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映在麻大湖上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

第213期

晚霞映在麻大湖上

文/张立志

时间定格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某个夏天的傍晚,晚霞刚刚铺开,炉膛的灶火还未点燃、炊烟尚未飘起的时候。这时的太阳不高不低的挂在村西头,站在小清河岸上的柳树在微风中一边轻轻摇曳毛发,磨蹭着太阳红红的笑脸,一边讥笑村口那棵老槐树,笑它再粗壮高大也够不着太阳的下巴沿;低矮的芦苇清高地挺着细细的身腰和尖尖的脑袋,不屑一顾柳、槐间的打情骂俏。太阳依然如故的把淡蓝的、金黄的、赤红的光彩洒遍西闸村的湖心田野、街头巷尾。

西闸村地处博兴县西南角,北依小清河、南临麻大湖,一条废弃干涸的古运河东西横穿整个村庄。

这里民风纯朴,人丁兴旺,水网交错,蛙声满塘,荷花飘香。麻大湖碧水荡漾,蒲苇浩荡,曲径通幽,鱼虾繁多,鸟儿赛唱。

其实,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庄,她的湖塘一色与湖畔“一溜边河崖”二十多个村庄一样,别无二致。若非要找出她的不同之处,无非就是地处博兴、桓台和高青三县交界,地理位置略显独特。再就是人口多,姓氏杂,全村三千多口人、23个姓,确实让魏家、傅家、王桥、傅桥等村望其项背。因此,晚霞映照下的村庄涌动的繁忙,洋溢的欢笑,充斥的味道也必然是大同小异。不信,你看:

湖心 码头

麻大湖深处轻轻划来一叶扁舟。

所谓扁舟也就是当地人俗称的溜子。溜子用纯实木制作,一米多宽、五六米长,中间略宽,两头略窄且上翘出水面。

只见头戴苇笠使溜子的刘家七月哥,先是两手交错的提起竹篙,直到与水面接近九十度角后,刷的一下将竹篙从松握的手掌滑落至水底,随后借力顺势下蹲将竹篙插入淤泥,两手上下的交错用力,直至竹篙和溜子接近平行、角度不能再小,双手握至竹篙顶端时,再次拔起。就这么左一篙、右一篙的循环往复,溜子轻轻的前行,绕过荷叶、蒲草,不时惊起水中的野鸭、斑鸠,扑扑哒哒的飞向水道两边的芦苇荡深处。

待到溜子接近小桥调头时,才看清载的是喂猪喂鸡用的水草、野生荷叶,还有一个渔棹和一杆渔叉,溜子尾部还挂着一个快要装满鲫鱼的鱼篓,即使全部浸入水中,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这时,七月哥还不忘与正好走到桥头的裴侯打趣:“哎!皮猴,湖心就是比课堂自在舒坦是吧?”裴侯压根就不应声,只管径直低着头向前走。这裴侯赤着脚、只穿条短裤,两只布鞋一前一后地挂搭在肩膀上,左手提一串用柳条穿起来的鲫鱼,右手提一个用背心临时做的包裹,鼓鼓囊囊的八成是野鸭蛋、野鸟蛋。

晚霞映射下的码头湾别有一番景致。码头湾是位于村中央的一个四方形大水塘,顾名思义就是停泊溜子装卸货物的中转地,通过水道和麻大湖连接,是村里最大的水陆码头。

湾北岸矗立着高高的水塔,塔顶四个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激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湾的东南角是通往麻大湖的水道口,大队部就在南岸上,大门两侧是农民书法家、本家大爷手书的“同心同德”、“建设四化”八个金黄大字。

湾的四周全是歪歪斜斜的老柳树,湾沿大都是洗衣淘菜的老太太小媳妇,当然身边少不了头戴柳枝伪装帽,玩泥巴、呲水枪的学前孩童。

王家大婶是这里当仁不让的主角,丰满的前胸随着棒槌槌打衣服的节奏上下振颤跳跃,满口净是些不遮不拦、没老没少的玩笑话。羞得刚过门的郭家小媳妇两腮绯红,嘴唇轻轻一勾,露出甜甜的微笑,低头不语,只是羞答答地使劲在搓衣板上揉搓着衣物。

没有多时,王家大婶看到七月哥划着溜子过来,就喊:“老七,这么高的日头急着回家干啥,昨晚整脏的褥面,侄媳妇还没洗好呢。”七月哥也不顾及辈份差异,装着生气的样子抡起竹篙使劲击打了几下水面,水花溅湿了洗衣人的脸面和衣裳。一顿泥巴狂轰乱炸随之呼啸而来,七月哥全身泥水没了人样。准头不够的泥巴落入水中,惊得一群鹅鸭匆忙潜入荷叶深处。

晚霞下的一湾清水,霎时变得五彩斑斓、影影绰绰起来。

摆渡 街面

小清河渡口是村庄通往北坡的必经之路。摆渡(即渡船)是两只大号的溜子并排连接在一起,上面再铺上一层厚厚的木板。

陶三叔赶着一架马车轻松地上了摆渡,驾辕的枣红色高头大马在晚霞映射下越发红亮喜人,拉边套的两岁小骡驹黝黑漆亮,是前段时间刚从外地买来的。

岂不知,前些日子小骡驹压根不敢上摆渡,生拉硬拽都不行。只好给它带上眼罩,上船后再摘掉眼罩,反复多次地练胆量。这是外地牲口到湖区上的必修课。

赤脚医生刘大爷坐在马车厢里,享受着陶三叔的高规格待遇。要知道牲口就像是他的命根子,除了老弱病残,想搭车基本没戏。陶三叔自己也常是甩着大脚板,挺着胸脯,“吭哧吭哧”地走在车的左前侧。夸张地挥舞着马鞭,在空中划出道完美的弧线,继而顺势用力甩几下,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回响在空中,好不威风。

突然,一个身影一下子从渡船上鱼跃河中,十几米外才露出脑袋,朝着远处顺河飘流的西瓜游去。

街面充斥着农家特有的生活气息。古运河小桥边水井旁,一棵斜身老柳树上挂着一口经年铁钟。舒缓的钟声,早上叫醒熟睡的劳力起床出工,傍晌通知各家集中干粮给坡里的劳力送饭,晚上召集各户出个主心骨开小队生产会。急促的钟声,只有在抢场、救火和送病号赶往县医院等紧急情况下响起。
这时,一条黄狗正围着石板铺就的井台,追赶一只灰白色的老母鸡。母鸡扑打翅膀、咯咯的叫声急坏了刘奶奶,掂着小脚、拧着瘦弱的身躯,用拐杖不断敲打着地面,还不时做出抡打的举动,直到老母鸡窜上院墙边的柴禾垛,才结束了这场鸡狗之战。坐在一旁的刘爷爷被逗的皱纹灿烂地聚拢、花白的胡子直往上翘、张着仅剩几颗牙的嘴巴呵呵大笑,原本是双手揽着小孙子的,这时也把手插到孙子腋窝下,反复的举高下蹲,祖孙俩欢快的笑声在柳树下洋溢了好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黎家的黑猪跑了出来,把王家大婶墙外的菜地拱的一片狼藉。碰巧王婶正端着洗好的衣服回来,气的往地上猛的一蹲衣盆,拿着棒槌就追打黑猪。在家养病的黎家大娘听到黑猪嗷嗷的叫声,颤歪歪地走出家门,看到被拱翻的菜地,弱弱的向王婶赔不是。豪爽的王婶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扔下棒槌搀着黎家大娘说:“老嫂子,猪又不懂事,拱了正好,少吃几斤菜没啥事,年底还能多吃几斤猪肉呢。”
窑厂 碾坊

热火朝天大干快上的砖窑厂。沿着小清河北岸西行不到2公里,再右拐向北顺着一条生产路,穿过一片片麦地、棉花地,就看到了在旧河和支脉河之间的村办砖窑厂。

窑厂成立的时间相对晚些,不但解决了村民盖屋打墙远赴淄博购买价格高、运输难的不利因素,而且还增加了村集体的经济收入,更重要的是促进了农民土坯房向砖瓦房的过度进程。

砖窑通常是每年正月十五以后挑选良辰吉日举行盛大的点火仪式,没有意外,一年不曾熄火,几十个窑洞分区装窑出窑,循环往复。点火仪式要鸣土炮、放鞭炮,行跪拜礼,祈求一年安顺,出窑的砖火候恰到好处、规则平整、不结琉璃等。

窑厂周边绿树婆娑,麦浪滚滚,棉苗精壮,处处是夏季的清凉。厂区内,高耸的烟囱上端轻飘飘的一缕白烟升入云端。小山似的黄土堆旁是制作砖坯的工棚,另一边是出窑后齐整的红砖阵列,与对面未经高温洗礼的土黄色砖坯相对呼应,不知是互诉着各自的前生今世,还是感叹窑工的造物神奇。

几十名窑工大部分光着脊梁,浑厚的胸大肌和粗壮的臂膀暴露无遗,晚霞映照在古铜色的身板上越发显得有力健壮。

即使穿着粗布上衣的窑工也从不扣衣扣,后背上条条碱痕毫无次序地交织在一起,也不知道一天被汗水湿透、窑热烤干多少次。他们肩膀上总是或搭或披一条看不出底色的毛巾,汗水在沾满粉尘的脸庞上冲刷出道道印痕,在晚霞映射、红砖衬托下就像伪装的特种兵。

窑工劳作时很少说话,只是不断的在近五十度高温的窑洞里装砖、运砖,再把砖坯推到窑洞里有序码好。窑工推着独轮车机械的穿梭在砖窑和砖场之间,只听到“呼呼”的气喘声和车轮碾压地面沉闷的“噗嗤”声。不管多么炎热的天气,与窑洞内温度相比,对他们来说,都是清凉的。

窑工最惬意的时候,自然是围在稍有姿色却又略显富态、负责做饭的郑钱家嫂子身边,一边抹着汗水、咕咕地喝着绿豆汤,一边打趣地说些荤段子,还时不时领略几下郑嫂用汗巾温情地抽打。

碾坊磨坊是粉碎粮食的场所。村里有好几处碾坊,分散建在东西南北中不同的位置,且大都靠近深水井,村民使用便捷、不用负重走远路。而磨坊较多,多是大户人家或早些年代家境殷实的建在自家院落里,不但满足自家使用,而且也便利了左邻右舍。

碾坊都是砖基础、土坯墙、芦苇箔、平屋面,平平的屋顶上长满了杂草,还有几棵雨生的榆树、柳树在夕阳下登高望远。毋须安门的门洞,粗犷的木棒棂子竖插在窗口,贪婪的吸收着每寸阳光。内墙上砌有放置煤油灯的土龛,便于夜间劳作的村民照明,却早已被熏得像锅底一样黑。

不管是白天或是黑夜,只要初次进入碾坊,必然惊动一群正在觅食或者入巢的麻雀,间或有几只蝙蝠“扑棱棱”地从洞口飞出,顿时灰尘夹杂着蜘蛛网弥漫整个空间,呛得人手掩口鼻、直打喷嚏。

家庭妇女承担着推碾的重体力活。碾坊里,朱家和孙家的女人正搭帮碾压着玉米粒。两个娘们都两手正握碾棒并贴紧上腹部,弓着上身、撅着屁股吃力地推着沉重的石碾滚子,一人手持笤帚不时将压散至碾盘边沿的玉米碴子向靠近碾心处清扫。压根腾不出手来照管穿着开裆裤的老幺,任由他坐在地上蹬着双腿抽泣,或许是老幺觉得乏味单调,不如跟着推磨那样有趣,可以坐在磨盘上玩耍吧。

好在正赶上常年穿着一条黄军裤、扛着土枪的复员老兵“任老枪”路过,赏给老幺一只尚有一寸气息的斑鸠,说:“老幺,别抽嗒了,晚上让你娘烧烧吃。”老幺这才用手腕来回蹭了几下鼻涕,小脸立马就“雨转晴”灿烂起来。

柳编 木工
柳编组、木工组就在村庄的西南角。柳编是农家现金收入的主要来源,国家主要用来出口创汇。柳编(含苇编、草编的统称)用的蜡条、柳条、芦苇和蒲草、玉米皮、三棱草、麦秆等材料,基本上是在小清河两岸和麻大湖就地取材。利用其质地柔软易折、粗细厚薄均匀的特点,编织成比如箱子、饭(菜)篮等物件,印象中只要不是用火烤的日常用品都有它的身影。像屏风、花瓶、狗窝等品种,则是后来传统技术与工艺美术创新结合的产物。

村里的柳编组成员大多是尚未出嫁的姑娘。当地的妇女都会柳编这门手艺,当然刚从外地嫁到这里的则是不会的,耳闻目睹时间长了,便也学会了。她们把平编、绞编、勒编、砌编和缠编五种编织方法,运用的轻松自如,甚至是出神入化。

为了保持材料潮湿柔软和满足姑娘们冷热舒适需要,随着季节的冷热干湿变化,工作地点也在房子和地窨子之间变换。村里小伙子特别热许柳编组这个地方,不管有事没事,找个理由就来转悠一下。不过决不是为了欣赏场地上晾晒的大小不一、花色多样的箱篮、蒲团、草鞋等成品,他们对这些早已见怪不怪,尽管晚霞和工艺品相映成辉、美轮美奂。

这不,作坊里又飘出了婉转悠扬的“妹妹找哥泪花流”,随后又是一曲“一条大河波浪宽”,歌声、掌声、欢笑声糅合在一起飘荡。外面溜达的几个小伙子很是享受这番景致,好长时间竟然不曾挪动半步。

木工组噪杂的环境不让人待见。柳编组三百米开外,是村里的木工组。木工组的院里院外堆满了从田地沟渠和小清河两岸砍伐来的各种原木,据好的方木和板材,新打的桌椅板凳,以及损坏待修的地排车、独轮车和锨镐锄犁等生产工具。这里铲树皮、拉大锯、刨木料、钉钉子等吱吱呀呀、嗡嗡咚咚、咣咣当当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穿透力极强,几十米外就让人头脑欲裂,没事都躲得远远的。

突然想起“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拉一把,扯一把,小宝宝快长大。”这么优美的童谣,在木工组是无法吟唱的。

其实美景无处不在,木工组院外西北角十来米高的水泥电线杆上,柳编组改行做电工的大秀正脚穿铁鞋,斜跨电工包,腰系保险带检修电路。即使看不清脸庞,微风中绑成马尾状的长发也不再飘逸,一身宽松的工作服却掩饰不了她修长的身材,在晚霞映射下更加楚楚动人,与地面上的剪影组合成一副美丽的动画。

恍惚间,近四十年的时间悄然流逝。老槐树、砖窑厂、摆渡、码头湾、碾坊,还有那黑黝黝的经年老钟已难觅踪影,悄然淡出人们的视野,只是闪烁在老年人的口口相传中,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但不知现在晚霞映射下的麻大湖又是何种景象,是否还依然色彩斑斓,让人无限遐想,好想回家看看故乡的模样。

作者:张立志,山东博兴麻大湖人,军旅生涯27年后,就职于山东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先后在军队、地方杂志、报刊发表作品近5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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