丹·布朗的原作贴上了“差作”的标签,还全盘否定了译者的努力。这一评价虽然有失客观公允,但其中提到的几处翻译细节问题却值得引发我们的思考。比如以下这一例子:
例十一:
“Two hundred fifty thousand kilos fully fueled.”
(Angels and Demons, 2001: 27)
朱译一:
“这个家伙全速可达每小时两万五千公里。”
(2005年豆瓣读者提到的旧版本中的译文)
朱译二:
“这个家伙加满油后重二十五万公斤。”(第4章)
(《天使与魔鬼》, 2013: 8)
虽然在2013年的版本中,译文已经修正,但我们仍可以细细探讨一番,明晰是什么原因导致译者在2001年译本中产生了误译。误译可分有意识误译与无意识误译。有意识误译是译者故意为之,译者定有其自圆其说的理由和主张,而无意识误译则是由译者的思维定势或者知识欠缺造成的,该例明显属于后者。
原文中丹·布朗写的是kilo。作为一个英语为非母语的中国译者,第一反应会疑惑,这kilo指的是kilogram还是kilometer?从上下文语境来看,粗略一读,确实会认为用速度来描绘这架飞机更为合理。因为原文作者想强调这架飞机的与众不同,那么一定会强调其速度之快。于是,译者受到这种思维定势的影响,将kilo默认为kilometer,如此一来便想当然地译成了“公里”。此处我们要探明两点问题。其一,kilo是否既可表示kilometer又可表示kilogram;其二,原文中是否可以找到客观的逻辑线索来确定kilo的含义。
根据《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kilo即kilogram的简称(霍恩比,2008:1112)。尽管有些说英语的非英美人士会将kilo作为kilometer的缩写来使用,但这十分罕见。尤其在美国,人们并不流行使用英国的公里制(metric system),因此更不会将kilo表示成kilometer④。考虑到丹·布朗撰写的是现代美国英语,由此可得kilo表示重量单位。此外,在紧跟该句的后文中,作者提到了推力重量比,按照逻辑,一般先给出飞机重量有多少的信息,后文才会提到推重比。除了逻辑推导,根据这一章最后飞行员告诉兰登飞机的飞行速度是十五马赫这一信息也可以排除前文提到的kilo表示的是速度。
翻译工作者在翻译文学作品时,虽然以传达小说的文学性为主要目的,但对于小说中展现的非文学部分要格外小心,需做到仔细推敲,小心求证。但出于各种原因,对于大体量的翻译,译者有时很难做到事无巨细,完美无瑕。首先,译者通常不具备作者所拥有的知识,因此在翻译时需做出格外努力去弥补这一空缺,积极通过各种方式查漏补缺,尽力完善自己对原文的理解。其次,译者应当善于总结自己在翻译过程中的思维定势,尽力避免曾经犯过的错误,本着求真的态度对待每一部着手翻译的作品。但对于思维定势的总结,仅靠译者本身是不够的,因为人自身通常难以发现自己的思维定势,无意识误译在所难免,因此需要做翻译批评的学者客观指出,并对问题进行挖掘和探讨,形成客观的经验总结,供译者参考学习。最后,由于国外引进的畅销书通常到了国内会有一定的滞后性,出版社为了满足一定的时效性,要求译者在短时间内完成也是造成译者产生疏漏的重要原因之一。
无论是译者自身,还是外在环境的影响,译文之于译者永远不可能是完美的,正如作品之于作者也永远不会是完美的产物。从《天使与魔鬼》的译本销量以及在中国的传播范围和大多数的读者接受度来看,我们不能否认译者在此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和价值。谢天振曾撰文反驳了那些认为“原作第一性,译作第二性”的观点。他指出,探讨译者地位的重要性,应当放在译入语语境里讨论才有意义。“在译入语语境中,原作怎么可能脱离译作而存在呢?它只能依靠译者,通过译者、通过译作才能存在。”(谢天振,2013:83)可见,译者在译入语环境中对于原作的传播是十分重要的。“译作是原作生命的延续与发展,翻译也将迈过原作而前行,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刘洪涛,2014:9)译者理应得到更多鼓励,才能有动力译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为促进文化交流、丰富本国知识和文化娱乐做出更多贡献。
朱振武教授翻译的《天使与魔鬼》
注释:
① Lovell, Julia. The Real Story of Ah-Q and Other Tales of China: The Complete Fiction of Lu Xun[M]. London: Penguin Group, 2009. 原文为:A translation that, without compromising overall linguistic accuracy, avoids extensive interruption by footnotes and endnotes can, I feel, offer a more faithful recreation of the original reading experiences than a version whose literal rendering of every point dictates frequent, disrupting consultation of extra references. 此处为笔者的译文。
② 在传统纸质词典中无法找到“Hassasin”的词条释义。结合Vaguely Interesting网站中“The Deadly Vengeance of the Hash”一文对“Hash”的溯源解释与The Free Dictionary网站上对“Hashshashin”一词的释义,我们可以对Hassasin一词的含义有所了解。
③ 详见豆瓣网书评《极差的翻译,给较差的书》[EB/OL].(2005-12-29) [2021-07-08].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017436/.
④ 详见English Stack exchange网站中对“Is it common to say 'Kilo’ to mean 'kilogram’?”问题的讨论[EB/OL]. (2017-01-27)[2021-07-08]. https://english.stackexchange.com/questions/370463/is-it-common-to-say-kilo-to-mean-kilogram.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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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Bassnett, Susan. Translation Studies[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
[18] Brown, Dan. Angels and Demons[M]. London: Random House, 2001.
作者简介:
朱伟芳(1994— ),女,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国家重点学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英语翻译研究、非洲英语文学文化研究。联系方式:zephyrzhu@qq.com。
朱伟芳
编辑:刘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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