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的遇见
这一切的遇见
人生如梦,转瞬就到了花甲之年。似乎刚刚拉开了帷幕,人生的大戏就快演到了谢幕的时候。感激上天的赐予,让我来这娑婆的人世间走一遭,尽管匆匆;感激父母给了我生命,并让我留下了珍贵的记忆,尽管短暂。今生的遇见,都是前世的因缘,无论善缘恶缘,必定是命中的注定。
我的发小项达成,是我始于幼儿园时期的同学。幼儿园的同学互相之间称“小朋友”,我最要好的小朋友就是项达成。他就住在我家楼下,我家三楼,他家二楼。
达成上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他最小。大概他妈妈嘴笨记性又不好,每次要叫他们中的一个去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要从老大——他的大姐开始叫起。假如是要叫二姐,就会“达明那个达昭啊!”假如要叫达成,那就逐一叫了个遍:“达明那个达昭那个达宏那个达成那!” 所以,只要听到他母亲开始起叫了,他便撒腿就跑假装没听见,反正他排在最后有足够的时间开溜。
达成的父亲是甘肃人,母亲是苏北盐城人。那时上海人有点看不起苏北人,其原因大约就是苏北人大多很穷,干的营生也都是剃头扦脚拉黄包车之类。但达成的父亲是中学教师,据说解放前还是国民党的军官(我怀疑是否马步芳的部下)?所以他们是知识分子家庭,几个孩子也教育得蛮好,邻居间也并没有歧视他们。
现在回忆起来,达成的家族一定有西域胡人的血统:浓眉深目隆鼻加络腮胡,很英俊的样子。而且姓党、姓项的多是西域党项族的后裔,所以他们一家除了他母亲以外,相貌不似一般的汉人。
小时候我常到达成家玩,经常听他妈妈讲苏北话。小孩子学语言快,所以我也会讲一口瓜拉松脆的苏北盐城话,以至于听上海滑稽剧团姚慕双周柏春讲苏北话时,就觉得不大像。后来魏宗万等人学苏北话,那就更是太不像了。
记得在幼儿园时,我们都痛恨午睡。那时是睡床垫的,床垫铺在地板上排成两排,小朋友们一头一个相隔着排列,就是一、三、五头朝南,二、四、六头朝北。达成经常挨着我,等老师不注意时,就会在被窝里悄悄蠕动着身体掉过头来和我头朝一个方向,然后就做鬼脸、叽叽咕咕引我发笑,直到被老师发现。我们的袁老师脾气好,就会命令他再掉过头去,还会用手帕折成长方条盖住我们的眼睛帮我们入睡。等老师走了,达成就会努力地又呶嘴又皱鼻子,直到用脸的蠕动把手帕慢慢移开,然后对我做鬼脸。
达成有点结巴,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要是坐在小椅子上常常就干脆稍微抬起屁股再猛地坐下去,用身体的冲击力把要说得话顿出来。有时候他叫我的小名“小妹”时,这个“小”字的开头音是“Xi”,他会“西”了半天也没有发出后面的“奥”音,真替他发急。所以,论吵架他是绝对吵不过我的。这时,他就会把自己的两只眼皮翻上去,就像眼科医生做检查那样,让两只红红的内眼皮对着我。我害怕,就认输了。然后他只要用力眨巴一下眼睛,就可以立马把眼皮再翻回去。
其实很多童年趣事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达成还记得。他说,我小时候有点霸道。幼儿园的课桌是六个人一组的,游戏课时,小朋友围成一圈坐好,等老师发积木到每张课桌上后,我就会伸出两只胳膊把积木全部揽到自己面前,说:“我来发!”他一边说一边就用食指点着我:坏欧!——原来,翻眼皮是他对付我的唯一办法!
小学时,男女同学在学校里就互相不讲话了,但我和达成是从幼儿园开始的同学,又住在同一栋楼里,所以回家照样一起玩。楼里年龄差不多大的只有我一个是女孩,所以我就只能跟着男孩子们一起玩。记得我学会骑自行车就是拜托了他们的功劳:达成和他的哥哥在自行车的左右两侧,车后还有一个男孩拽着座垫,这样我无论往哪边倒都不会摔着。
那时骑车要学自行车在行进时的上下车,有点难度,我就穿着姐姐的一条旧长裤学骑车。然而练习后上车时,由于姐姐的裤子太大而挂在了座垫上,于是我就叫达成他们一字儿排好背对着我,然后赶紧把大裤子的裤腰拎到肋骨上系紧,说一声:“好了!”再继续练习。直到男车女车我都能骑,而且是自行车在行进时也会前后上下车。现在想起来,满满的都是童趣和快乐。
中学时,我们和“山鹰之国”的阿尔巴尼亚很友好,那时觉得最好看的电影就是阿尔巴尼亚电影了,不少电影我们都不止看一遍,大概那时除了《地雷战》《地道战》和八个样板戏拍成的电影,也没有什么更好看的电影吧。记得有一次我告诉达成,听说《地下游击队》很好看,达成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张电影票,偷偷塞给我一张说: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分头去,电影院里见。
座位倒是不错,蛮靠前的,但是我却没法完整地看完,因为达成居然充当起了骑士——每次快到紧张的情节时,他就会拿一本书挡住我的眼睛,还说:“后头很紧张的不要看!”原来他已经看过,就为了陪我看电影并且担心我害怕,就又看了一遍,还难为他特地带着一本书!
珍宝岛事件后,全国都搞起了野营拉练。那时我刚读初中,学校里组织中学生也要参加拉练。大概因为达成的骑车技术好吧,就被安排在“先遣部队”,就是骑着车抄近路,比我们大部队先到下一个宿营地联系住宿伙食等。所以,先遣部队的同学比我们可自由多了,可以上街买东西。
记得有一次夜行军,我们半夜被紧急集合哨吹醒了,打好背包坐在路边等炊事班送来“半夜饭”,吃了上路。这时,达成他们先遣部队走过来了,要到下一个宿营地去。只见达成走着“一、二、一”的正步向我们走来,我正奇怪他为啥这么一本正经呢,只见他走到我的面前时故意贴近我走过去,在踩“一”的时候右手正好甩到我的面前,然后就是一块雪饼——松江著名的小吃丢在了我的饭盒盖上。这饼啊,真是好吃!若干年以后去松江想再回味那种饼,却再也没有找到。
毕业时,我们按“档次”被分配去向。我留在了上海,到中华印刷厂当工人。报到那天厂里就通知我们:新工人全部去松江县泗泾公社劳动一个月。后来才知道,厂里是要通过下乡劳动来观察每一个青工的身高、体格和表现,然后分配在不同的车间。农村的生活当然艰苦,记得每天伙食的常驻代表是卷心菜、土豆和萝卜干。达成那时还没有下乡,就写信问我需要什么?我回信时顺便给了他一份清单,说告诉我妈买这些东西。没几天,达成居然带着我要的东西骑自行车送到了泗泾!问他骑了多久?回答:三个小时。我的天!接着还得三个小时骑回去呢!
几个青工看着这一大袋食品都羡慕地说:你的男朋友对你真好!我立马不高兴了:“别胡说!这是我的同学不是男朋友!”因为在当时我的心里有一个白马王子的形象,所以现实生活中的男同学就没有一个是符合这个形象的!达成确实不是我的男朋友,但是现在再回想起来才明白,一个肯为我来回骑车六小时的人,对我的这份情感真的堪称“男朋友”的。而当时,我真的没有这种感觉。
由于达成的兄姐在上海,他只能去崇明农场了。那时,我每隔一个月就能收到达成的来信,但每封信的墨水颜色都是一段一段不同的。他解释说,农场劳动非常辛苦,他当上了大田班的班长就更忙,写信只能是有空就写一段,一封信要分好几次才能写完,所以墨水颜色就不同了。我们就这样保持着联系。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我不再收到达成的来信了,我也没有再见到他。直到十几年以后才知道,是因为我的母亲阻止他再来找我。原来最后那次他回上海探亲,放下行李就上楼来找我,但不巧那天我不在家。我母亲把他送到楼梯口时说:“你们现在都还年轻,以后你就不要再来找......”于是他向我的母亲保证,不再打扰我。
后来我们搬家了,我也就没有了达成的任何音信。过去的一切便从我心里轻轻地飘散了。
又过了很多年,我在曹杨路等63路公交车,忽然感觉附近有一双眼睛在看我。由于我经常被路人注视,所以起先并没有当回事。但那双眼睛契而不舍地盯着我,我便回头看去,竟是达成!他见我看见他了,反而尴尬地扭过头去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不联系我的原因,就上前笑他:“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他支支吾吾地说了令我吃惊的原委。虽然有点吃惊,但因为那时我已经有了孩子,似乎再和异性联系就有“外遇”之嫌,于是尴尬之余,我们就像匆匆过客,没有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后来,听我的闺蜜——和达成在一个崇明农场的阿萍说,那时几乎每个人都在谈朋友,其实际意义就是生活上互相有个照顾。比如男生帮女生干点农活和体力活,女生帮男生洗衣做针线活等。但只有达成在农场一直不谈女朋友。
再后来,听说达成考上了复旦新闻系。后来的故事是这样的:他和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好上了,因为那个女同学长得很像我。然后他们结婚。毕业后,达成给汪道涵当秘书并开车,一面继续深造。但是可能因为他工作忙又要读书经常不在家,他的妻子就红杏出墙了。而达成似乎也已发现了这个情况,又因为那个女孩只是像我而并不是我,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可以共同回忆的“过去”,所以他们平和地分手了。那段婚姻,他们只持续了八个月,所幸没有孩子。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我在华东师大出版社工作时,有一次去学校的印刷厂,偶然碰见了以前中华印刷厂武装部的同事老叶。他看见我就像早有准备似的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达成的联系地址和电话号码,说达成一直在找我。因为达成听说我已经在华东师大工作了,就托老叶——现在是他哥哥的老丈人(世界真小)有机会来华东师大时就帮助打听一下我的下落。假如遇见我,就把他的地址给我。就这样,我和达成又联系上了。
那时,很多学校开始创办各种少儿艺术学校,我的美术老师就介绍我到大柏树的海军驻地幼儿园教幼儿绘画。那时没有地铁,公交车像爬一样慢,转车也很不方便,我只好骑车去大柏树。好在那时年轻,从华东师大到大柏树骑车要一个多小时也不在话下。巧的是,达成调到了重庆驻上海办事处,新单位就在大柏树。而他们家也搬了,新址就在离我家仅三站路的武宁新村。于是每周两次,他就叫我骑车先到他家,然后坐他开的公司的车去大柏树,下课了再来海军幼儿园接我回家。
记得那时高架路都还没有造好,中山北路经常堵车。有一次我们的车被堵得半天动不了,好容易转道沪太路又被堵住了。上课可不是开玩笑的,达成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小车右边的前后轮都开到了人行道上硬往前闯。看见前面有一个摆茶摊的老头挡住路了,他就下车去掏出十块钱给老头,请他帮忙往后退一退。那老头倒也好说话,钱没有要,就把茶摊拉后了一米让我们过去。可是车开了没多少路却到了十字路口,一个警察对我们大叫:“侬做啥?演杂技啊?!”结果从老头手里省下来的十块钱却罚给了警察。但是我们却一路上笑得不行。
下课后,达成来接我去了他们的办事处,说让我看看他的工作环境。没想到他还是一个科长,自己有一个宽大的办公室。他指着他的皮椅子说:你看我的椅子!说着双手把皮椅子用力一转,只见椅子滴溜溜地飞快转起来,他一怕巴掌得意地说:看!哈哈哈哈!转得快伐?——真没想到,一路进来被下属毕恭毕敬对待的达成,关起门来还是小时候的一副滑稽模样。
为了感谢达成,有一次我请他吃饭。达成很想知道我这几年的经历,我就简单说了我的经历包括我那凑合而成的婚姻。他说:“我真想去找你的丈夫谈谈,告诉他:请珍惜别人得不到而他已经得到的幸福!否则我就要把你带走!”
那天送我回家时,达成把车停在我家附近的小路上,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们都把答案写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一起给对方看好吗?”然后问我:“假如当初我明确地问你愿意不愿意嫁给我,你会怎么回答?”
我几乎想也没有仔细想,就在手心里写了几个字:“想象不出”,然后和他一起摊开了手掌。其实这是我当时真实的感觉。可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并不是青梅竹马就一定会日久生情的吧。也许正是因为我们俩从小就是“捋起袖子就打架、摆开桌子就吃饭”的朋友,我把他当成“哥们”了,反而没有生出那种感情。
达成又问:“那假如我们现在都没有家庭,你肯不肯嫁给我?”我回答:“但是因为没有这样的事实啊,我也想象不出的啊。”其实我已经明白了达成的想法,但我不想解散我的家庭,就告诉他:“谢谢你接送了我那么多次,到大柏树上课实在太远了,我已经辞了那里的课,下个星期我就不去了。”于是,我就真的辞了海军幼儿园的美术课,从此不再去达成的家。那晚,当达成把头深深地埋进方向盘上的胳膊肘里时,我下车离开了。
后来我从别的同学那里得知,达成又结婚了,不久就有了一个孩子。又过了多少年,达成联系我,说他要去澳洲了。当时并不能明白他,一个国家公务员,拿着优厚的待遇却要离开祖国是为了什么。他告诉我,他对将来不抱任何希望,尤其是孩子的教育。他是和一个澳洲的女人假结婚获得移民签的,原来他和第二任妻子也离婚了。
他说他现在很喜欢唱《麻花辫》和《同桌的你》,因为这些歌的歌词都是他内心里最深切的感受,唱起来就会泪流满面。然后,他就彻底地从我的通讯人员中消失了。
2016年,我回国时参加中学同学的聚会,就顺便问起了谁有达成的联系方式?事后有同学告诉我:联系上达成了,他现在新西兰,和他的大姐达明住在一起。估计他拿到澳洲身份付清了钱之后,就和那个澳洲女人分手了。他说他不想和我联系了,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
达成,我现在才明白你对我的感情有多深。假如当年我就明白并珍惜,说不定我们会走到一起,我不会远离亲人去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国度,你也不会几度婚姻却没有找到一个相爱的人。但是,谁知道呢!现在,就想对你说一声:真的对不起!愿你一切安好!
20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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