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集】人类学的方法论:内外视角的交织
photo by 简庆福
1.
好几年了,不时听说,人类学就是文化相对论。每次,我总想说,对,没错,但不止这样。
有时一个没忍住,不顾场合,谈起内外交织,投入抽离。文化相对论是人类学的内部视角,但只是一只脚,还有第二只,外部视角,两脚之上还有身体,内外的交织点。
火候不足,未能几句话说清,反让人迷糊,还不如直接说文化相对论。
有人建议,“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分裂!”
我也觉得自己过于较真了,为什么不能接受别人原来的样子,非要说事情不是这样。真不是这样,自己做就好了。
人类学的田野,要求我们既在社区内,又不在内,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当地人的内部视角与外来人的外部视角交织演变,人类学家投入而抽离。做得好,在自己身上看见别人,在别人身上看见自己;做不好,精神分裂。
智慧与精分,一步之隔。
内外交织中,深刻与新鲜并存。深刻需要理性思考,新鲜需感性投入。列维-斯特劳斯在《看·听·读》末篇总结道,千年历史中,人类激情交融,衍生绚烂生命。时间永恒,不为爱恨添枝加叶而随意抹去几十个世纪的历史,也不在人性上强加外物。古往今来,人既复杂又统一,绚烂多彩,却也不动如山。
如果理性感性分离,新鲜感一过,吸引力就没了。每学期第一节课,我都讲到教师是矿工的寓言,多次下来,我慢慢发现,相比地底的珍宝,人们似乎更在乎挖矿的冒险日志,期待故事讲完,他们也挖到了珍宝。
故事讲完,珍宝还在地底。人们最后看一眼矿洞,仿佛感叹“此宝与我无缘,留待有缘”。走人。
如果三言两语的效果是停一下,然后走人,我可能要想想,再多几句话。
或者,言多无益,不说也罢。反正,人类学家是有点纠结而神经。
2.
从1922年现代人类学产生,人类学家发展了内部视角。这是人类学最强大,也最经得住考验的方法。
历史上,四个步骤的内部视角不断深入、推进,直至看见人身上的细微隐秘。对当地人,这很残酷,对人类学家,却纠结而神经。艰难过后,内化别人的内部视角,人类学家产生内在转变,经历自己世界之外的人生,重新活过。
(1)当地社会结构
理解别人,首先触摸别人置身其中的社会体系。现代人类学的创始人马林诺夫斯基和R-布朗认为,不同社会有不同结构,规划着人际关系,既是资源分配的基础,也是人生的框架。社会结构世代传承,人依附其上,被分化为不同等级。
在很多传统社会中,人类学家需理解亲属制度:是什么规范着人的性行为和婚姻,由此确立血亲和姻亲体系,于中,日常生活一一展开。
在当代社会,如要理解中国大学生的学习和生活, 需理解大学的结构。首先是教育分级(所谓世界一流,985,211), 且名校多在沿海一线;其次,理解学校内的党政制度和教学科研,中央指挥棒脱离大学实际,行政对教学科研指手画脚。院系调整与合并、教授评定、教学规划等在根本上与大学精神和学科理念无关,学生学习的整个格局被学科之外的结构规范着。
对比而言,中国和美国学生的很多差异多是两种教育体系的结果。美国大学大体分研究型大学、文理学院(博雅教育,小班教学,训练批判性阅读和写作), 和社区大学(职业学校)。各州都有世界一流大学。教授依据学科精神设置教学规划,学生所学和重点自然与国内不同。当然,这些都是原则,现实会有所不同。
(2)当地意义世界
社会结构背后是价值理念,决定制度的类型和运作,也决定社会的走向。
例如,美国大学设计源于它的理念;大学是去发现自己,发现什么学科可以帮助实现自己。一二年级学生自由选修,二年级下学期找到喜欢的专业,模糊地确定自己的志向。三四年级深入学习一个专业,设计一条路,为人生和职业规划准备条件。
我推荐学生阅读《My Freshman Year》: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学教授发现,她越来越不能理解学生。利用一年的学术假,她注册成为一个大一新生,每天八点起床上课、穿学生装、吃学生餐、参加学生活动。她发现,在对课程和学习的重要性的理解上,教师和学生几乎相反:构成教师全部教学的课程,在学生生活中只占很小的比例。教师忘记了曾经当学生的状态。作者因此为美国教育提出很多建议,反思教育究竟要给学生什么,每一代学生又以怎样的方式诠释和经历这一切。
(3)当地认知方式
看到社会结构及背后的价值理念,人类学家需要知道这样的结构和理念塑造什么样的人。
文化是认知方式,语言是思考方式。人生之初,大概相似,之后,社会过程不断印在身上。成年后,每个正常人都能实践社会允许的很多方面。社会成就了我们。我们因此被固定在社会的某个阶层、职业、信仰,习惯于特定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轨迹,远离其他可能的生活和认知方式。社会也限制了人。
人类学的认知研究经历了三步:第一步,研究色彩、植物分类、生死观念、和时空观念等。如我大师兄Giovanni Bennardo做的空间认知始于一个基本事实:人用语言指认方向时,会在以下情况中选择:
① 用绝对方位指示方向,如东南西北。
② 用相对方式指示方向,与参照物的相对位置会影响指向。
③ 选一个东西为中心,辐射向外来指示方向
世界各地语言大多有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等绝对或相对方位的词汇,有些则只有一种。人在指示方位时不假思索地使用了相对还是绝对系统,是约定俗成的。城市生活,规划整齐,往往不需要复杂的指示方式;而在森林里、大海中,东南西北很关键:树荫、水流和风、星位、水的冷暖等,都是方向。
太平洋上的Tongga人描述方位时,是辐射式的,以自我为中心向外辐射,以跟自我的社会关系远近来分布地图。
(Bennardo的ppt)
而习惯上,我们以物理空间位置来画地图。例如,如何画一张中大的地图?受现代科学的影响,我们不假思索,会画一个视觉的地图,按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绝对地理方位,带着上帝的视角,把中大的每一个建筑都缩小为一个个小点或方格。这样,每个人画出来的都一样,这是现代科学规训下的地图。你是否想过还有其他可能的画地图的方式。闭上眼睛,开放你的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中大会成为什么样子?
或者,以自己在中大的活动来画地图。学霸的地图以教室,宿舍和图书馆为中心,体育爱好者以英东体育馆和各大操场为中心,吃货会小北门外面的街道为中心 ...这样的地图没有客观性,但带着你的生命经验,是你对中大的记忆,承载着你对中大的感情,是你在中大的生命地图。
第二步: 研究社会给定的认知体系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如何与个体价值、生活状况、生命史结合在一起。同样的社会理念和结构印到人身上,因人而异,既统一也多样。这是当代心理人类学的研究内容。
第三步: 2000年以来,人类学家和神经学家一起,讨论价值理念和社会生活如何与人的生物认知结合,塑造文化行为,即neuroanthropology。
Neuroanthropology 听起来比较玄幻。以我田野中遇到的景颇治疗仪式为例。有人生病,拿他穿过的衣服找祭司打卦,确认是否有鬼神作祟,之后献鬼,如祭师与鬼神交流成功,病就好了。我参加过120多个治疗仪式,有80多个治好了,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为什么?病人根本没吃任何药物,也没接受任何直接的治疗过程,甚至不在仪式现场。
今天,神经科学和人类学结合,探讨信仰,作为人的精神力的体现,有什么效力?精神力不可见,但影响我们。日常生活中,人的意念发散、混乱、瞬变,信仰将之聚成一束光。长期汇聚,精神力会改变身体。日常生活中,我们多少有过这样的经历:靠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人可以长久做一件事而不觉累。
再如行走禅,走路时把意念集中在行走的身体,感受每一寸肌肉的变化。这是对意念的极大磨练。以现代科学方式检验修行走禅的人,发现有强大意念的身体和普通人极为不同。MIT已对此做了二十多年的研究。
因此,人类学内部视角的第三步是去理解为人们的价值理念怎样变到人身上,成为他们思考和行为的方式。
(4)当地生命体验
这一步最难。前三步思维可理解,是科学的,所有人都可做到。第四步必须亲身经历,是感性和个体化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价值理念、性别年龄都无形中影响了你能认识到的东西。这是生命的视角。
做田野不能只像电脑一样观察和记录,要真实地经历当地世界,用身体、情感、感觉体验到当地,明白人们为什么这样生活,体悟他们生命的感觉。有些事,没经历过,永远不会明白。
人类学史的一个经典案例是有关菲律宾山地民族伊龙哥人的猎头习俗。亲人死了,人们非常愤怒,一定要砍掉一个陌生人的头才能泄愤。按当地,猎头甩去生命中必然会积累的重负,然后,人轻松自如,回复年轻。一开始,人类学Renato Rosaldo不理解人们为何要这样做,虽然理智上,他知道猎头习俗的历史、传说和理念。直到有一天,他妻子在悬崖边失足坠亡,他开始感受到当地人说的那种愤怒:为什么这么倒霉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就是想砍某个人。
在我的田野中,景颇族的枇杷鬼让我印象深刻。人们特别害怕枇杷鬼,它全知全能,附在人身上,因嫉妒而咬人。被咬的人不能让家人和祭师之外的人知道,半夜,悄悄从后门出去,到密林中献祭。
夜幕下,密林中,我们围坐在火堆旁,不远处,祭师隐身幽暗之中,想尽一切办法让枇杷鬼满意。我们听着他变幻莫测的祭词语调。有时,他恐吓枇杷鬼,语气强硬,语速急促,话音沉重。有时,他与枇杷鬼商量,不带情感,语速适中,平淡冷静。有时,他甚至要哄枇杷鬼,像男生哄女朋友 ...
夜幕火光中,想象一位六十多岁的男祭祀,用男孩哄女孩的调子,哄我们都看不见的枇杷鬼。我感到世界既荒谬也必然,开始理解景颇人对枇杷鬼的感觉。
献祭完,我们要一个个要像突然醒过来一样。祭司说,啊,没柴了呀,我去砍两根,你们继续聊;一会,我说,没水了,我去提一点 ... 都找个理由,各自离开,不然枇杷鬼会跟回家。
密林中,我跌跌撞撞,快速跟上大队伍。心里还想着,枇杷鬼那么精,会相信我们那么天真的话?
祭司似乎知道,他说“不要想了,会被跟着的。”
那一瞬间,我毛骨悚然!
回到寨子,不能进门,要爬墙进院子。半夜三更,受了点惊吓的我,手脚有点抖。旁边六十多岁的祭司,飞窜而过两米高的围栏。
在景颇山多年,我是寨子里除祭司外最了解仪式的人。祭司曾说,“小张啊,如果你的景颇话溜一点,就可以做dumsa 了(景颇的祭司)。”他语气充满遗憾,现在学仪式的年轻人不多啦。
可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不只是因为语言。我太通过思想认识世界,祭司直接与这个世界相连。这界限,似乎无法跨越。我对景颇的理解,更多是理智的,逻辑的,不是那模糊而真切完整的生命感,不可言说。
内部视角不仅是逻辑的思考方式,结构的社会组织模式,更是情感和生命的体验和认同, 是生命本身,是我无可逃离的我所由来的世界,是你置身其中的沉重与无奈、焦虑与痛苦、趣味与快乐。
它就是我和我的世界,就是你和你的世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感觉,一种记忆,更是一种生命认同,对自己生命归属和由来的感受和界定,渗透在生活细节中,在人活着的感觉里面。
真正达到完全内部视角的只有自己对自己的世界,却不可言说。他者之于我们,我们之于他者,都是碎片。唯一完整的只有自己,因不可言说而完整。
一直以来,每次看到佛经上说,“不可说,不可说”时,都觉得佛爷在装逼,现在,我似乎开始有点明白了。
内部视角要求适当放开理性,去感受当地当时。放不下自我,进不了他者的世界,进不了人类学的门。
然而,成为他者是不可能的,人类学家的内部视角永远有局限。或者,我们根本不需要成为他者。
3.
身处社会之中,我们已被洗脑,看不到社会的边界及其脉络。1983年,列维-斯特劳斯出版结构人类学第三卷,将之命名为《遥远的目光》—— 从社区和个体跳出来,在远处,看到社会和人的整体。在体系内无法看见整体。站在地球上,无法知道地球是什么样。把人体分成了组织、结构、系统,不知道人是什么。
上世纪,人类学中最常用的的外部视角有两个。一是科学,把人当物,看哪些力量(结构性、政治经济的、进化的、生态的)影响、决定、控制着它,如结构主义站在所有文化的立场,探讨人类思维的统一机制。二是把小社区放到大区域中,看社区内部的意义和结构如何被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影响,如政治经济学。当代人类学中,社会与生物协同进化理论,及大数据视野下的人类学,也凸显外部视角。
外部视角站在外面,把人当物,观察人的活动在时空中的变化,并转变为数字,以公式推演行为的规律,或外在决定因素。
如研究中大校园,人们很自然就宣称陈寅恪所说“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乍一看,似是中大特色。但把中大置于广州,广州置于全国,我们看到广州历来是自由交流的场所,现代革命的开启地,新思想的源流。因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有其大环境,与北京或华中不同。
外部视角下,内部视角会更鲜明。
在外部视角下,社区内每件事都受外部政治经济影响。如近期甘肃一家六口的自杀,是全国经济格局的结果,是社会分层的结果。个体有怎样的想法,做怎样的选择,缘于其在特定经济体系中的位置 ...
外部视角因此残酷。没有体验,内部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可抛弃或随意处理,其人和事都可作为工具、棋子、材料,为某个外部目的,某个宏大理念,或一己私利。
如2008年奥运之前北京胡同的拆迁。记者迈克尔·麦尔在胡同住了两年,感受到对住在胡同的人,“那不仅是一个建筑,那是我,是我的家庭,我们的精气神。我奶奶得癌症去世了。去年,她去世前某天,我突然感到巨大悲痛,总觉哪里不对劲。我去了老屋,发现他们已把厨房拆了。我一下子就想起奶奶最后一次给我们做的饭 ...”(18页)
但对开发商和市政府而言,“他们从未有过任何切身体验,也没见证过即使是一条新道路或几户人家的拆迁这样最微小的“裂隙”,会给社区带来怎样无可修复的破坏。'无形巨手’不会修复古老社区,只将它们分散、撕裂,使之灰飞烟灭。”(131页)
面对无形巨手,生命体验无能为力。“我并非怀旧之人,但只要离开了胡同,我就想念北京。这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并非想念那摇摇欲坠的建筑,我想念贯穿于胡同中,鲜活而又濒临消亡的生活方式,想念'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来得及欣赏的事物 ...”(350-51页)
课上,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们想起中大校园那些怪模怪异的树,东门大道茂密树荫组成的隧道,遍布校园、略带蛮荒感的树丛 ... 都不见了,或已千篇一律。我们明白,审美是内部的经验,在外部视角前不值一文。
田野调查中,外部视角既清晰也模糊。人类学家多是外人,带着己所由来的世界进入当地,不自觉从自己或国家-市场立场看当地,或被自己的调研目的、研究项目、或政治任务蒙蔽。人类学家很自然地带着外部视角,多意识不到被自己蒙蔽。外部视角就是我们,我们往往看不到自己。
一同带实习的邓老师讲过一个故事。一次,在云南拍布依族宗教首领毕摩,他拍摄,学生访谈。毕摩回忆起妻子,动情处,看着照片,默默不语,眼中泪水回旋。邓老师慢慢推进镜头,想让情感定格,进入共情。几秒钟的沉默让学生很尴尬,她想了个问题又开始问,打破了情境。这是比较隐藏的外部视角,没有“站在里面”。
一同拍摄的电视台节目组对宗教不感兴趣。他们寻找当地美景,如女人跪在河边洗头发,长发及腰,倒影很唯美。节目组让女人一遍遍重复洗发,寻求最美画面。带着自己的观念,把当地人当道具。
一起做田野的纪录片导演季丹老师也讲了一个故事。某电台在山西采访文革红卫兵时,一位大妈谈起当时与自己亲人反目成仇,充满悔恨,涕泪交加,久久不能平息。节目组拍到镜头后,直接打断大妈,“镜头可以了,不用再讲了!”大妈一脸错愕,泪水凝结。
推荐阅读:
迈克尔·麦尔 2013 《再会,北京》,上海译文出版社。
4.
人类学的基本方法论是内外视角的交织:外部视角,从大环境看,决定事物的方向;内部视角,看事物内部的构成,决定其可能性。
人类学家做长时段的田野,投入到研究对象的生活中,同吃同住同劳动,学习当地思维和语言,深入了解地方文化和社会生活。同时,人类学家不是当地人,也变不成当地人,需要跳出来,做回一个局外人,让我们的世界和别人的世界碰撞。碰撞超出了我们和他们。
内外交织整合左右脑。左脑善于发现细节,让人见到树木,投入到所关注的事物中。心理学家发现,左脑损伤的人画的房子整体格局很好,但缺乏细节。右脑善于发现整体而模糊的关联,站在远处抽离地观察,让人见到森林。右脑损伤的人画的房子很不现实,如门会浮在空中,或房顶朝下,但在砖的细节和窗帘的褶皱上下足了功夫。
左脑投入,右脑抽离,人的每一个想法和行动,都是左右脑协作的结果。人类学家的工作,投入而抽离,既作局内人,也作局外人, 既立足真实,也跳脱真实,从外向内看,也从内向外看,内外交织。
纯粹的内部视角,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被别人世界的限制和偏见束缚住。纯粹的外部视角,走不进他者的世界,只见研究者想见的,或其方法和理论允许看到的。
内外交织源于人类学的根本目标:理解人的整体性。人的整体是矛盾的。一方面,人创造、想象、设计,无中生有,改变人类及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和方式。理解这一面,需感同身受,以生命理解生命。另一方面,人是万物之一,受制于进化和生态的机制,人在社会中,也受社会规则和历史遗留的影响。这部分个体无法改变,需以科学方法,抽离出来,把人当物,探讨世界如何规范和控制人。内外交织的核心是同时地投入与抽离。
内外交织有很多形式,最基本的两种分别由格尔兹和Sidey Mintz 提出。
格尔兹认为,人类学是研究者和当地人各自内外视野双重交织的结果。一方面,社区构成当地人的内部视野,社区外的世界构成外部视野。当地人活在自己的社区中,社区在更广阔的环境中,他们的每一行为和想法都由社区历史、价值理念与社区外政治经济过程交织而成。人类学家在田野中接触的一切细节、个人观点、现象都是当地内外视角交织的结果,
另一方面,人类学家无法逃避自己所由来的世界,即自己的内部世界,而当地的世界则构成人类学家的外部视野。看到当地人的内外视野交织,人类学家也带着自己的内外交织,形成了自己的世界和当地世界的碰撞。
因此,格尔兹认为人类学应以恰当的方式呈现这两种交织,民族志研究不是一个客观真实的科学报告,而是世界观交织碰撞的结果,既是科学也是人文。
Mintz几乎完全相反,他认为意义产生于政治经济过程。社区有地方史、地方观念和社会结构,与外部宏阔的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碰撞,产生地方的意义世界。这过程与人类学家没有必然联系,也跟当地人没有绝对关联,是客观过程, 超越并影响当地。
Mintz研究了糖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过程。在工业革命之前的欧洲,从甜菜等原料中提取糖,规模很小,糖因此是奢侈品,是贵族的象征。同时,在世界很多地方,如加勒比海地区,糖十分普遍。资本主义殖民扩张后,英国人把加勒比的糖运到伦敦,同时,伴随工业革命,家庭主妇也希望高效地提供营养丰富的三餐。供应充足的糖让一日三餐变得简单。于是,糖从贵族象征变成资本主义工薪阶层日常生活的必需品。糖在英国社会内部的意义变化,又推动外部国际市场,促使帝国以更强大的力量扩大加勒比海的甘蔗种植园。
内外交织无处不在。田野中,人类学家既投入当地事件,也反思自己对待当地事件的立场和态度,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既在别人的世界中,又不在其中。
对初学者,内外交织的听起来很玄乎,让人似懂非懂。为帮助理解,我们做了两个小实验:穿越和清明梦。
穿越后,原来的外部世界变成了内部世界,原来的内部世界又变成外部世界。在另外的时空看到自己,看到日常生活的快乐、痛苦、无奈、质感和喜乐,看到习以为常背后的不同寻常。穿越是一种隐喻,穿越前的性格与穿越后的角色间的调试构成内外视角的交织:带着现代记忆与精神的灵魂,窥探着新的世界,而原来的个人背景和时代环境又束缚着这个灵魂。你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既是别人,也不是别人,变成了一种混合体。
内外视角就是穿越的过程。我让学生写穿越故事,体会内外交织的方法。
日常生活中,我们不时体会到穿越感。你身上总印下别人的影子。你最喜欢的,存在于不同时空中的那个人,就在你当时当地的生活中。我们一方面是自己,一方面不是自己,每一时刻,我们都是自己和非自己的一个整体,就好像别人穿越成了自己,体内有两个灵魂。
结果,学生写穿越故事投入了,喜欢上了过去未来的时空,不想再回来。
或者,我让学生回忆是否有过清明梦的体验。梦中,你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清楚抽离,站着或飘着,看着另一个自己投入地活动着,有呼吸、思考, 体验、投入。清醒地自己看着投入的自己。有体验式的投入,也有冷静的抽离,正如内外交织的关键是同时拥有内外视角,清明梦中,两个都是你。
正如同学在课上说,“我不带感情地看着我在哭。”
对清明梦的研究代表着当代认知科学的转向。认知科学是综合文理的多学科合作的典范, 包括心理学、神经科学、人工智能、哲学、人类学和语言学六大分支(把这个领域叫做认知“科学”本身就是矛盾的)。认知研究包含科学和人文两个取向。科学取向, 侧重探讨人类认知的普遍规律;人文取向,考察人类认知如何在文化和社会情境中体现出来,随社会文化和政治经济而变。今天,认知科学正经历第三次转型,整合科学与人文,采纳一种修证的取向,即探讨如何用人的思维来理解人的思维。
认知科学史上有一幅经典漫画,一个人从自己头脑中取下一块大脑皮层,满脸茫然地看着。如何对待这块皮层与自己的关系,构成认知科学三种方法论的出发点。
认为手中的皮层是物,研究其机制,与我无关,是科学的视角。认为皮层是自己的一部分,研究它就是研究自己,是人文取向。既把皮层当物,抽离地探讨规律,又把它当成自己的一部分,投入以寻求理解,投入而抽离,则处于一种清明梦的状态,是修证视角。
对有体验的人,清明梦形象地说明了内外交织;对没有体验的人,反让内外交织带上浓浓的神棍色彩。
为让内外交织回到生活,课上我们讨论:男生是否能理解女生的痛经?
课堂讨论很热烈。从内部视角看,男生可从逻辑上理解女生的痛苦,从情感上体会女生的痛苦,尤其对跟自己有亲密关系的女生。甚至,借助现代技术,连上电脉冲,男生可亲身经历痛经时那难以言传的痛。在一定程度上,男生可理解女生的痛经,从心理上、理智上、甚至身体上。
但是,这种理解与女生那属于自己身体的痛不同,它始终是外来的、暂时的,并非与生俱来,不是那种它就是我、就是我的生命的感觉。男生的理解是有限的。
课上,很多女生的态度是,男生不能理解。一个男生很不满, 咕哝着, “难道女生就可以理解男生的蛋疼?”
我们哄堂大笑:这就是内部视角的极限。
从外部视角看,最近十来年,痛经开始成为一种疾病和公共议题,挣工分时代却很少听说。两代女人生活节律、饮食、睡眠、工作方式的不同等让身体发生了变化。同样的生理现象,以前不引起多少疼痛, 现在变得难以忍受。挣工分时代,痛经不能宣之于口,月经依旧被认为不洁;今天,男女性别关系发生微妙变化,月经不再带有宗教不洁的意味,年轻一代男性对痛经的态度也发生变化,认为经期女孩需要特别照顾,以至于对女孩而言,生理期可成为很多事情的借口。
外部视角下,痛经成为一个客观现象,人们探讨其生理和社会的成因。
但内外视角如何交织?学生提议,我们可以收集痛经的生命故事,从情感和逻辑上理解痛经这种体验,然后将痛经置于社会历史过程中,系统分析其成因或对策。
这不失为一种内外交织,先带着内部视角看,再带着外部视角看,先投入,再抽离。
可这毕竟不是同时地投入与抽离。在这案例中,内外交织如何体现,人类学家眼中的痛经,因这种交织而如何不同?课堂讨论没能产生一个完美的交织点。
内外视角交织的方法论核心是同时拥有二者,结合点很难找到。我们很容易偏向一边,对另一面轻描淡写,或者先内后外,或者先外后内。在Mintz的经典研究中,他很机智地把糖作为焦点和线索,讨论糖在社区和全球同时具有的不同意义, 及其同时驱动的不同政治经济过程。
这是人类学最难的地方,也是最具特色的地方。找到交织点,人类学家睿智而通达,没找到,我们分裂而纠结。
推荐阅读:内外视角交织的经典文献
Louis Dumont 1966 A fundamental problem in the sociology of cast. Contributions to Indian Sociology 9: 17-32,
格尔兹 2000 “文化持有者的内部视界”,《地方性知识》,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西敏司 2015 《饮食人类学:漫话有关食物的权力与影响力》,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 第二章
5.
田野调查中,内外视角的交织无处不在:调查者, 当地人, 民族志读者, 都带着自己的内外视角。以当地人为参照,其社区构成内部视角, 社区所处时代政治经济是外部视角,这是教科书上内外视角的定义。以人类学家为参照:其所由来的世界是内部, 当地人的世界构成外部。以读者为参照:当地人和作者是外部视角,读者的世界是内部视角。更广泛地,以人为参照:社会文化历史是内部视角, 生态-生物进化及其他物种是外部视角。
内外视角下的人类学田野,充满混乱,迷茫,一般到一年左右,才开始清晰,既看到当地的真实,也看到真实的自己。纯粹的外部和内部视角,田野很快也很容易:外部视角下,自己主宰一切,只见想见的;内部视角下,与当地人一起痛苦快乐,远离原来的不尽如意。
单纯的内部或外部视角,都是麻醉。人类学的田野,不是去验证自己或发现别人,而在生活中体味并发现人和生活的交点,由此理解世界和人(自己和他人)。
虽说田野中所见所感都是内外交织的结果,但有些会偏内部视角,如仪式中的熏香。被熏久了,自然就被洗脑。为什么?视觉更多跟与理性相连,嗅觉和听觉更多跟非理性相关。
学生说,田野实习结束,从大理回到广州,在校园顺客隆超市边一下车,就闻到校园的味道,潮湿、清新又难以言说,顿觉亲切,从“一个月抽离”中再次抽离,重回日常。此后,不经意闻到田野中常用的花露水味,仿佛又回到了田野。
生活中充满各种味道。珠江新城地铁站不远处有一家面包店,整个地铁站给人一种美味甜蜜感,每次经过都莫名地饿。
大脑皮层下的间脑,跟情感等更基本的本能相关,更具勾摄力。在情感上抓住人,在感觉上俘虏人,动人心弦的,往往是生活的质感:声音特质、香味、食物的味道,把人类学家带入当地世界。
现代广告充分利用了这点。神经科学家说,“当间脑说话,新皮层自动保持沉默。”广告多经不起理性推敲,却激发人的感性和情感,屏蔽理智。
另外一些信息会更偏外部视角,如连接社区的事物和现象 —— 河流、道路、桥梁、集市、城乡公交车、红白喜事、区域节日等。顺着河流或道路走,人类学家看文化贸易的历史;经济发展过程中,新道路也带来新的社会关系。
如大理苍山脚下上阳溪村的本主(白族村寨保护神),姓段,据说是大理段王爷家的,出来逛,好上了海边马久邑村的有夫之妇,在当地本主庙幽会。情浓中,愤怒的村民操家伙赶来,本主从后门溜走,匆忙中踩倒了后门。顺着田间小路,他沿途在各村本主庙讨水喝,讨烟抽,借点火 ...
此后每年五月初五,段本主都来海边幽会情人一个月,马久邑的本主庙后门于是修了又倒,倒了又修,永远修不好。六月初六,上阳溪人敲锣打鼓,接本主回家,过本主节。
接本主队伍要把本主出逃的路线走一遍,从庙后门出发,走田间小道,经过本主当年讨要东西的本主庙,耍龙舞狮,唱歌跳舞。活动把整个区域的人联系在一起,让人看到村子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联络。
内外交织之下,我们看到事情充满理性的清明与感性的质地。见到德昂水鼓之前,我觉得水鼓只是个工具。但带着匠人的经验,制鼓充满仪式感,渗透着人的情感和社会的价值。选树时,全村出动,丢鸡蛋,砸在地上没碎的,就是风水宝地。将木材浸泡一年, 易于掏空, 但这只是技术的极小部分,重要的是渗入了时间感。鼓做好后,全村欢腾,鼓带上整个村子的想象和信念,带上生态环境、时间和人的连接。参与了制鼓,会觉鼓声不同凡响。
景颇族有算命的表。我会看,但不准, 所用的表和我未建立关联。算命连接阴阳,算命的人和材料都连接阴阳。制表材料首选死得不好的人倒地时,头盖骨没触地的那一面(阴阳结合)。画表时要连通世界。表有25格,每天画五格, 每格在它代表的时间中画,整整五天,每一格会带上时间之力。算命,是看时间长河中,人会遭遇什么。
德昂的鼓, 景颇的卦表, 渗透着群体的信念、身体的经验、天意,和时间的沉淀。我们理智上怀疑它、检验它、分析它,并在感觉上、情感上体验着它。
因此,人类学家的生命,总跟所研究的人和事纠缠在一起。内外交织,让人类学家投入其中,又游离在外。
课后,学生分享田野中的内外视角。四个小组成员在海珠区蓝信封留守儿童服务中心调查。两人短期实习,加入其中,另两人抽离在外,保持客观。每周六,学生坐班,接受机构负责人分配任务,参加行动者协力营、季度答辩会、视频拍摄、换届大会、志愿者招募等。既工作,也建立私人关系,也有深夜喝酒聊天。
两个月下来,投入和抽离的两组,理解上出现很多偏差。抽离的小组清楚地感觉到“蓝信封的转型,是因为核心书信项目出现问题,想通过改变组织内部服务模式,从校区自主转为全职团队,以达到深化书信项目,稳固组织根本的目的。”投入的小组,逻辑上认可这种看法,但总觉少了什么。内部的体验让她们看到全职团队做公益的困难、无奈、及夹杂其的负面感受。团队于夹缝中求生,紧张微妙。对组织人员烂熟于心,却成了“研究者”身份的阻碍 —— 过于深入,无法抽离,无法结合感性体验与理性分析。
内外交织,没找到交织点,就会纠结。
6.
田野中,人类学家设计了很多内外视角的小技巧。
在理解当地社会结构、符号体系和政治经济过程的基础上,田野需要感性。人类学家Paul Stoller 为此提出Sensuous scholarship的概念。田野时不要把自己当成电脑,只访谈和记录,要带着身体进去,开放五感。嘴巴不止用来访谈,还用来吃,耳朵不止用来听词句,还用来听说话时的语气语调和话外之音。身体还要来感触。
倾听大有玄机。谈恋爱的同学有深刻体会,一句话的意思并不仅是字面的,更跟当时情境紧密相关。女生一句“没关系”,意味深长,不同情境下,意思可能完全相反,就看你懂不懂我的心。说话的背景、谁在场、说时看着谁、带什么表情、轻重缓急、伴随的行动等都富含意义。田野中,如果访谈只变成字面词句,会丧失了90%的内容。
身体技能的获得往往也是内部视角的获得,如会做当地菜,会用竹篾编制等。接受别人的饮食习惯和口味相对容易,做出当地人的口味很难,需要把握火候、心态、和难以言说的度和量,需要长期的生活体验。
感情是进入内部视角的契机和突破口。参加一个活动,共享不了当时的情感和感觉,冷眼旁观,甚至带着价值判断,就只能在外面(一群人的狂欢是孤单 -- 为微不足道的事狂欢,不知自己被封闭在单一世界中)。
内部视角有极限。研究小姐是否需要变成小姐?研究同性恋是否要变成同性恋?博雅教育重视内部视角,要求学生读经典时感同身受所读的古典时代,将自己内化为材料的相应角色,用当时人的视角去看。如读福柯,需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同性恋。曾有一位人类学家,为更好研究“小姐”群体,自己做了多年“小姐”。对一般人来说,这种内部视角的极限跨越既不可能,也不需要。
而且,有些问题,内部视角无法触及。研究一个大学,容易跟当地建立亲密关系,但研究一千个大学,内部视角无能为力,需要外部视角,将观察到的人、社区放到大背景中,看其如何被更大的环境改变和控制。
人类学家常用以下方法把一个现象置入其大背景。首先,可以关注某些连接边界的机构(跨国公司、埃塞克、机场...)。机场里的人本没什么关联,不共享职业、兴趣、意识形态、宗教信仰等,并非一个社区中的人,但都按机场规范行事,按指路牌行走,牌上也都是简介清晰的标语。机场中人在什么意义上可获得一种共同感?人类学家Marc Auge 认为机场体现了super modernity —— 当代人在建立共同感的过程中,情感、语言、阶层等让位于更现代的事物,如网络、虚拟身份等。在这样的机构中,外部视角很容易,如测量人口流量在时间点的差异等,但如何带入内部视角?如何在机场、火车站探索超级现代性下的认同感,透视现代与以往社会的巨大差异?人类学的内外交织方法似乎不是很能落地。
其次,关注事物的流动而非本身,由流动牵出一个宏观的历史地理过程:糖(Sidey Mintz)、人体器官(第三世界到第一世界)、跨国新娘、中国留学生(换个地方说中文?)、垃圾食品(城里人吃乡下重农药激素生产的食物,农村人吃城里小工厂生产的低质量山寨食品)等。在标准历史教科书中,大航海时代以来的世界史被描述为资本主义和殖民体系的单向扩展过程。今天,以物的流动为线索,历史学家看到,大航海时代以来,美洲的白银被殖民者挖出,运到亚洲购买丝绸、茶叶和瓷器,导致欧亚之间的严重贸易逆差。为扭转逆差,英国人在印度种植鸦片,输入亚洲,大量换取黄金。白银、瓷器-丝绸-茶叶、鸦片、黄金流动带出了整个世界史,塑造了现代以来金本位的全球金融体系。
第三,也可关注社会中连接事物与区域的网络结构。如之前研究城市多通过收入、居民政治意识、家庭结构变迁、住房等方面探索,现在可从基础建设变化的角度,如下城市水路。卫生间体现变化,其位置、灯光强弱、形式、布置、镜子等反映人们在私密观念、身体观、以及人际关系上的改变。再如拆迁中,钉子户与开发商的斗争体现在基础建设上。开发商给钉子户断水断电、破坏路面、建立危墙,而钉子户将砖头、排泄物等变为武器。争斗过程反映法律程序、利益背后的社会结构及伦理的变迁。
人类学田野的特色在于体现人类学的科学与人文特性,达到内外视角的交织。单纯的内部或外部视角都会很清晰,但内外交织,在田野的前七八个月,都十分辛苦且混乱。来到一个不同地方,对当地饮食的接受程度,服饰的调整,语言的学习和转换,都体现着人类学家在自己和别人之间的纠结、斗争和混乱。
自由联想法有助于初期打开局面。做足20、30个人,让他们自由列出人类学家关心的某个主题的最重要几样事物,统计其频率和顺序,拉出当地重要社会事实。
人类学家的田野笔记,既要记录当地的社会文化事项,也要记录自己、他人的情感与交流,形成两个文本(材料/故事文本)。材料和故事文本体现了分裂,整合两个文本就是整合内外视角。
田野中发的朋友圈就是一种田野材料。当时有感,时过境迁又不同。把票圈作为材料,当时投入、受鄙视、被狗咬、带着价值判断,和事后抽离观看,既享受又想离开,整合起来,体会内外交织感。
在研究主题上,系统严谨的设计与随性的投入并行交织。下田野前,有一个清晰方向,田野中根据当地重要社会事实,随时调整计划,在自己的追求和当地的走向之间不断平衡。观察当中蕴含着观察者。清醒地观看自己在田野投入中思路和理解的变化,本身就是一种内外交织。
丰富的田野方法渗透着人类学味,关键是把当地世界在你面前完整展开。给当地人讲故事,之后闲聊交流,关注他们的回应,也可过段时间,让他们复述故事,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会慢慢展开。一起看电影、看照片,一起拍摄,相互评论照片。请当地人讲他们的照片 ... 人类学家会看到他者眼中的世界。多年以后给当地人看当时的照片,尤其照片中有些人已离世时,一个交织的世界会浮现。
地图是思维方式:当地人画地图,未必像我们用点或抽象符号代替实物,也未必是平面图,带着同样的方位感和比例尺。在中缅边境上,人们的地图是垂直的,没有国界,路都从山上到平地,且到缅甸集市比到中国城市的短,而实际地理距离则相反。他们画的是社会地图。比较地理地图和社会地图,内外交织感浮现。
内外视角交织下的田野会遭遇很多无解的伦理困惑。田野伦理最重要的是不伤害,尤其是无意间导致的伤害。人类学家参与当地生活,帮忙写文本、协助当地的法律诉讼、整理记录当地家谱等。很多事情很挑战人类学家自己的伦理: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贩毒、家暴、当地信仰中的巫鬼附身者 ... 你要保护信任你的访谈对象,不能将其隐私公之于众,还是保护弱者免于暴力和毒品 ...
7.
人的生命存在,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理性抽离,感性投入,都是基本能力。在理解人时,不同学科选择了不同能力。社会学、政治经济学、生物学强调理性抽离,文学艺术强调感性投入,人类学、语言学、心理学要求研究者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以面对世界的完整。因为世界本来就不规则。
每个学科都是一种思维方式,如同一个具体形状,三角形、正方形 ..人原是不规则图形。学习一个学科,在自己身上体现学科精神,需经历这种单一化,把自己变成某特定图形。博士毕业, 进入一个领域, 成为专家,之后, 迎来学术人生的最大挑战 -- 从特定图形中出来, 回归不规则, 并在二者之间自由转换, 成为有良知的学者、完整的人, 让生命活泼灵动、跳荡奔流。
内外交织,投入抽离,是人的一种日常存在状况,平时我们没意识到而已。
一般,医生不给至亲治大病,动手术,驯象人不愿成为所驯之象的主人,因投入太多,关注过切,没法冷静抽离,情感会阻碍理性。跟科学狂人或过于功利的人谈恋爱有时很郁闷,爱情可能被简单地理性化为荷尔蒙或阶层。
日常生活中,我们要么有意识地抽离,要么有意识地投入,都持续而长久。唯独投入而抽离,稍纵即逝,但只要被点出,你会感到它的真实。
为引出课堂讨论,我举了几个学生熟悉的例子。醉酒的人,大脑突然清醒而身体沉醉,仿佛自己分成两个,清醒地看着沉醉的我 —— 一场安静的盛宴。
交换生回来补休本校必修课,身在课堂,想着同班同学要么保研成功到处浪,要么勇猛实习,积极落地,自己却跟师弟师妹补课,常有恍惚之感。上课投入时,又似乎身在课外,反思着自己的学习和选择。
九零后一代比较喜欢带括号的写作,括号内外的文字没多少关联,却相辅相成。括号外顺畅行文,理智叙事,括号内是腹诽。从小,作文课教会我们,“一边嘴上说着这话,一边在心里小声嘀咕……”同一段文字中,身兼作者和读者二职,既是读者也是作者,投入而抽离。
学生多是独生子女,带孩子是门艺术。孩子不会按着大人的意思来,孩子不高兴会让全家人不高兴。性格好的老人,把孩子带得很开心。为什么?从内部看, 老人放下自己去进入孩子的世界, 以孩子的方式和他们玩; 从外部看, 老人不是孩子, 带着成人的世界, 无形中引导玩乐的方式和方向。老人经历者内外交织。
例子触动了学生的生活经验,于是,讨论慢慢升温,让人惊艳。
看鬼片时,恐惧渗入身体和情感,留下记忆。晚上一个人上厕所,看着洗手池上的镜子,脑海中情节再现,担心镜面会不会流血。渗入身体和情感的记忆浮现,恐惧抓住了自己。理智上,自己清楚一切都是编的,但身体的恐惧真实而深刻,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冷静地看着自己的恐惧,投入而抽离,荒谬而真实。
从图书馆回宿舍,路上灯光昏暗处,情侣在谈恋爱,调情正浓,女生撒娇,男生哄着。话语片段飘进耳中,感觉男生没节操,无下限,更觉两人傻逼无聊。但一瞬间,想起自己恋爱时也如此,想必那时别人看自己也是同样。投入与抽离之间,世界深刻而清静。
慢慢地,学生举的例子带上了他们生命的印记,那种这就是我的感觉。
一女生说,男友是理科生,在知乎拥有上万粉丝,热衷写“鸡汤”答案。她容易情绪化,每次与男友意见相左,都会生闷气,越想越气,星火燎原,烧得男友不知所措。一开始,两人都很痛苦。后来,情绪失控中,有时却感觉仿佛灵魂出窍,从上帝视角俯视无名怒火,开始认真问一问自己:你到底在气什么?质问是第二人称,怒火是第一人称,同时发生。
有学生去美国交换,刚回国那段时间,感官似乎变得敏感:感觉自己与脚下的大地血脉相连,有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归属感和熟悉感,思考它的命运即是了解自己和寻找自由。而半年在异国他乡,又对这片土地产生了疏离感。熟悉与疏离中,时空似乎融合,自己既是他人,又是自己。
内外交织感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是暂时的。一年的田野,会让人长时间处于交织状态。如艺术,多年的刻苦磨练,才让人在表演中投入而抽离。于其中,伟大的力量与琐碎的细节隐而为一。
力量存在于平凡中。
8.
达到内外交织状态需要很长时间。
每年人类学课上,开学第三周左右讲到内外交织的方法论。之后,学生递交第一篇反馈,普遍反映比较迷糊。生活中“充满了文义的玄学体系”,因为“道理我都懂,但还是想不通”。
随着学期推进,课程材料以不同方式触及内外交织。可能,有些点触动了学生。期中后第二次反馈,不论社会学生还是人类学生,内外交织都成了反馈重点。不同的体会和感悟,充满玄机意趣。
有人反思了鸡汤文:“我们都在舒适中成为自己,在不适中意识到自己(的边界和局限)。而舒适和不适之间的过渡与转换,也是不断内化外部世界,重塑自己的过程。对了,策略性地。”
自己眼中的我是一个模糊轮廓,而看别人,越自以为熟悉的,越觉了如指掌。从内部看自己,尽是模糊不定的无数可能;别人从外面看,在挑选出来的一连串过去中,你清晰而稳定。
有学生反思了成长经历。小时候,总觉大人无法理解自己,想着自己将会理解小孩。长大后,却无法理解中学的弟弟和小学的妹妹。按理,经历过童年,应对孩子有同理心,但成长中不断接受外界信息而改变,走出了孩童的世界。理解孩子,放下成年的世界,却又不可能脱离,是一个内外交织的过程。
内部视角需先破除自己所抱持的“内”,放下成见与他者构成的外部环境妥协,才能入内。感受这种碰撞的触动及背后的因缘,产生联结和想象,又让人抽离出来,带上自己的世界,站在外面看内部变化的动力和方向。进得去,也出得来,在分裂中找到平衡。
理解所需的时间代价,远超想象,人类学的田野,颇为不易。博士至少需要一年田野,经历当地世界的完整循环。实际上,一年是抵达内外交织状态的平均时间。初期徘徊在外,只看到自己,或适度迷失在当地。中期迷惑,既看到自己,也看到当地,彼此分裂,撕扯纠结。一年左右,才既在里面又不在里面。
在我们学院,社会学和人类学并立,彼此的理论与方法交织,学生分不清区别与联系。两系老师以各种方式讲述,也总有学生迷糊。最后,大家达成调侃式共识:社会学田野1个月,人类学田野1年。听起来像段子,但简单、深刻、真实。明白内中差异,又感觉残酷。
曾有哲学家朋友调侃,人类学花钱费时,吃苦遭白眼,最后只得一个案,远远落后于时代。今天,哲学家和计算专家合作,去一个星期田野,采集社会的各种可能变量。回来设计复杂变量、无限个体、长时段、大区域社会变化的模型,交给计算机。最多几个月,所有逻辑上可能的社会个案,都可以理解,抵得上过去未来几世纪几千人类学家的调查。
“要不,人类学并入哲学算了,给我们提供个案?”他一脸真诚。哲学,涵盖了计算机、社会学、人类学、数学...
我看看周边,没人听到,不用说话了。人类学家放下自己,理解他人。用自己的空无,接纳哲学家逻辑上的无限可能。
可能,彼此心里都觉得有点讽刺。
9.
世界在真与伪之间,在想象与实在之间,交织演变,衍化无穷。在今天这个理性至上的时代,我们过分纠缠于真,只相信眼中的真实,这几乎成为时代的神经官能症。
人类学在文理之间,连接真伪,穿梭于虚拟和现实。但人类学擅长内部视角,从严谨的社会结构到感性的生命体验,步步深入;而外部视角很缺陷, 只有政治经济和协同进化学派。外部视角需要定量的数据,与个体和情境无涉,通向个体无法改变的规则和机制。
当代人类学的视野也过于狭窄。人类学的科学观念依然是牛顿时代的;今天的量子力学和认知科学,触及人类意识与世界真实之间的转化,科学并非脱离人性。人类学在艺术方面也过于偏向社会文化。艺术模糊而完整,人类学试图让一切清晰,难以触摸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