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长诗《太姥山》及专文评论
太姥山(长诗)《扬子江》诗刊2020年第2期 开卷
题记:太姥山,是领导天下石头的一座山。
·汤养宗·
(1)
我爱的这座山其实就是一堆危石。
一座山全是努力的石头
每块岩石都在引体向上
武僧们曾在这里叠罗汉
石头的脚与石头的手都是有用的
顶住,托起,或撑开,都是想法
也有的说这双手应该举得高一点,要感触
空茫中的允诺,以接通云天的梦呓
相互成全,轻声作答
天下最有硬度的汉子们,在苍穹下
站成了各自的位置,像在服从
一次集体的命
又毫无知觉地
放弃了作为肉身的念头,一场哗变之后
变成一种陡峭,成为白云的遗言
看到就感到我也在当中,与石头们
有着命中的共时性
在石头中间,我有许多在人间已失效的眷念
我现在暗暗努力的事,也在石头们的把握中
(2)
那天,一个疯子在山脚下大喊大叫:
“都不成啊!看这遍地的坍塌”
是的,最坚固的海市蜃楼也不过如此
无序中却有万端的逻辑
仍在服从太姥娘娘用石头补天的手段
岩体的位置感就有心机
多少年,我们所信赖的力学
还是很用心,巨石们似梦非梦的形状
在裂缝处还在抱成一团
而永远不能澄清的是,在夜里
一些石头会像突然走失
雾气中,石头好看的表情
也在时常改换,有人会在当中
突然神经质地站出来要大声申辩什么
并不与我们认定,日出便是
时间飞逝的起始,而被它们吸进身体的
月华,鸟鸣,流泉,雨点,又归顺于
我们的同一个空间
接受这未完成中的残局,在看守一场
曲终人散,其实还有这漫山遍野
静默的喧哗与硌手的冥思
(3)
这是一处遗址,质地有点光辉
雄浑的气息还留有谁的汗气
每块石头都在向天呼喊并显得心有不甘
在气势浩大与不可收拾之间
乱石相互交换着各自的依托关系
仿佛一阵喧哗与骚动之后
被群峰巨石推举出来的人,突然有了
要动用这千万万铸成铁血的主张
这结局神仙也不敢修改一笔
在那座叫仙人锯板的岩峰上
被锯掉的石板一定还要被
用来铺路,向天的台阶上,行走的身影中
有你也有我,沿着仙人指路的方向
往云端走,也往自己的内心里走
为什么?最后又有这千古遗留的散落
垒成云天下迷宫般的乱石堆
不可问,却是一地的辉煌与悲歌
(4)
我想到这就是建筑学
乱石之中组合成天地的不作之作
“有种秩序是由混乱组成的
并且是不敢得罪的高不可问”
一整片大手大脚的样子
显示了大艺术与大手笔的不怒自威
石头们全是活的
活得天机不泄,流露出
大兽们天生的骨相与性情,身上
裂开或者完整,走走停停间
仍然傲慢,不可一世,有逼人的坏脾气
那一脸不屑,总是在说与不说之间
而远处山花浪漫,草丛间还有鸟儿问答
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5)
要当心哪!要当心的是
这里的每一块巨石至今仍然有自己的念头。
岩缝间难以觉察的阴影
稍不小心就会燃烧,让人发出惊叫
有些岩体必须反复地阅读
在禁止与翻越之间
有无名的孤愤,也留有借力攀援的承让
更多的岩石对天地有了顺从。证明
自己也有虚构的心事
可以任由谁的辨析:转过身,趴下来
或者倒立着,为的是
让你看清,谁都有
似是而非的身世,那曾经发生的
在通天的路上还会发生一遍
“所有的隐与显,彰与抑都有隐疾与不堪
它们有点乱掉的序列,也很辩证”
(6)
这沉重的研究都关系到垂悬与静止
露一手便会显出石头们的动向
云端的路已被人抽走了梯子
那被叫作金龟爬壁以及迎仙峰的景点
人迹永不能抵达,正是神仙们
测试人心与陡峭之间的悬空处
攀援而上的人们,一遍又一遍作鸟兽散
而具象中处处有幻象在交头接耳
七星洞里有块石头突然伸出了
一只小腿,这完全正常,说明
这里处处有暗暗发作的力
在继续享用着上天赋予自己的
神性,这座山到处设置了
没有由来的入口与出处
我们要延续的话题总是在
变得仄入的石缝间突然就有了新去向
群山间又有座夫妻峰,天地间的爱
又被凝固住,只有忠贞不渝
比花岗岩还要坚硬地担负这永不变心
说到什么是停留,什么又是
永远不会留下折痕的承诺
聚与散在乱石中服从着统一的呼吸
使每块石头都拥有各自的情感
(7)
坐在陡壁间的一片瓦下
喝着太姥娘娘遗存下来的白茶
我还要问到,这些石头从何处结集而来
它们都有自己的身份,在诗句里
这块石头姓张或另一块姓王
风声里与手感中,我摸到的岩壁
其实也有某条鱼的心跳
它就被人叫作木鱼石,在它的
生命里,潮水从未退去
这成全了某种优美的联想
一块石头甩鳍游来,后面跟随着石头的鱼群
有某些一定是从北方的天空游过来的
当石头们被号召,在云雾里泼刺
谁是谁的前世?谁又在聚散中忘记了返乡
而后听到了一根根骨头脱节,变成了
集体的梦游,后来这场梦便成了一座山
站在山顶发现,为什么这里
九座巨大的高峰被人叫作“九鲤朝天”
向上的力正托举着人心的奢念
那是人心中永远有无法无天的穿行术
爱上了天地间的来来回回
服从着我这种自以为是的逻辑
这里应该还停泊着一支浩大的船队
因为停留太久,越来越沉湎于
对自己的研究,有一些星辰
在为它们校对罗盘,神秘地导航
(8)
是的,散落一地的大石小石,开始接受
后来各自散开的生活
仿佛是尊奉了谁的旨意,在光阴的
开合中,成为逻辑怀疑者
也开始守着心事,终于
变出了一副副铁石心肠与回天无术的模样
永不开口或成了对天意最大的忠诚。
每块石头都领到了
自己的形状,与兽类无异
也有自带的明亮的身世与故事
从争吵到最终的沉默。
最峥嵘的那座岩壁也在集体的次序里
在山顶的摩霄庵中,僧侣们
正把云顶的生活,过成
地气继续上升的生活
而如此峻拔叠嶂重重的太姥山
石头们必定要遇到,谁踩了
谁的脚的问题,或这一块
站在另一块的肩膀上,辩解着
已烂在内心的死结,没有谈笑风生
并忘记了这是自己的时间还是别人的时间
我永远不知道,石头里的高低
是一种什么关系
不许通过太多的争辩
准确地说到每一块石头的嘴
应该长在哪个位置才是合适。
更合理的嘴唇一直被
一只谁的手捂住
不容反驳又憋不出话的样子
当道理比任何石头还要坚硬
满地的石头才有了向天领命的问题
人间也从此有了采石场。
慢慢在学习的人,心肠都开始空掉
比如白云怎么呼吸,石头也在怎么呼吸
而后,每块巨石都褪去了衣衫
在相互错开的辨认中,继续成为彼此的证人
(9)
在一堆乱石间的小径上穿梭着
把路走通的人,都是觉悟的人
头顶远去的旧朝代
也是来来去去的肉身
在这些坚石面前,自古只有无言者为大
服从无言,就是为了忘掉如何说话
在一堆乱石间将自己带出来
既相信事物有边门,万世总是留有一径
又要与一群石人谈判
从这条路出去,经另条路拐回
这座山也有不与人说的回旋。
那天,我在此走走停停,用一个人的孤独
与石头达成了完美的合作
(10)
四面坚壁,石阶寂寂
听一听自己的喘息声,便感到
石头里也有另一个自己
也在大口大口地呼吸
站在乱石间,显然感到
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有来历不明的叩问
在人心与石头之间
永远的问题是,那个被叫做
铁石心肠的人
他是否真就是某一块蓄谋已久的石头
也在向上的未完成中跌落
成为一块永不认输的铁石。
说到这,我也问自己身体的门在哪里。
服从着这盘诘,明知自己是
坚石不可问中的过客
又仍然赞叹这堆浩大的石头群
在时空中有种随时出手的冲动
令我寂寥又浮动
在时光中如此坚硬又轻若游丝
(11)
面对一群乱石,有如面对
天下真实的迷局。
作为乱石中的其中一石
从了自己的命,才是从了某种传说的威力。
想到天上的白云与自己的肺活量
攀登的人也想到了
自己就是个迷宫。我们与这些石头
坐在一起:我们在翻动书本阅读石头
谁也翻阅了我们的骨头。
攀越过这众多的叠嶂后
突然明白,凡是千古说得通的文章
总会为一个书生留扇石缝间的命门
(12)
我爱这散落一地的未完成。
爱这聚与散。活脱脱的形散神不散。
被迫停下来的力与继续向上的心
都是传说,在虚构里面继续发力
散开,又互动;质疑,又鼓励
作为向天问话的一群符号,你们保持着
踮起脚尖的姿势,有须发飘动的样子
只有一路走上去,才能成为
天底下谁与谁的大师傅。
每一步向上攀援的主张
依然适合打通人与石之间的前世与来生
也记得这座山最初的神旨
从多条路的纵横集结中拢合一体
我与你相互对望,每一张
叠嶂中的脸,突然就有了玲珑心
“与石头一起到天上去”,这句话
依然是未泯的愿望,可以一讲再讲。
为了这,在雾气中问路的人
请你将手插进花岗岩内部,取出灯盏
(13)
想起我的热血以外,每块岩石里也流淌着
滚烫的热血,我就想
未完成对这群石头的命题
是对的,形散神不散也是对的
想起岩体中正荡漾着你我用过的时间
我便同意,头顶的星星们正在阅读
与我一样的书,作为群星中的窃窃私语者
当我向天问路,便是我也有
举起一座山的力,为了这
天地认可了这座石头山的种种企图
说岩群早已在这个人心中列队,一燃就着
嗷嗷叫的石头们,依然
被自己的热血燃烧着踮起了脚尖
每一块岩体一转眼就要飞走
它们那怀揣着与白云们一起飞的主张
太姥山,是领导天下石头的一座山。
(稿于2019年6-7月 11-12月又改)
静默的喧哗与硌手的冥思
——评汤养宗的长诗《太姥山》
纳兰
什么是社会学的想象力?赖特·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一书中,他把“运用信息,发展理性,清晰地概括周边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和他们自己又会遭遇到什么”的心智品质称之为社会学的想象力。“具备社会学的想象力的人,就更有能力在理解更大的历史景观时,思考它对于形形色色的个体的内在生命与外在生涯的意义。社会学的想象力有助于他考虑,个体陷于一团混沌的日常体验时,如何常常对自己的社会位置产生虚假的意识。在这一团混沌中,人们可以探寻现代社会的框架,进而从此框架中梳理出各色男女的心理状态。由此便可将个体的那些个人不安转为明确困扰;而公众也不再漠然,转而关注公共论题。”从汤养宗的诗中,我们能感受到他就是一位拥有“社会学的想象力”的诗人,他在诗中一直思考的是人与世界、社会和历史的关联,把内心的诉求和秩序通过眼前所见之群山的秩序来擘画出心灵图景。实质上,太姥山就是一个隐喻,就是一个人类社会的缩影,就是一个语言乌托邦。“石头们全是活的/活得天机不泄,流露着/大兽们天生的骨相与性情”,他从石相看到世相,他的所见抵达了非见,或者说他踏着隐喻的阶梯从可见的事物抵达了不可见的远方。从石到人,是一种对感受力钝化或石化着的人的唤醒与警醒,是活化着的人对石头的赋予生命与意义,这显然是某种从危石到危世的见微知著。在对石头的解读中,他也同时在被石头所解读,他在石头身上感知到了一种生命的共振和共情,“看到就感到我也在当中,与石头们/有着共识性和共时性”。他与太姥山构成了一个象征共同体,或者说,他为人之肉身所不能承受的“道”,找到了太姥山这个新的载体。他被太姥山所暗含的真理与美,所折服。
如果说用通灵状态和语言魔术师等标签来贴在汤养宗的身上,过于草率和流俗,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应是“接通云天”的诗人,他的诗有“下来的力与继续向上的心”构成的牵扯与冲突。“太姥山,是领导天下石头的一座山。”既然如此,太姥山(长诗)隐隐然有一种弥纶群言,成为影响所有他者的诗篇的强力诗篇和占此山为王的气势。读汤养宗的长诗太姥山,使人不得不叹服他的诗艺,读其诗,可以一窥他的心智品质。品其诗,是一场难得的“智识的欢乐”。13小节构成的长诗,是一套内力精纯和阳刚的“降龙十八掌”,被诗之张力(掌力)所击倒的人,都获得了治愈系的净化。这是一种以社会学的想象力和文化感受力为支撑的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内在生命的体认,还是一种经验主义的知觉和理性主义的直觉共同参与下对人世的洞察和参悟,而结出的“属灵的果实”。诗是汤养宗的社会学的想象力、文化感受力、思想、情感、智识、精确表达的诗艺的综合呈现。
“在这一大他者的观念当中,在其不可穿越的非透明性中存在着另一个主体,它同时也恰好是主体的象征性结构,在一个中立的领域当中,我与这另一个主体相遇了。”[1]太姥山就是一个象征性结构,汤养宗与太姥山的相遇就是“我与另一个主体的相遇”。“自我意识就是脱离了我的掌控而存在的外在的对象”,换句话说,太姥山是汤养宗的自我意识的一个客体,太姥山成为了一首复杂的诗,成为了他自我意识得以彰显的所在。“我爱的这座山其实就是一堆危石。/一座山全是努力的石头/每块岩石都在引体向上”。在与山的对望凝视中,他既是倾听者也是言说者,替山言说的同时,也在言说着自己,“这座山”就是静默减去言说后所剩下的部分,“这座山”就是此生和此身。“这座山”就是盛世危言集结而成的|一堆“危石”,这是一座词语的“太姥山”,由想法、观念构成的语言之山;是解肉身化和祛魅之后的语言之山。“放弃了作为肉身的念头,一场哗变之后/变成一种陡峭,成为白云的遗言”。“语言作为关于世界的观念的交换,与它所承载的内心思想一道,在它所勾画出来的真诚与谎言的交替更迭背后,预设了面容的本源性。”[2]他在解肉身化的同时没有放弃言说,“白云的遗言”作为一种没有染污的降下来的语言,充满着一种洁净的启示性,更能勾勒一副真实的面容。或者说,他在看山的时候,也是在解读着人世。“每块岩石都在引体向上”,“天下最有硬度的汉子们,在苍穹下/站成了各自的位置,像在服从//一次集体的命”,从他的诗句中,不难看出,他既关注个体的命运,也体察淹没于集体、甚至于说一个没有个体的个体,一个以集体面貌为面貌的个体,以集体的命为命的个体,只有“集体的命”,这是个我的丧失,这是被割断了肉体和精神两颗头颅的人民,这是群体性的事件和灾难。
汤养宗关注单独者,被群体淹没的个体。他感受到了向上之力,听到了石头的呼喊,感知到了巨石的念头,伸出一只小脚的石头也自有其合理性。比如,在这些诗句中:“每块岩石都在引体向上”“每块石头都在向天呼喊”“每一块巨石至今仍然有自己的念头”“七星洞里有块石头突然伸出了/一只小腿”“每一块石头仿佛拥有各自的时间”“它们都有自己的身份,在诗句里/这块石头姓张或另一块姓王”“每块石头都领到了/自己的形状,与兽类无异”。这些不向命运妥协的积极发声的石头,有思想的石头,它们既是存在又是存在者,“每一块岩石里这刻正流淌着/滚烫的热血”。“被群峰巨石推举出来的人,突然有了/带走这千万万被铁血铸成的主张”,在石头这里,实现了另一种的“举贤任能”。个体的自由意志汇聚和上升为集体意志,在石的世界里,是实现了诗人的诗学理想的乌托邦。“这是一种没有没有神秘之物的神秘主义,一种没有超验之物的超验论的意义观”(耿占春语)诗学的乌托邦因素没有与既定的现实世界妥协,在汤养宗的诗学理想与诗的现实之间的差异可视为从生成状态到即成状态的一种转换。
“只有我想到这就是建筑学/乱石之中组合成天地的不作之作”,诗人在对太姥山的深情凝视中,发生了一种“移情”。诗人把不作之作的建筑学视为一种诗学,太姥山就是一个按照他自己的建筑学来建筑的一座庞大的诗的建筑——“垒成云天下迷宫般的乱石堆”。“乱石之中组合成天地”正是一种暗合了自然秩序、心灵秩序和伦理秩序的“不作之作”的建筑学或诗学。这种“不作之作”大于圣人的述而不作,是一种行动着的思想,一种符合静默美学的语言,即“静默的喧哗与硌手的冥思”。“在那座叫仙人锯板的岩峰上/被锯掉的石板一定还要被/用来铺路,向天的台阶上,行走的身影中/有你也有我,沿着仙人指路的方向”,或许在汤养宗这里,“被锯掉的石板”就是代表他在诗写过程中对词的斟酌与掂量,每一个词都不是凭空而来,词的来临经历了“被锯”的艰难和阵痛之后“用来铺路”。“被锯掉的石板”“硌手的冥思”,其中锯与硌手的说法,揭示了一种与岁月静好、思之无力截然相反的“疼痛诗学”,那是一首有痛感的诗,能使麻木的心逐渐苏醒的噬心感。
“真理在这样的地方出现:一个从他者那里分离开的存在者并没有陷入他者之中,而是对他说话。语言并不触及他者,即使以相切的方式;语言到达他者,通过呼喊他者或命令他者,或者以这些关系所具有的全部的率直顺从他者。分离与内在性,真理与语言——它们构成了无限观念或形而上学的范畴。”“这样,真理的关系就包含了一种内在性的维度——一种心灵现象,其中,形而上学者在与形而上者发生关联的同时又保持为隔绝状态。但是我们也已经指出,这种同时既跨越距离又没有跨越距离——没有与‘彼岸’形成总体——的真理关联,建立在语言之上;(作为)关系(的语言),在这种关系中,诸端点从关系中解脱出来,在关系内保持着绝对。”[3]汤养宗在诗中涉及时间、秩序、真理与语言等问题,这已经将诗的领域跨越到哲学的维度并进入到形而上学的范畴。正如他的诗所写:“不许通过太多的争辩/准确地说到每一块石头的嘴/应该长在哪个位置才是合适。/更合理的嘴唇一直被/一只谁的手捂住/不容反驳又憋不出话的样子”,即便山在合适的位置拥有了言说的“石嘴”,却又难逃“一只谁的手捂住”的尴尬处境,“不容反驳又憋不出话”,恰是语言与真理之间的张力。“最峥嵘的那座岩壁也在集体的次序里/在山顶的摩霄庵中,僧侣们/正把云顶的生活,过成/地气继续在上升的生活”,“而后,每块巨石都褪去了衣衫/在相互错开的辨认中,继续成为彼此的证人”,这些诗句既有一种数学般的精确又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澄明感,在他这里宗教生活与世俗生活并不是割裂开的两种生活。诗、哲学和宗教各有各的适用范围,也不妨碍在一个人的头脑中形成一个有机统一体,用他的诗来说就是“从多条路的纵横集结中拢合一体”。
总之,在人心与石头之间,汤养宗留了扇“石缝间的命门”。在没有神秘的神秘主义盛行的当下,“越来越沉湎于/对自己的研究中,却依然有一些星辰/在为它们校对罗盘,神秘地导航”,他这样醉心于“云端的路”和向上的力,无异于在给一个祛魅的世界复魅。“往云端走,也往自己的内心里走”,无疑就是对集体无意识的反抗,就是对“对天地有了顺从”,就是“作为乱石中的其中一石/从了自己的命”的心有不甘。介于神思与妙悟之间的汤养宗,可以说,他是清楚自己的初心和去往哪里并知晓“道”的智者,他总有一双伸向天空的“摘星手”;他总有一个超现实的目的地,“往云端走,也往自己的内心里走”;他总有一个很强烈的自我意识“石头里也有另一个自己”……“请直接从花岗岩内部,取出你需要的灯盏”,这或许就是太姥山这首长诗所映照出的经久不息的对人心的光亮。
2020/3/26
[1]【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延迟的否定,南京大学出版社,夏莹译,2016年3月第1版,第97页。
[2]【法】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北京大学出版社,朱刚译,2016年8月第1版,第176页。
[3]【法】伊曼纽尔·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北京大学出版社,朱刚译,2016年8月第1版,第176页。第36、37、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