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郑建平/家乡的过河船
家乡的过河船
郑建平(四川成都)
小时候,家在内江乡下,离沱江河很近。我六岁那年,在成都工作的爸爸患病,妈妈因此经常离开我们前去照顾。妈妈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我们姐弟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像丢了魂似的心神不宁。由于想念妈妈,我经常来到沱江河边,坐在码头的石阶上发呆地看着河那边上船的人,希望其中有妈妈的身影。船撑过来后,我两眼又一眨不眨地看着每一个下船的人,生怕把妈妈看漏掉了。船一趟一趟地过来,又一趟一趟地过去,我也一次一次的失望。在码头等不到妈妈,我萌生了到河对面的史家街(镇)火车站去等的想法。那时,我以为到史家街火车站去等,离妈妈又近了一些,等到妈妈的希望更大,因此,我想过河去的愿望愈发强烈。
去史家街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妈妈和姑姑赶场带我去看了几回闹热外,我自个儿只去了一次,那是外婆来照看我们的时候,让我去卖红苕换点钱出来称盐打油。说来史家街近在咫尺,隔了一条宽约三百多米的沱江河,但它上下游几十里都没有一座过河的桥,人们要过河只能坐过河船,坐过河船就要拿钱买过河票,过河票不贵,人民币的最小面值一分钱,后来涨到两分钱,可这一两分钱我就拿不出来。这个时候,我才理解到了大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一分钱逼死英雄汉”。何况,我还是一个农家小孩,过河去史家街对我真的是那么难。
当时,史家街码头撑渡的船家是个女的,有四十多岁,由于常年在水上渡来渡去,风吹雨打,脸上的皮肤黝黑、粗糙,加上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所以,让人看去很沧桑。她姓郑,人们都叫她幺姐,幺姐说来是我本家,但从没有听大人们说过和她有亲戚关系,也许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人。幺姐虽说是女的,但她精气神很足,说起话来很快,声音也很响亮,就像大珠小珠落铜盘——乒哩砰啷;她撑船技术很好,而且人很豁达、风趣。在我为数不多的几次过河中她都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平时,过河的人不多,她一人一边划着桨,一边哼着歌,或者和船舱里的客人摆着龙门阵,慢悠慢悠地把船划到对岸,来来回回好几趟,一点都不会喘气;逢场天或过年过节的日子,过河的人多,船舱里爆棚,她一人划起费劲,每每这个时候,过河客中就有人主动出来在船尾帮着她划。帮忙划船的人中有划得好的,也有划不好的,划不好的只晓得使焖劲,不晓得划水的平衡,船在运行中晃动很大,船舱里的客人因此提心吊胆。这时,郑幺姐回头大声道:“后面是哪个鸡巴在撑,梢片吃水后悠缓点嘛,用那么大的劲做啥子,把劲留到晚上婆孃身上用嘛。”船里的人听后一阵哄堂大笑,帮忙的人也不生气,嘿嘿的一笑后尽力照着幺姐的说法去做。帮忙划了船的人幺姐就给他免过河票。
一天,我又来到河边,坐在码头的阶梯上。这天不逢场,河的两岸都很冷清,河水在西斜的太阳照射下波光粼粼。幺姐坐在船头,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等人过河。她见了我大声道:“喂!小娃儿,你是哪家的?”我知道幺姐是在问我,但我没有回答她。幺姐以为我没有听明白又大声问了一次,我才回了她我妈妈的姓名。幺姐听了道:“你经常坐在这里发啥子呆哦?”我把头扭在一边不理她。幺姐见了有些生气,道:“你这屁娃儿还犟呢,问你,经常坐在这里做啥子?”“等我妈妈。”我不耐烦道。“等你妈妈?你妈妈哪去了?”“成都。”“今天要回来吗?”我看着幺姐不知怎么回答。幺姐见我不回答,猜出我是想妈妈来到这里等候的,并不是我妈妈真的要回来。她不无怜悯道:“小娃儿,快回去了,你妈妈回来了她晓得直接回家的,你老在这里候着,家里人会着急,快回去了。”我听了幺姐的话,心里不安逸地瞥了她一眼不应声了。幺姐见我不搭理她也就自个儿专心地纳着鞋底。这时,我心里活动起来,想上前去给她说不要收我船票让我到河那边去,但又怕她不同意,伤了我的面子。犹豫再三,想念妈妈的强烈愿望最终让我鼓足勇气走下阶梯来到船前诧兮兮的对她道:“孃孃,我想过河。”“你要过河又没得哪个拦到你,上船嘛。”幺姐瞥了我一眼道。“我没钱买过河票。”幺姐听了我这话停住纳鞋道:“你过河去做啥子?”“我想到火车站去等我妈妈。”“到火车站等你妈妈和在这里等你妈妈有啥球鸡巴不一样吗?”我听了幺姐的话知道她不同意我白坐她的船。我感到好羞愧的回到石阶上。为了表示对她的不安逸和不让她看见我羞愧的样子,我还往石阶的高处多走了好几梯,离她远远的才坐下。
好一阵后,船里陆陆续续的有了过河的客人,幺姐停住纳鞋,起身将鎬竿从船头拔起,然后对着远处长声吆吆高声道:“过河啰……!”幺姐每次起锚都要这么高声的吼一声,当初没有去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吼,现在猜想起来,一是为了给自己加油;二是提醒船舱里的客人她要起锚了,大家注意安全;三是让要过河的客人赶快上船,或是让路上匆匆忙忙赶来的人不要着急,她已经离岸了,等待下一趟船了。幺姐吼声落地后,便把鎬竿杵在船头一块石头上,反身用力要把船头撑离开沙滩。在她反身回头时看见了坐在阶梯高处的我,她收起鎬竿对我道:“小娃儿,你要过河得嘛,快下来上船。”我听了她的喊声有些不敢相信,她再次对我喊着并向我招手时我才相信了,急急地跑下阶梯跳上船。
船不一会儿到了对岸的史家街码头,待我要下船时,幺姐一把抓住我,然后对着码头场口的一间房子里喊道,“三娃儿……!”随着几声呼喊,从那房子里跑出一个看去年龄比我大一些的小孩出来,那小孩蹦蹦跳跳来到幺姐面前问有啥事?幺姐指着我对他道:“你陪这弟娃儿到火车站去等从成都下来那班火车。”“要得。”那位叫三娃儿的答应完转身就往回走,幺姐见状骂道:“你这屁娃儿慌个球啊,老子话还没给你说完。”三娃儿听后又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幺姐,幺姐道:“那班火车大概五点钟到史家街火车站,你陪这个弟娃儿等到那班火车到了人下来开走后就把他给我带回来。”“好……晓得了!”三娃儿有些嫌幺姐啰嗦大声回到。幺姐这时才放开我,让我跟着三娃儿去。打这以后,我时不时的要白坐幺姐的船到河那边去等我妈妈,虽然没有一次等到妈妈回来,但我心里确实得到了很大满足。
几年前,我回老家顺道去看望幺姐没见着,这次到内江玩时让朋友专门开车送我去看她。见到她的第一眼我没认出她来。幺姐老了,八十有余了,人老变样了,但她精神还是那么好,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并且还是那么风趣,我给她拍照时,她不停地摆着各种POSE,逗得在一旁的朋友哈哈大笑。当我提起小时白坐她船时,她笑道:“那点小事你还记着,我早都忘了。”我说:“你忘了,我不能忘,你满足了我那时唯一的心愿。”
郑建平,男,四川省人民政府玉沙宾馆副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