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语:典藏艺术品,往往也是在典藏时光里的感悟。只不过,这个感悟是用美术语言来表达的。从事岩彩的老一辈艺术家很多都有留学日本学习的经历。从中国到日本,再到中国,往返之间,增长的不只是技艺,回国后的经历以及所形成的思想上的反复追问与沉淀,更像是一场人生艺术路上的升华。借《典藏》展览之机,特推出艺术家早期的著文,供行进在岩彩之路的青年艺术家温故以知新。
1990年加山又造先生在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讲学场景1990年加山又造先生在中央美术学院展厅参观中国画系教师展览,胡明哲介绍自己的作品1992年到1994年,我曾有幸作为国家公派访问学者在日本东京艺术大学日本画科学习。留日归国已近三年,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来的秩序,然而许多往事却常常地印刻在我的心底,令人久久不能忘怀。1992年胡明哲作为东京艺术大学访问学者到加山又造先生家拜访导师赴日后,我被导师加山又造先生安排在大学院生的画室中学习。这是一座在东京极为少见的古老建筑,两层的红砖小洋楼前盛开着日本画中常见的会变色的紫阳花。永远也忘不了第一天,我怀着好奇的心情走上吱吱呀呀的粗大木梯子,进入这个画室的情景,那一刻在我脑中产生第一个反映就是“杯盘狼藉”。这个可以容纳三十余人宽大的略显昏暗的大厅中,眼光所及之处遍地是大大小小、三三两两的白色小碟和乳钵,在它们之间蜿蜒着五颜六色的线条,连接着笨重的聚光灯、电炉子、电动工具。身着各式工作服的学生都在忙着什么,熬胶、裱糊或用手在碟中调和着颜色。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竟然在日本看到了想象中纯中国式的传统绘画作坊!当我再举目环视四周那些横七竖八靠在墙上、平列在地上的大则2×8米,小则画册大小的完成的、未完成的绘画作品时,我更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日本青年画家们用这么传统的材料与方式竟然画出这样的完全出人意料的现代作品。不用说没有什么古典绘画味道,连我们中国人熟悉的日本当代画家们的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绝大多数是表现主义和抽象绘画,还有的是浮雕,有的是装置,有的竟是一块块铜版。1993年日本东京银座中央美术馆举办当代中国画家六人展 胡明哲参展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伴随着我对东京艺大及画室的熟悉,我也陷入深深的困惑。因为,习惯中国式思维与教学方式的我在这里完全不知所措。日本的老师只介绍最为基本的调色、贴箔等工匠式技法,与其说这是画室,不如说这儿是车间更为确切。多数人是在“工作”,有的做木工、有的做铁儿活、有的贴纸和箔。伴随着电动工具的巨大轰鸣声响与阵阵飞沫……我心中的日本画连影子也见不到,来之前那种只想学习使画面感觉丰富厚重的技法的单纯愿望与实际是那么的“文不对题”。我只好自己买些技法书或到图书馆去浏览自己喜爱的资料。在一次研究会上,加山先生与画室的学生一起一张张看画儿。看到我的画时,大家都默不作声。我直言道出我的困惑,并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学习真正的日本画”。没料到,这句话招至满堂大笑。我想:“一定是我的日语辞不达意闹出了什么笑话吧?”窘迫极了。不想加山先生在笑过之后,望着我认真地说:“小胡,没有真正的日本画……过去的画是真正的日本画,我们的画是真正的日本画,现在他们的画也是真正的日本画。”这些语重心长的话,声音虽不高却震动了我整个心灵。从此以后,“没有真正的日本画”这句话便不时地回响在我的耳旁,时至今日仍觉得深意无穷。我想这是我留学日本最大的收获,也是我的导师加山先生对我的最重要的忠告。事后,画室的学生告诉我,他们已在东京艺大五、六年了,但日本的老师从没有具体教过他们什么,都是自己研究。他们认为这原因,其一是:日本人认为绘画的本质是自由创造,没有什么必须遵循的准则;其二是:每个老师的方法都是极不相同的,纯属个人行为,教师本人不认为值得或应该在学校推广让每个学生都学习。在日本大学里,都是学生选老师,而不是老师限定学生,无论学生怎样“出格”,老师都不会生气,只是在其创作思想上给予指导与影响。今天,我似乎越来越理解,越赞同这种教育方式了,细想一下,这不正是合乎艺术创作本质,使作品具有鲜明个性面貌的根源吗?只要到过日本的画家,恐怕谁也不会忘记光临东京繁华大街的画材店,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各种精美画材令人爱不释手。然而,至今仍留在我记忆之中的却是一家很小的纯和式画材店“得应轩”。学习的第一件事是准备颜料。因此来后不久,加山先生委托他的助手陪我去买画材。绕过学校幽静的院墙不远,在一条小街上,“得应轩”三个大字映入眼帘。这是一座朴素的典型和式小楼,也是一家祖传的私人画材店,以后我曾多次在一些名家自传中读到它的故事。店主人和蔼可亲地迎接了我们,店中充满着朋友相聚的友好气氛。从此,我也成了这儿的常客。店主人虽不作画,但祖辈与画家交往甚深,知道许多画家的故事和技法,而且还学过中文,对中国抱有极大的兴趣,所以,我每次来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常想在这儿喝一杯茶,多坐一会儿。可以说我是在这儿第一次接触到日本画颜料,也是从这儿开始我的学习的。日本画颜料都是颗粒状,装在大玻璃瓶中,按色彩明度排列在架子上。买多少克,用天平称过后分装。各种颜色按颗粒大小分出1~14号,色泽与明度也不同。因此,每一种颜色都有14种区别。另外,这种晶莹的颗粒还有天然与新岩、合成的区别。天然色是用纯天然的石头或玛瑙、珊瑚、水晶等研磨而成,具灰雅逸人的色相。而新岩与合成色则是人工化学合成,颜色鲜艳以补充天然色的不足。此外还有贝壳烘成的胡粉(白)及各种各样的金、银、铜、铝箔。日本画的颜料彻底打破了我以前调和颜色一次性完成一个色块或以相同的色不停地三矾九染的绘画习惯。日本画的画法多种多样,但在用色上的基本规则是分解、重置。远看是很灰雅的一片色彩,近看则是以不同的色,甚至鲜艳的色、对比的色一遍遍涂过后形成的综合的美。因为颜色太多太美了,不知买什么好,因此我每次只好拿色彩稿来选颜色。然而,看着自己画的色调与现成的材料自身的美有多大的区别啊!简直无可比拟。渐渐地,我开始掉头了,心中酝酿着一幅画时,先来这儿走一走,先受颜色的启发。直至现在我还是在这样创作——画之前,先看看手中还有几个什么色,如何搭配它们更和谐,再决定画面色调和色彩安排。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突然感到豁然开朗,其乐无穷。不知如何感谢这个使我从旧的思维框架中轻松走出的小画材店。店主人还多次对我讲过,日本的画材之所以出奇的昂贵,一是由于用人工精心制作,二是由于原料几乎全部进口,而原料大多数来自中国。这又令我吃惊!回想七十年代末,第一次见到现代日本画是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高高的、黑黝黝的大殿里,闪烁着饱和晶莹的画面,一种东方情调的难以言说的美立即俘虏了我,这是东山魁夷的作品。他用的是什么色?怎么画出?没想到十几年后来到日本才知道,从颜色的原料到使用方法上竟然全部是中国的!我喜欢日本画学习日本画,但并不想画成日本画。有关什么是中国画,什么是日本画的学术争论年深日久,以后也会继续下去。把它们留给理论家吧,在我心中只有一个极简单的疑问:为什么中国美丽的石头不能在中国画家自己的画面上闪光?另一位我深深敬仰的日本画家是高山辰雄先生。尤其是看过他的作品展,与他交谈过之后,我更加喜欢他谦和平静的人品,也更加喜欢他的画。表面上看,他的画在构成上并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但我却总能从那些蜿蜒的小路上,那些冬夜静寂的山村里,那些朦胧的湖水及少女身上感到些什么。这是一些很微妙、很复杂然而有极为深刻、无法表述的感觉。看着他的画,总使我忘记身处何方,总使我沉浸在一种情绪之中,一缕美好的感觉或记忆深处那些已经含混的动人瞬间似乎受到召唤,悄然而至。我深知正是这些淡淡的曾飘逝而过的思绪,像时间一样,虽看不见、摸不着却构成了我生命的本身。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似乎总是在匆匆赶路,总是有许多做不完的应该做的事,总是有着不同的目标和远大的理想。而在高山辰雄先生的画面前,在那些为他的画笔所固定下来的美丽而深刻的感动面前,我总觉得,自己于奔忙中似乎失落些什么。在NHK《日曜日美术馆》的电视节目中,高山先生深情的对采访者说:“我最喜欢的是空气,清晨或暮霭中飘荡的空气。尤其是冬天清新的气息或春天饱含樱花的气息,我喜欢皮肤、胸膛和全身心接触空气的感觉,我总在想自己的作品中表现这种空气感觉。”他生活得是多么自然,多么宁静,然而有多么充实啊,我被他的话深深地打动着。日本的大画家们虽然有名,却从不高谈阔论。我的导师加山先生即使在他的著作自传中,甚至在国际美术研讨会上,也从未说出过什么振奋人心的话语。在我们多少次的接触中,他总是亲切地请我吃饭,聊一些十分实际的事,或是讲门前的牡丹花多么好看,家里的小狗多么有意思,某个女模特如何如何……然而过不了多久,这些都会变成一张张动人的画面。著名女画家小仓游龟先生也是如此。我非常喜欢她的静物画,闪光的金银箔上流动着乌光的石色与厚重的胡粉,随处可见的花花草草、盘盘果果在她的画面上却构成感觉丰富令人心动的艺术之美。她在创作笔记中写道:“我每天都要摆弄这些,一草一木都有不可思议的美,当它们的美与绘画材料的美碰撞时就会产生一幅作品。”记得她多次提到自己的老师说过的话:“在你试图创新之时,不要逃避眼见的感觉,就是对一片叶子也要反复地认真地体会,于不知不觉中,这片叶子就变成自己的了。如果你能画好一片叶子,也就能掌握整个宇宙。”据说是这句话帮助她成功地越过了艺术道路上一个个困境。1996年春,东京多摩美术大学的市川保道先生曾来中央美术学院讲学。他举起一张黑黑的颇具现代意味的素描让学生看,画面上画着一束在花瓶上里。他说“我非常喜欢这张画,因为这是写生,还因为我只买了一支花。画面上这支半开的是最开始画的,这支盛开的是其次画的,我就这样不停地画,最后这朵花完全枯萎了,画面就以支干枯的花作为结束。”他又举起一张水彩画,在画面空间中,上下一字形摆放着几只桃子。桃子的大小、形状、颜色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整齐的排着队,倒让人感到构图上有些不一般。他说:“这是我在中国买的桃子,第一次见到它们,觉得造型很有意思,味道也甜美,真想把它们画下来,正好有一张竖长的纸,我就一边吃一边把眼前的桃子全画了下来,以后我一看见这幅画就会想起在中国的感觉。”讲得高兴了,市川先生大笑起来,大家都笑了起来,而我却发现那天学生们的笑声与神情与往日不同。第二天,一位女同学让我看了一张她新画的很有意思的小画。这似乎是桌子的一角,上面有一只杯子。她说:“我很感谢市川先生,因为过去搞创作要去很远的地方深入生活,却从未发现过自己的杯子也是这么美。”是啊,我也从心里深深地感谢日本的老师们,感谢我的导师加山又造先生,感谢聆听过教诲的高山辰雄先生、市川保道先生,也感谢从未见过面的小仓游龟先生和东山魁夷先生……因为他们使我明白了一个古老的典故:“真正高明的神箭手至射不射,没有靶子,靶子就在自己心中。”他们让我感受到人生的美好,让我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乐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