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乡愁兰芝里
我1939年出生于邹平明集镇兰芝里村,今年八十岁。《邹平县志》记载,明永乐二年(1405年),兰芝里赵姓从山西迁来立村。“要问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显然,族人是大槐树移民的后裔。
兰芝里村中心有棵大槐树。据说,树龄已逾600岁,但迄今干壮枝繁,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趁工作之便,我曾三次参拜洪洞大槐树遗址。见明确记载,明代有张、王、李、赵、周五大姓,从洪洞大槐树,移民至冀、鲁、苏、皖等地。于是,击磬叩首,顶礼膜拜,题词捐款,寻根问祖。令人惊奇的是,虽然洪洞第一代大槐树已是朽木枯枝,然而第二、第三代大槐树,却与兰芝里大槐树惊人的相似,应该属于同一品种。据说,大槐树移民有几大特点:一是背手走路。因为移民离乡,难分难舍;步步回首,步步流泪;甚至又跑了回去。于是,押送人员把他们背手捆绑;久之,习惯了背手走路。二是大小便叫“解手”。因为双手被绑,大小便时必须解开。三是小脚趾双瓣。可能是远程迁徙,创伤遗留的。如此艰辛备至的迁徙,不知先祖们,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怀着浓浓的乡愁,将故乡的槐树籽或槐树苗带到迁徙地来的。据说,“大槐树移民”聚居的村落,都有大槐树。以告诫后人,永志不忘老家在何处。
故里古槐,承载着我的缕缕乡愁。在外漂流大半生,每每思乡,首先飘入脑际的,是那棵潇洒挺拔的古槐,而后是故园亲人。
日本投降之际,我们一群小朋友正在学堂前玩耍,一位名敬学、字习之的教书先生带了一帮学生出来,高声说:“小鬼子投降了。投降的鬼子从大槐树上汽车路,你们拿了小石头,恨恨地砸那帮狗日的!”我们每人捡了两块石子,跟着那帮大哥哥径奔大槐树而去。见昔日耀武扬威的鬼子兵,个个垂头丧气,颓然如丧家之犬。突然飞出一颗石子,正砸在一个鬼子头上,砸得鬼子嗷嗷直叫。“不许打!不许打!!”押送俘虏的军人厉声制止道。我们怒目圆瞪,只好放下手中的石子。
其后,曾见八路军邹平县大队与国民党某部六团在大槐树下遭遇,拔枪相向,各奔东西。再后,受私塾启蒙教育,冬日清晨,被母亲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揪出来,路过大槐树,揉揉惺忪的睡眼,通过大槐树的干枝枯叶,望望残月寒光,哈几口暖气暖暖小手,匆匆赶往书坊,点了煤油灯,背诵《论语》。曾目睹南下渡江的解放军,浩浩荡荡从大槐树下开拔。
解放了,上小学了,我们在大槐树下敲锣打鼓,扭秧歌,打花杆,热烈庆祝。小学毕业那年,明集区举行了全区大会试。我出人意外地考取了全区第一名。远远把同班其他同学甩在了后面。这给尚无学历的贾如熹老师,脸上平添了不少光彩。老师兴奋之余,把全区几百名考生按名次张榜公布在紧邻大槐树的南墙上,把我的名字写的格外大,而且加了一个大大的红圈。初中暑假,参加兰芝里团支部活动,爬上大槐树,拿了大喇叭,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心狼!”宣传抗美援朝战果,号召大家捐献飞机、大炮。高中暑假,爬上大槐树,伴着月色,高声宣讲合作化运动。
大学暑假,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听着大槐树的钟声,荷锄云集树下,下地劳作,耪大地,挣工分;饥馑的年代,槐花抢净了,槐树皮剥光了,老槐树流泪了。“天翻地覆慨而慷”,依靠党的好政策,通过乡亲们不懈的努力,在城镇化和建设美丽乡村浪潮中,碧波荡漾的明湖之畔,栋栋高楼拔地起,工厂林立,商贾云集。兰芝里在整体拆迁,村民即将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衣食无忧,安详自由"的幸福生活;枝繁叶茂的大槐树,绽放出灿烂的笑颜。拆迁过程中,独独留下了这棵大槐树,挺拔飘逸,巍然屹立。诉说着历史的沧桑,见证着生活的变迁,寄托着兰芝里人的屡屡乡愁。剪不断,理还乱,是乡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退休之后,最大遗憾是没能对生我养我的故乡做点贡献。于是,远离喧嚣的省会,依然返归故里,决心发挥余热,造福桑梓。当时,邹平广电中心《邹平人物》要对我做专题采访,辞之再三,声明:我虽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但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医生,算不得什么“人物”。人家坚持再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编导带我回兰芝里,使劲拍我家的颓垣断壁,土屋矮房。又要求拍我出生的老房子,我说:“几经变迁,已属他人,不要打扰乡亲。拍拍我们村的老槐树吧。”于是,短片开头便出现了老槐树的特写镜头。
据兰芝里《赵氏家谱》记载,先民们实现从洪洞大槐树迁至河北枣强康马村,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而后于永乐二年迁来邹平立村。携妇将雏,全部家当一担挑在两个竹篮里;故取名“篮子里”。后世文人雅士觉见村名不雅,取其谐音,改为一个芳香四溢的美名:兰芝里。家谱还有一段不肯定的记载,说先祖可能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长子赵德昭。查阅二十四史,赵光义篡权时,赵德昭正在贵州做刺史,闻有政变,自知将有横祸临头,但天高皇帝远,带领族人逃匿于荒山野岭,也是可能的。即便如此,宋代显赫一时的皇族,立村时已经是逃荒要饭的流民了。
兰芝里人尊师重教,是远近有名的文化村。清代出过进士和一大批秀才,民初出过一批“国高生”,上世纪五十年代集中出过一批大学生,我便是五十年代后期考入医学院医疗系本科的。清代有名的朴学大师成驩的子弟,与兰芝里赵家闺女定亲,成老爷颇瞧不起这位亲家。赵家嫁女时,抬轿的、摇旗的、敲锣打鼓的,全是清一色的秀才,无一白丁。成老爷惊喜万分,佩服之至。记得小时候,我家大门上悬挂着一块大匾,是清代山东提学使(省教育厅长)亲笔书写给我曾祖父悬挂的。上书四个大字:耆矜乡里——这位老先生足以骄傲地面对这片乡土。为什么?原来曾祖家贫如洗,耕耘几亩薄田聊以果腹遮体;待到冬闲,尤其寒冬腊月,便推上独轮车去淄川贩点窑货(碗、碟、瓮、罐),集上卖了,贴补零用,度过年关。有一年腊月,推一车窑货回来,行至会仙山上,狂风夹着鹅毛大雪席卷而来,一车窑货坠入山沟,损失殆尽。曾祖心痛得流下眼泪,点点余钱,估算一下,如果三天不吃饭,不住店,还能买回一车窑货。于是,咬咬牙,勒紧裤腰带,三天滴米未进,又买下一车窑货;风雪夜,依偎在推车旁小憩,硬是把损失补了回来。后来,如家谱所记,这位目不识丁的农民,“能勤俭持家,终致富有”。富有之后,曾祖不忘初心。变卖大部家产,捐给本村私塾,帮助那些家贫无力读书的孩子,实现读书的愿望,于是便有了山东提学使的赠匾褒奖。试想像这样目不识丁的普通农民,都能如此尊师重教,传承“忠厚传家远,诗书济世长”的祖训,难怪兰芝里文脉绵延,以致近年来博士、硕士源源涌现,北大、复旦等名校学子辈出!
美哉,兰芝里,愿村民生活蒸蒸日上;壮哉,大槐树,敬祝寿臻千岁,护佑子孙!
作者:赵宗礼,心内科主任医师,1992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出版医学专著4部,发表译著约300余万字;省级劳动模范。退休后,弃城择乡,返归故里,开设门诊,造福乡梓。出于爱好,也搞点业余文学创作,以充实晚年生活。曾获2015年“东方美”全国诗词书画大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