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的爷爷
一九八二年，爷爷去世。那一年，我十一岁，爷爷才五十多岁。爷爷劳累了一辈子，却没能过上一天好日子，爷爷是一个苦命的人。
爷爷在同辈中排行老十，我的同辈都叫他十爷爷。由于常年劳累，爷爷四十多岁就已经弯腰驼背。他走路的时候身体几乎成九十度，低着头，上身几乎和大地平行，双手背在后边，头抬起来，看着前方。爷爷本来是高个子，可是这样一来，好像身高减少了一半。走上一段时间，他就要直起腰来，用拳头捶捶后背，扶着墙休息几分钟，然后再往前走。因为他佝偻着身子，弯腰驼背，所以人们都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锅腰子”。
爷爷是村里的饲养员，喂养着许多牲畜，晚上的时候要住在饲养处，我经常跟着爷爷睡在饲养处。爷爷喜欢吃蒜，那个时候很少有蔬菜，更谈不上肉，爷爷掐了蒜，把蒜给我放在一半玉米面一半小麦面的卷子上，我津津有味地吃着，感觉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爷爷是天下最好的爷爷。有一次，有大海边的两个贩卖虾酱的人，晚上走到饲养处，他们在这里借宿一宿，为了表达对爷爷的感谢，他们送给了爷爷一小碗虾酱。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虾酱，也是小时候吃的最好的菜了。此后好多年，多次吃到虾酱，却再也没有那童年的味道。饲养处有一棵大槐树，夏天的时候，就有知了猴从土里钻出来。我就跟着爷爷找知了猴，一晚上也就找上一两个。找到知了猴，爷爷不是用来吃的，他总是把知了猴挂在蚊帐上，到了第二天，蚊帐里就多了一只蝉，爷爷总是把它放飞。爷爷说：“听说这个东西在地底下长好几年才出来，变成了知了，才快活地叫上这么几天，就放了它吧。”爷爷心肠软，对动物也是一样。
小孩子最盼望的是过年，不仅可以穿上新衣服，还可以吃上一年一顿的水饺。水饺熟了之后，爷爷就让我端着一碗水饺到处磕头。在大门底下磕个头，算是供养门神；在院子里磕个头，算是拜天爷爷地奶奶；冲着锅台磕个头，算是拜灶王爷。磕完了头才吃水饺。过年很高兴，我有时候大声地吆喝着，爷爷说，过年的时候，不要高声喊，不要吵闹各路神仙，要让神仙们高高兴兴地过年，保佑我们一年平安。大年初一的时候晚辈们都给长辈们拜年。那时候，房屋里的地面还是土做的，并不是水泥或瓷砖。爷爷怕来拜年磕头的人弄脏了新裤子，就在屋里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布。人们来了以后 ，就在铺着的布上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可是我在大街上听见人们议论纷纷，说拜年就是一个形式，客气客气就行了，这个“锅腰子”怎么铺上了一块布?这不是让大家必须给他磕头吗?人们的脸上还带着疑惑和不满。我回到家里，把这话告诉了爷爷。爷爷于是逢人就解释：“俺不是故意叫大家磕头的，俺是怕大家磕头脏了自己的新裤子”，大家都笑嘻嘻地说：“你年龄大了，我们给你磕头是应该的”。大年初一的下午，人们都在大街上谈天说地，喜笑颜开。小孩子有的在学骑自行车，有的在滚铁环，有的抽陀螺，有的在打四角。可是爷爷和叔叔已经开始了一年的劳动，爷爷领着还没有结婚的叔叔，到公路两旁去刨树桩，然后用锯锯开，做成切菜的案板，到集上去卖。爷爷的腰更弯了，背也更驼了。
为了给叔叔娶媳妇，爷爷决定扒了旧房盖新房，可是在盖房时，把邻居九爷爷房顶的麦秸给弄了下来一些。于是爷爷买了新麦秸，给邻居的屋顶铺好，而自己的新屋顶上却铺上了部分旧麦秸。人们都非常不理解，说邻居的房屋都已经用了好多年了，给他用旧的就行啊。爷爷解释说：“自己用新的旧的都行，给邻居弄坏了麦秸，得给人家换上新的，要不然人家不愿意呀，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呀”。人们对爷爷的做法非常不理解 ，说起这个事来就直摇头，都说爷爷怎么老是做吃亏的事情？其实，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心里老是先想着别人，做一个老好人，不让别人说出什么闲话来。
爷爷很少做饭，一般都是奶奶做。有一次，奶奶去了邻居家，和九奶奶商量做棉被的事情，让爷爷早点做饭。家里的小米生了虫子，爷爷不知道，把小米和虫子一起下到了锅里。吃饭的时候，碗里边的小米粥掺杂着一些白色小虫子。奶奶就埋怨爷爷：“本来是一顿好饭，这不叫你做坏了，做饭的时候要先用水淘米，把小虫子挑出来呀”。爷爷在一边陪着笑，笑眯眯地说：“俺不知道米里边有虫子，这不俺都喝了两碗了，就当肉吃吧”。说得奶奶也笑了。这是我听到爷爷唯一一次说笑话，朴实的爷爷也有幽默的一面。
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以后，父亲考上了山东农业大学，就在他毕业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爷爷却病倒了，爷爷长得是肝癌。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不住了。他说反正治不好了，在医院里也是白花钱，不如回到家里吧。有一天夜里，我正睡觉，忽然听见爷爷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全家人赶紧穿上衣服，到外边一看，爷爷正拿着砖头使劲地往自己的头上砸，爷爷疼得受不了，他要用砖头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全家人赶紧夺下他的砖头，把爷爷扶到屋里躺下。爷爷听说癌症会传染，他就自己提议，一个人住小北屋里面。有时候我要到屋里边去看看爷爷，刚打开门，爷爷却说：“好孙子，离得远一点，你要看爷爷，就在远处看吧，这个病传染的 ，不要叫我传染上你呀。”想到我再也不能吃爷爷掐的蒜，不能和爷爷在一起找知了猴，只能在远处远远地看着爷爷，我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大声哭了起来。
有天清晨，我还在睡觉，父亲叫醒了我，哽咽着告诉我说爷爷去世了。我赶紧去看爷爷，爷爷虽然遭受病痛的折磨，去世后的表情却很安详，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送葬时，父亲站在一张桌子上，手里打着白幡，大声的喊着：“爹，上西南——，爹，上西南——”，本来应该喊三次，可父亲喊了两次，已经泣不成声，从桌子上摔了下来，我们全家人都和父亲搂在一起，嚎啕大哭······
爷爷是一个勤劳、朴实、憨厚的农民，同时也有一些愚拙、迷信、封建。但是在我的心里，爷爷是最好的爷爷。爷爷是个苦命人，一生辛苦劳累，最后还让肝癌折磨得失去了生命。
每当爷爷的忌日，父亲就领着我和儿子，去爷爷的坟前烧香烧纸，摆上些好吃的东西，表达对爷爷的思念之情。愿爷爷保佑我们一生平安，愿爷爷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后记
写这篇文章时，爷爷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几次泪眼朦胧。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也献给像爷爷一样勤劳朴实的中国农民。
作者：辛志坚，邹平一中初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