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散文】樊新萍：六叔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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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355期︱

编辑︱王会宁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六叔」

文︱樊新萍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寒衣节里，人们纷纷以各种形式悼念和祭奠已亡故的亲人，为他们送上来自人间的温暖。希望天堂里的他们，在这凄寒的冬日能收到自己的心意和祝福，这令我想起了我的六叔。

六叔走的时候，才四十几岁。他一生孤苦，无妻无子，无亲无友。守着祖宗留下的三间破瓦房艰难度日，死了甚至没设一个灵堂，没有一个孝子。上午去世，下午就已入土。他是父亲的堂弟，我三爷爷的独子。三爷爷是旧社会的地主，家道殷实，他只生了我六叔一个孩子，从小便对他倍加宠爱。听父亲说，六叔小时候也的确聪明过人，读书识文可谓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可后来家道中落，随着三爷爷老两口的故去，六叔的学业便无以为继。好在族中几个好心的叔伯一起供养他上了高中。但六叔从小被惯下了一身臭毛病，他好吃懒做，不懂感恩回报。几个长辈也都不喜欢他。他也渐渐不喜欢读书学习了。终于，随着他高考落榜，他以前令人称道的学业也这样终止了。

这之后，六叔开始混日子。偶尔出去打个零工，维持生计。他依旧好逸恶劳，常常一个工作干不了三五个月就嫌活太累钱太少跑回家来。他又不会干农活，为了不交公粮，干脆把自家的地送了人。好在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日子就这么混下去了。

我小时候也不喜欢他。因为他又馋又懒，手脚还有些不干净。每次到我家里来，总要把能吃的都吃撑了才离开。有一年春节，他好像没挣到什么钱，穿着破烂的旧衣服，就在几个堂兄子侄家这家吃一顿，那家蹭一碗。吃饭不说，有一次竟顺手将我父亲新买的一件棉衣带走了。父母亲知道后都叹了一口气，也便和他不计较。但这以后，亲族中很少有人再理会他了。

年岁渐长，六叔仍没找到个妻子。远近的人都听闻他好吃懒做，谁还愿意嫁给他，所以六叔成了一个没人理睬的光棍汉。他也有赖以骄傲的地方，便是他的字。可能是幼年习成的吧？我小时候亲眼看到过。六叔的字可谓入木三分，飘逸传神。可又怎么样呢？记得有一次他见到我，高兴地对我说:“听说你爱写字，六叔教你写篆字，好不好?我双手都会写字，你要不要学？”我鄙夷地看着他:“管你会写什么篆字楷字，隶书行书，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教我?”我清楚地记得他脸色一红，怔怔地看着我，讪讪地走了。

他可能觉得孤单吧，常常默默看着小孩子们玩，有时甚至陪着我们一起玩。我们玩捉迷藏的时候，总喜欢跑到六叔家，因为他家屋大人少，好躲易藏。这时六叔也常加入其中，帮着找地点打掩护，有时候也为我们当裁判。要是小孩子中有了纠纷，他还为我们断断官司主持公道。偶尔挣了点小钱，便把我们都叫到身边，让我们排好队，每人从他那儿领几颗糖吃。六叔也有阔绰的时候。有一年春节，他从外面打工回来，好像赚了不少钱的样子，给我们这群小孩子每人一大把瓜籽和糖，还给我家送来了2斤猪肉。他坐在我家堂屋里和父母聊着天，眉飞色舞指手划脚，唾沫星子溅得老高老高。看我就站在旁边，他兴奋地指着年画上的一个很复杂的字来问我:“来，我考考你，这个字怎么念?"我不耐烦地说:“谁不认识这个字，这不就是招财进宝四个字的组合吗？”六叔很高兴，翘着大拇指说:“嗯，聪明孩子，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

一次我和一帮同学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六叔站在路边，他一看见我，故意扮起鬼脸扬起声调叫我的小名:“木犊儿…”他那声怪气的叫声立刻惹得我那几个同学哈哈大笑。我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的小名从此成了同学们的笑料，我发誓再也不理会他了。

遗憾的是那以后好几年都没有再见到我的六叔。他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初三。整日以课本为伴，为学业奔忙。竟没有去他家里看他一眼。听父母说六叔快不行了，他这几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不得而知。在他临终那几天，只有族中的几个兄弟们轮流陪伴，给他送上两碗饭，再没有一个至亲之人。

那日放学听母亲说四叔走了，突然很想去看看他。我一个人悄悄地跟在寂寥的送葬队伍后面，远远地看着。没有乐队，没有孝子，没有哭声，只有几个善良沉默的村民将他草草埋葬了。隔着远远的一片天地，我突然止不住地落下泪来，如果一切能够重新开始，我的六叔，你的人生又该是怎样来过？你这四十多年的生命，有多少不甘与失落？世界上幸福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少了你一个？曾经我觉得他像极了鲁迅笔下那个迂腐可悲的孔乙己，后来又觉得他像路遥笔下那个逛鬼王满银，但其实他谁也不是，只是我的六叔，一个一生潦倒的可怜男人。

或许他不值得纪念，甚至不值得尊敬。或者他的人生根本就不值一提。然而，生而为人，我们何曾自问，自己的人生究竟值不值？我只想说，我怀念我的六叔，愿他来世美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