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农家饭
品味农家饭
作者:肖永明
说实话,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特别的馋。
我就常常被老八爷讲的那些神话故事里的山珍美味,馋得口水流在枕头上;谁家娶媳妇办喜事,那饭菜的香味儿能诱惑得人鬼使神差往那儿蹭光,哪怕是从人堆里脚底下抢个面火烧儿,讨块喜糖,填进嘴里也能临时过把瘾。那时候特别盼过年,因为过年才能有好吃的,喂饱体内的“馋虫”。
其实,馋是生长对营养的渴求,是食欲的呼唤——这本来是人的天性,只是在那个物质困乏的年代才成为令人生厌的贬义词。如今,生活富裕了,物质丰富了,才给它赋予了褒义的桂冠,美其名曰:“舌尖上的文化”。你看那城市里的美食城、小吃街、海鲜大排档比比皆是;鸡公煲、担担面、清真火锅、满汉全席,各种风味小吃应有尽有;三明治、德克士、汉堡包、咖喱饭,西式餐饮无所不及;各种吃货市场更是琳琅满目,形形色色。不知为什么,如今我却对这些没了胃口,也打不起兴趣。总是时常想起,娘过去做的手擀炝锅面。
娘年轻的时候身体很弱,坡里的活儿干得很吃力,但是家里的活儿却做得很精到。不管是烧火做饭、缝缝补补,还是纺线织布,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娘总是从队里干活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用手捶着腰眼,和奶奶在灶上做饭。
娘是一个勤快而又手巧的人,这农家饭的手擀面便是娘的一桩拿手好戏。娘拿一块面团放在面板上,揉啊揉——这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用这一双手,揉进了艰辛,揉进了甜蜜,把生活的五味全都揉进了饭食。擀面杖在娘的手里就好像魔术师的魔法棒,拨楞着饼片在面板上翻来覆去,随着有节奏的声响,一圈圈扩大。然后,把它折叠起来,用刀切成细条,均匀得像一缕缕灰色的毛线。
奶奶在灶廓罗旁拉动风箱,脸被火焰映得通红。娘舀一小勺白色的猪大油放在锅底,温热;把葱花大料和盐一股脑放进去,“哧啦——”;再放上南瓜块或是白菜条,炒黄;添上几瓢水,烧开;然后把擀好的面条放进去。接着,沸腾的面汤在锅里滚动,升腾的水蒸汽漫过屋梁从门口上方飘出来,满院子弥漫着肉香夹杂了豆香的味道。
其实,那时候做的面条都是粗杂面的,由地瓜干、玉米、高粱和少量的大豆混合磨成。真正的麦子白面条,只有在入伏这天才能吃一顿。比我小十二岁的弟弟,那时正在不知好歹的年龄,吃的肚儿圆还想要。于是,奶奶就把自己那一份留出来,让弟弟明天吃。第二天,我一进门,弟弟哭闹着在地上打滚,说是他的白面条被奶奶吃了。“你的面条都是奶奶给你省下的,她怎么会吃呢?”奶奶却说是真的她吃了,因为都酸了。我一闻碗,一股刺鼻的酸味。哎呀,我简直无法想象,奶奶是怎么咽下去的。“酸了,你怎么还要吃啊?有细菌!”奶奶却不以为然地说:“药(乡土音nao,毒)不死人的,我就着大蒜吃的。吃了总比瞎(浪费)了强。”
奶奶就是这样,她一生勤劳俭朴,终日劳作,最知道粮食来之不易,在她的心目中浪费粮食是天大的罪过。有好吃的先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抛洒了饭食,她都是从地上拾起来吹吹灰土自己吃。她常说:“有土不脏,万物土中生”,“吃了灰,眼里明”。我知道这是怕糟蹋了食物,故意找的理论根据。
时光转到农家人不缺粮断炊的八十年代。一个学生从学校伙房拿着一兜馏好的干粮,不小心掉了地上一个,回过头一脚踢出去。我们几个老师见此情景,几乎是同时发出鞭炮一样的爆发音,把他喊回来,并把这个馒头拿到讲台上,让同学们展开讨论。一个掉在地下的馒头能折射出一个道德问题,父母的血汗值不值得珍惜的严肃话题。那首《悯农》古诗,不是背过就能打满分的。
老憨是我的邻村发小,淳朴得就像从赵树理小说里走出来的农民兄弟。他每次见到我总有说不完的话,因为他独生儿子延彬是我的学生。他对儿子抱着很大的希望。他说,他家五辈单传没有蹦出这土坷垃。后来儿子学业有成,儿子儿媳都在乡镇中学任教。老憨见了我总是夸赞儿子优秀,儿媳知书达理。然而,有一次他见了我,却一脸的憋屈似乎要哭出声。
“怎么了?是儿子不孝,还是儿媳委屈了你?”
他摇摇头,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咱彬彬变了,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原来他到学校给儿媳看孩子,顺便每星期带上老伴在家蒸的一锅白面馍。听说面粉厂里的面粉都加了增白剂,他就精选了自己种的优质麦,晒干扬净,到附近的机磨上加工的细面粉。起初儿子儿媳还挺感动,日子一长也就无所谓了,表现出一种冷漠的态度。冷漠就冷漠,老俩还是照常对孩子们尽心尽责。有一天,儿子儿媳上班了,老憨把一兜馒头放在厨房里。过了两天馒头发霉变质了,儿媳没犹豫拿起来放进了垃圾桶。这一举动叫老憨看了心里酸酸的,隐隐作痛。被扔进垃圾桶的,就像是他那一片“玉壶冰心”。
过了几天,我找到延彬两口子直言不讳地谈了这件事。小两口果真不以为然地笑了:“怪不得我爸这几天一直不高兴,有时轮风撒脚总想发火的样子。这有什么呀?一兜馒头值几个钱啊?老一代人啊,花个钱就心疼得要命!”似乎在他们的眼里这些老人都成了现实中的阿巴贡。
我心里一怔,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可是面对两代人意识上的反差,观念上的“鸿沟”,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说:“就是拿回去喂鸡还能下个笨鸡蛋吧?你愿意把你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扔进水里也不冒个泡吗?”
过后,这老憨兄悄悄对我说:“我就想不通,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拿咱农民当回事了,不吃农家饭了。什么美国佬(麦当劳)、啃的鸡(肯德基)呀,大鱼大肉,吃胖了再减肥。一桌子宴席,吃一半就倒进垃圾箱,这不是糟践粮食、败坏(浪费)钱财吗?这就是‘高消费’?我从心里赞成治腐败先从‘吃光盘’下手。”
我忽然觉得,这吃了一辈子农家饭的庄稼人,说出的话竟然这样耐人寻味。于是,我又想起了奶奶和娘做的家常饭。
作者:肖永明,山东博兴县人,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退休中学语文教师。有多篇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在省市县级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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