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之四:黄麦秸未了情
又一年的麦收结束了,时间是那样短促,那样匆匆,还没有体味过麦的感觉,公路上已经没有晒麦子的人了。作为黄土地上走出来的人,我对过麦有一种极特别的情结,我时常回想那些年过麦的场景,那种忙碌、劳累和辛苦,时刻涌在心头,我非常留恋那种疼痛和劳累的感觉,那些情景虽渐行渐远,但永远是刻在心里不会磨灭的印痕。我尤其怀念祖父精心编织的那黄色的麦秸席,每次想到就仿佛进入了故乡炎热的夏夜,躺在麦秸席上数天上遥远的星星。
时光太过匆匆,印象中的很多景象早已物是人非了。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家里分得了土地,出于对土地的厚望,父母亲一直劳作不辍。每年过麦的时候,家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我心中早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拥有一张乘凉的麦秸席。那时候收麦子全靠人力,镰刀是必不可少的工具。每天晚上,身体还健壮的祖父就蹲在磨刀石前不停地磨着镰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时地试试刀锋是否锋利,那双手也是辛劳的见证。我特别嘱咐祖父把我使用的镰刀多磨一会,并想象着明天割麦子的情景,把镰刀往后一拉,一大把麦子就会倒下去。磨刀石经年累月,不知道磨砺了多少次刀镰,那个磨面在祖父的用力下慢慢地凹陷下去,铁锈斑斑布满了两侧的石面。
记得那时候的麦子长得很高,柳黄的麦秸密密麻麻地亭亭玉立着,随着雪亮的镰刀掠过,“唰唰唰”的声音传来,一把把的麦秸就躺在深厚的麦垄上。因为要打麦秸席,祖父就帮我选麦子长势最好的地块,专挑选那些均匀、粗壮的麦秸。这时候的我特别细心,割得麦茬也矮,麦秸放得也齐整。祖父在后面,弯曲着身子将麦秸捆成一个个“麦个子”,拉到家门前的场院里,专门放在一块。收工回家的时候,我便把枣木杠的铡刀吃力地搬出来,祖父带着一顶草帽,已经在梳理麦个子了,汗水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他把麦秸秆收拾得非常整齐。要留下麦秸,就必须把麦穗头铡下来。我把铡刀抬起,祖父双手紧紧抱着麦秸送上铡床。我嘱咐他要小心后,奋力一按铡刀,清脆的响声过后,麦穗散落了一地金黄,空气里弥漫着些许麦秸秆特有的清气。祖父把没有了麦穗的麦秸秆放到一边,又迅速抱起了另一捆麦秸送到铡刀下,于是,清脆地响声再次响起来。
等需要的麦秸秆积攒得差不多了,祖父就把它们专门堆放在场院的一角,慢慢地晒干备用。最忙的时候是不能打麦秸席的,让麦子早日入仓最重要,人们都在“龙口夺食”。
麦收过后,祖父便选个阴凉的地方,他极其熟练地用木头搭起一个架子,打席开始了。祖父是勤劳的,一刻也不闲着。他先把金黄的麦秸用倒立的铁耙刮去麦叶,一大把一大把地放好,然后他就站在木架前开始忙碌,手中拴着砖头的麻绳不停地上下翻飞,一小缕一小缕的麦秸被麻绳缠绕后挤成一团。祖父沿着木架左右晃动,一把把的麦秸被他飞快地续到麻绳中,打好的席子慢慢往下垂去。祖父的手劲很大,手上的青筋似乎在跳跃着。有时候,他只是停下来喝口水又继续忙活,仿佛他一辈子就知道干活似的。麦秸席打好了一床,祖父又开始打下一床。我们弟兄好几个,一床席子是不够的。
黄色的麦秸在祖父的手中不断变幻着,身旁的麦秸越来越少,拴着砖头的麻绳越来短,席子越来越长,祖父的汗水流得越来越多。
麦收过后,松弛下来的人们喜欢晚上聚在一起乘凉,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我家门前的场院上这时就会热闹起来。场院正对着村里最大的那个池塘,水面上往往有清风徐来,让人感到丝丝凉意。晚饭过后,人们放下饭碗陆续走出家门,拿着蒲扇的,含着烟袋嘴的,拿着马扎的,带着蒲团的,抱着凉席的,三三两两地扎在了一起。选好位置,我将麦秸席伸开,上面再铺一床旧布片,很惬意地躺上去,清新的麦秸席散发出特有的香气,耳边不时传来人们的说笑声,较小的孩子们则围着麦穰垛转来转去捉迷藏,间或夹杂着一阵哭声。为了驱赶蚊子,大人们手中的蒲扇不停地摇动,烟头的亮光一闪一闪的,烟味、汗味、泥土的热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使村庄的夜色更加朦胧起来。
我时而在麦秸席上坐一会,又躺一会,聆听着祖父他们谈古论今。因为靠近老湾,蚊子自然也多,除了晃动着大蒲扇,这时候,祖父用晒干的香草编成的“驱蚊绳”也派上了大用场。香草真得很香,去拔鲜草的时候,手上总会留下淡淡的清香。草绳慢慢地冒着青烟,绳头的红光若隐若现,蚊子自然被熏跑了,那种草的味道在场院里随风扩散着。祖父是个很健谈的人,因为他小时候读过书,算是村里早期的文化人,他平时也喜欢读书看报的,只是没有太多的书读罢了。他知道的事情多,因此晚上围着他“唠嗑”的人最多,从门前的大老湾形成的话题开始,就把祖祖辈辈的陈年老事往外抖搂。我由此知道了老湾是老一辈人来此安家落户取土盖房子形成的,随着年复一年地取土越来越多,老湾的地域面积也越大,水也越来越多,自然成了村里下雨天排水,平时用水的必不可少的地方。我现在很佩服老祖宗的智慧,老湾定位在村子的中央,围着老湾分别向东向西扩建繁衍,多少年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听着祖父的诉说,我躺在柔软的麦秸席上,耳边又传来远处老湾里女人们洗衣服的“嘭、嘭、嘭的棒槌声和男人下湾洗澡划水声,偶尔还传来几声蛙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时而划破夜晚的静谧。
温度慢慢降下去了,有的人打着哈气开始往家里走。香草绳的灰拖出了很长,我和弟弟每人一床麦秸席,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床单,睡得迷迷糊糊。祖父年龄大点了,不能受凉,慢慢摇着扇子回家去了。除非夜里也热了,我们一般睡到半夜时分就回家去。恍惚中,我把麦秸席卷起来抱着,迷迷糊糊地就回家。
第二天晚上依旧如此,门前还是那样热闹。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过去了多年,期间,祖父给我打过好几床麦秸席,在散发着草香的麦秸席上,我听过太多的民间故事,数落过无数的日月星辰,失落了无数童年的梦境。祖父的勤劳一直感染着我,从他身上我也感受到了老一辈家乡人的质朴、忍耐、吃苦等诸多可贵的品质,这种品质一直熏陶我直到如今。
祖父打的麦秸席结实耐用,因为他用着心,流着汗,做工仔细,又加上故乡的土地孕育的小麦多了一份坚韧,因而麦秸席更多了几份厚重。等炎热的夏天过去了,他就会仔细地把每一件席子卷起来,用草绳捆好,外面罩上一块旧的塑料布,放到大门里过道上的木架上,摆得整整齐齐,以备来年再用。即使不打麦秸席了,祖父每年都要梳理一些黄麦秸,晒干了捆成个,存放到不碍事的木架上,以备不时之需,有些黄麦秸一直存放了很多年,祖父过世后,还一直摆放在那里,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流失的岁月。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深厚的土地,失去了艰苦的劳作,也失去了我勤劳的祖父。随着条件逐渐好转,家里的麦秸席没有了,那块锈迹斑斑的磨刀石也没有了。这些,只能成为一个失落的回忆。
故乡的黄麦秸成了我心底终生的挂牵,每次回家伫立在门口,望着眼前曾经是麦场的空地,不由自主地会生起一抹愁绪。这愁绪,就像麦场里那一个个蘑菇样的黄色的麦穰垛,会永久地温暖着我的梦,温暖着我的人生。
作者: 王祖山,山东邹平人,邹平魏桥实验学校教师,中国范仲淹研究会邹平理事,山东诗词学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诗词学会会员,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