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散文】徐继坚/少 年 的 担 当
少 年 的 担 当
徐继坚(成都铁路局)
巡 查
从记事到下乡前的十多年里,我家都住在一座小山上。山顶有一水池,从长江抽来的水在这里澄清消毒后,再往低处流,流入每家的水缸里。因此这山前山后故名“小水池”。
我家位于山前,相邻而居的有四十户人家,管你七口八口,一家一间房,挤憋于四幢一模一样的平房里。这里有二百多人,共用一个水龙头、一所公厕和一块小木牌。这粗糙的小木牌用一根麻绳系着,上有毛笔书写的两个黑体字——值日。每当夜色黑尽后,就有人提溜着小木牌出来,挨家挨户地巡视,做防火防盗的警示。这事原本应该大人做的,只因他们劳作一天人困体乏,又时常加班学政治,就将值日的事统统交与各家的孩子。这恰合我等心愿,可藉此跟伙伴们玩耍。
“窗子要关好,火要灭熄。”漆黑的夜晚,这两句话像童谣一样,在我们的嘴尖一遍遍地叫喊。认真时,就钻入厨房巡查,瞧瞧炉膛与水缸;灶心无火,缸里水满,就达标了,再朝婆婆爷爷喊一句:窗子要关好哟,然后转进另一家里。马虎时就只喊不看,一路嘻哈,将小木牌交到下家就算完事。记忆里,除了邻里的争吵与谩骂,偷盗失火还真没有,可见我们的值日起了作用。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夜晚的值日让我们胆颤心惊,因为村里的王婆婆死了。她在屋檐下的棺材里,整整躺了三天,虽然看不清死人的脸,王婆婆因腹水而膨胀的肚皮却高高在上,以至于无法盖棺,又请木匠用挫刀将棺材盖抠空一块,这才严丝合缝地盖上。我们既害怕又兴奋地偷看了全部过程。以后再经过这屋檐,无论白天上学还是夜晚值日,王婆婆高挺的肚皮总在眼前晃动,吓得我们如鬼撵一般飞奔而逃。为卸下心里的恐惧,我们给王婆婆的儿子编了几句顺口溜:孙悟空,上天空,一把抓住王大松……当夜晚再经过这屋檐时,我们就快步嚷叫顺口溜,虽引来王叔叔的追骂,却不再恐惧,因为有驱邪捉妖的孙悟空给我们领路。
卸下的恐惧转换为勇敢。有天巡视完毕,邀约小伙伴一起上厕所,就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出来,东张西望地往山上去。坡上全是茅草,就一条小路弯曲到水池。“这男人有可能去投毒哟?”我们年纪虽小,阶级斗争这根弦却时常绷紧。于是赶紧回家报告,我们一人一句,说得活灵活现,大人们虽半信半疑,还是抄起木棒追上山。那男人果然有问题,在山顶继续东张西望,尔后悄然躲进茅草里。机不可失,我们蹑手蹑脚地跟过去,手电筒唰一下亮了,照见两个人吓得抱头。嗨,竟是大人耍朋友。那时代,男女恋爱的地方太隐蔽,会遭致盘问的;若说不清楚,可以耍流氓论处,上演一出荒唐岁月的荒唐戏。
筛 石
小水池是铁路村落的制高点,迈出房门,就能眺望行进的列车。铁道下方即是长江,枯水季节,河滩宽阔,厚实的黄沙淹埋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这些鹅卵石从上游冲刷而来,可能来源于金沙江甚至唐古拉山,可能埋藏了数百年。人们将这些石子挖出来,卖给建筑公司,可换钱补贴家用。
这活儿名曰“筛石子”,多以家庭为单位,劳动力不足就两家组合。吃罢早饭,挑起箩筐扛着铁铲来到河滩上,环顾四周后,就用铁耙划一个大圆圈,再围上一溜鹅卵石,标为专属地,不可侵犯。圈内的黄沙下,能刨出多少达标的细石,就靠眼力与运气了。
这活儿看似粗糙,却需遵行一套工序。首先用铁铲掀去覆盖的河沙,待鹅卵石露头就可以挖了。挖掘的工具有三角铁耙和犁状铁耙,再辅之一根尖嘴铁棒,刨的猛刨,撬的狠撬,再难弄的鹅卵石也会见天。挖出来的鹅卵石成堆后,就将那些如拳似盆的大石头扔开,然后支起一架长方形的铁筛在空地上,把粗选后的鹅卵石一铲铲投上去,筛为两堆;一堆干净了,只需将大过鸡蛋的石子拣出,这种规格就达标了。另一堆石子就用双手端着圆形筛子左右簸动,更值钱的细石就留在了筛里。将这些石子装入筐,挑去过磅称秤,然后倒在如山的石堆上,换来一张盖上印章的白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
这活儿的进度也有讲究,开挖一米深后,就要抓紧向四周扩展,直抵界标,尽快形成一个宽敞的大坑。有人会趁着夜色将你的界标移动,以扩展他的属地;这种蚕食,常引发争吵甚至打斗。敞亮的大坑形成后,就朝下梯形挖掘,边挖边留出一条尺宽的坡道,好从深坑里将石子抬上来。这深坑可达四五米,直至江水从坑底冒出,阻止了挖掘,这才废弃,另觅他处。
这活儿我二姐干的时间最久,虽长我两岁,体力远胜于一般男孩子,挖、刨、撬、筛、挑全都行,又吃得苦,干活的猛劲,完全一个女汉子的架势。所以我们五姊妹里,数她身体最好,最差也可活到九十岁。我跟着二姐干活,就显出柔弱,她也照顾我,常叫我坐下来歇气,自己却抓紧时间拼命干。我们每天最渴盼的,是奶奶迈着“三寸金莲”顺坡而下送来午饭;每周最高兴的,是母亲礼拜日的助阵,望见成堆的细石,大家乐开怀,因为瞧见了一缕亮光。每月最幸福的,是将那叠白纸换成人民币,三角五角,一元两元,每一张都闪着辉光,让人喜滋滋的。记得有一个月二姐挣了四十元,这叠钱可为家里解了百忧;二姐的辛劳可谓盖世之功。
河滩上的这些深坑,一个挨着一个,起起伏伏,绵延数里,有些疮痍满目。冬去春来,江水开涨,水流一天天漫入坑里,干活的人也随之少去,因为汹涌的洪水即将淹没河滩,淹没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季节改变了河滩的容貌,让这里归于平静。夏季,大人小孩都喜欢来这里喜欢戏水。有天午后,烈日当头,我偷偷来这里游泳。其实不会游,只是下到浅水里行走,凉快一会儿。正玩得起兴时,岂料一步踩虚,跌入那深坑里,猛呛些江水,心慌手乱地一阵扑腾,突然又站稳了脚跟,连滚带爬扑倒在岸边,许久才缓过气来。
我自己挖的坑,险些丢了性命,可谓自掘墓地矣。
挖 洞
有一天,村段家属委员挨家挨户上门通知,为备战需要,每两家一组,即日起开挖防空洞。我年纪虽小,也明白这是响应领袖“深挖洞”的号召,是不可懈怠的大事。跟谁家合作呢?正犯愁时,车辆段的王木匠来了,他身强力壮,还有一个长我3岁的儿子,劳动力足够了,于是一拍即合。我们能爽快地合作,是彼此家里都染些“黑”,在一起不别扭。
说好了就干,次日一早我就跟着王木匠去工务段领回大锤钢钎,再拿来自家的铁铲和撮箕箩筐,挖洞的工具就齐了。吃罢午饭,王木匠又领着我四处选址,山前山后转了一圈,最终回到我家的后窗下。这里的山岩是泡沙石,挖掘不太费劲,窗下还有一条阳沟,利于排水。最重要的是,防空洞距离两家数米,警报一响,人从后窗跳下来,一分钟即可躲进洞里。不是王木匠有眼力,因为背靠山坡,多数家庭都这样选择。
就这样,叮当叮当,我撑钢钎,王木匠抡锤,岩石在我们眼前松动了,只两天的工夫,跟我差不多高的洞口就挖掘成型。这样仍是缓慢,一个上学,一个上班,我们只有星期日才可以挖掘。于是王木匠从屋里牵出一根灯线,要挑灯夜战。这下真苦了我,完全没了玩耍的时间。见我有埋怨,王木匠就发话开导:崽儿,吃屎要吃头一耙,我们如果最先挖好,说不定会得到表扬哩。他为何这般看重表扬呢?歇气的时候,王木匠在洞里给我讲了缘由。他要讲的事,其实在村段早已传播。就在挖洞前不久,王木匠被抓上台受过批斗,牌子写的是土匪,造反派问抢了什么,他低头想了好一会才喊道:我抢了一块腊肉。抢人乃土匪本性,抢个鸡蛋也是抢劫,活该遭批斗。见我的眼神有些憎恨,王木匠做了解释。原来他的家乡是土匪窝窝,要解放时,他被幺爸裹挟入了伙,十五六岁的他只是一个小喽啰,做些厨役杂事,其实啥都没抢过。“我不说抢块腊肉,能过关吗?”王木匠说罢,嘿嘿地笑了。
有争当第一的想法,王木匠挖洞格外卖力,抡起铁锤,狠砸下来,一锤重过一锤,震得我双臂酸麻,心头咚咚地发憷,真是担心一锤下来砸断我的手臂。“崽儿,撑稳了,莫怕。解放前为躲兵患,我就挖过山洞;我还干过几天石匠,眼睛准得很。”说完,他终于歇了铁锤,端着茶缸一阵猛喝,再朝手掌心喷一口唾沫,磨哧几下;妈的,又抡起了铁锤。王木匠的眼睛确实忒准,成百上千锤砸下来,我竟然皮毛未伤,只是吃饭时端不稳碗。
叮当复叮当,在王木匠的千锤声里,一座深达六米的防空洞挖掘出来了,这时多数人家才刚挖好洞口。家属委员闻讯而来,验收后啧啧称赞,还说要报告给段上的人防领导。王木匠听了喜笑颜开,趁势请求去给大家作现场指导。家属委员早忘了他的土匪背景,于是村段人防小组就多了一个王指导,各家各户借其经验,挖掘的进度天天刷新。
这时期,铁路村落热闹极了,山上叮叮当,山下炮声响。工务段和机务段分别沿着公路往山腹里打洞,每到黄昏下班时,头戴藤帽的安全员小红旗一挥,下班的职工放学的孩子,都乖乖停了脚步,嘟嘟嘟几声口哨,一会便“轰轰轰”炸响了。这时候,我总在坡上看闹热,一炮炮震响,从脚板心窜上来,连太阳穴也砰砰地跳。我和王木匠挖掘的防空洞,或许就因放炮的震动,又遭遇数日的雨水,终在一个深夜轰然垮塌了。第二天清晨,我推开后窗察看究竟,就望见王木匠戴着斗笠,独自站在垮塌的岩石前,嘴里低声地嘟哝着。他转脸看见我,又嘿嘿笑了,然后晃动脑袋,丧气地翻窗回屋。
以专家而论,我们是抢了进度,疏忽了质量。因为大多数人家的防空洞都完好无损,只是从未用于躲避,都放置些泡菜坛和夏季用的凉椅凉板,直到这里的平房被推倒建了高楼。各站段挖的防空洞,却使用至今,盛夏去纳凉,寒冬烫火锅,冷热都有感觉。
作家简介:
阿坚,原名徐继坚 ,曾供职成都铁路局,重庆作协会员,重庆铁路作协副主席。 在重庆日报、重庆晚报、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人民铁道报、作家视野、四川文学、重庆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百家报刊发表各类作品近400篇。选入《重庆散文大观》《重庆散文年选》等。已出版散文随笔集《城市人语》《沐风化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