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录》后序 【宋】李清照

《金石录》后序

来源:《古文鉴赏辞典》(下),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版

作者:【宋】李清照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1]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2],下迄五季[3],钟、鼎、甗、鬲、盘、匜、尊、敦之款识[4],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5];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6]?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7],始归赵氏。时先君[8]作礼部员外郎,丞相[9]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10]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11]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12],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13]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14],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15]之志。日就月将[16],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17]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18]间,有人持徐熙[19]《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20],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21],仰取俯拾,衣食有馀。连守两郡[22],竭其俸入以事铅椠[23]。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24]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25],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26],关出卷帙[27]。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栗[28]。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29],侯守淄川[30]。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31]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32]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33]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34]。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馀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馀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35]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36],入姑孰[37],将卜居赣水上[38]。夏五月,至池阳[39],被旨知湖州[40],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41],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42]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43],病痁[44]。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45]。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46]。

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47],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48],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馀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49]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50],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51],之剡[52]。出陆[53],又弃衣被走黄岩[54],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55],从御舟海道之温[56],又之越[57]。庚戌[58]十二月,放散百官[59],遂之衢[60]。绍兴辛亥[61]春三月,复赴越。壬子[62],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63]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64]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65]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66]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67]。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68],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馀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69]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70],装卷初就,芸签缥带[71],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72]如新而墓木已拱[73],悲夫!

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74];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75]。岂人性之所著[76],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77]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78],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79],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80],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81],易安室[82]题。

注释:

[1]赵侯德父:侯,古时士大夫平辈之间的尊称。德父,赵明诚的字。 [2]三代:指夏、商、周三朝。 [3]五季:五代,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 [4]甗(yǎn衍):古代陶制炊具。鬲(lì厉):古代烹饪器。匜(yí移):盛水的器具。尊:盛酒器。敦(duì对):青铜制食器。款识:古代钟鼎彝器上铸刻的文字。 [5]王播、元载之祸:王播,清人何焯校改为王涯,可从。王涯,唐文宗时宰相,为宦官所杀,家产被抄没,其家中复壁秘藏历代名贵书画,被人打开,抢走饰有金玉的匣轴而弃其书画于道路间。元载,唐代宗时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后因罪赐死,抄其家时仅胡椒就有八百石,馀物更不可尽数。 [6]长舆、元凯之病:和峤字长舆,晋武帝时官至中书令,家财丰足,然性极吝啬,被称为有“钱癖”。元凯是杜预的字,西晋灭吴的大将,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自称有“《左传》癖”。 [7]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 [8]先君:指李已故的父亲李格非。 [9]丞相:指赵的父亲赵挺之,他在崇宁四、五年(1105—1106)曾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相当于古代的丞相)。 [10]太学:京师的最高学府。 [11]朔望谒告:旧历初一、十五日例行休假。 [12]相国寺:东京(今河南开封)有名的集市及游玩处。《东京梦华录》卷三:“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之类。” [13]葛天氏之民:远古时代生活简朴而安定的平民。葛天氏,相传为远古帝号。 [14]{綀}(shū疏):粗布。 [15]古文奇字:汉王莽时有六体书,其一曰古文,其二曰奇字。古文指孔子宅壁中书字体,奇字即古文之异体字。 [16]日就月将:日积月累。语出于《诗·周颂·敬之》。 [17]亡诗、逸史、鲁壁、汲冢:亡诗指今本《诗经》三百零五篇以外之诗。逸史是正史以外的史书。鲁壁指孔子宅壁,其中觅到古文《尚书》及《礼记》等前所未见的古书。汲冢,晋武帝时汲郡人从魏襄王墓中觅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 [18]崇宁:宋徽宗年号(1102—1106)。 [19]徐熙:五代时南唐大画家。 [20]信宿:住两夜。 [21]屏居乡里十年:屏居,退职闲居。赵挺之死后被追夺赠官,赵明诚遂与李清照长期屏居青州(今山东益都)乡间。 [22]连守两郡:赵明诚先后做过莱州(治今山东掖县)、淄州(治今山东淄博)的知州。 [23]铅椠(qiàn欠):指校订工作。铅,指铅粉笔,用以改字。椠,书写的木板。 [24]归来堂:在青州赵氏故第内,取陶渊明《归去来辞》之意名其堂。 [25]簿甲乙:分门别类编订目录。 [26]请钥上簿:取出钥匙,登记上本。 [27]关出卷帙:关出,检出。卷帙,合数卷为一帙,指书本。 [28]憀(liáo聊)栗:不安。 [29]靖康丙午岁: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 [30]淄川:即淄州。 [31]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 [32]长(zhàng障)物:多馀的东西。 [33]监本:五代以来国子监所刻的书本,在当时为通行本。 [34]建康:今江苏南京。 [35]建炎戊申:建炎二年。 [36]芜湖:今属安徽。 [37]姑孰:今安徽当涂。 [38]赣水:即江西赣江。赣水上,指今江西省地区。联系下文看,当指洪州(今南昌市)。 [39]池阳:今安徽贵池。 [40]湖州:今属浙江。 [41]葛衣岸巾:葛衣,夏衣。岸巾,戴头巾露额。 [42]戟手:徒手屈肘,用食指、中指指点,其状如戟形。 [43]行在:皇帝出行所在之地。此指建康。 [44]痁(diàn店):疟疾。 [45]病危在膏肓(huāng荒):不可救治之症。 [46]分香卖履:陆机《吊魏武帝文序》记曹操临终前遗令曰:“馀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姬妾)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此处全句意谓赵明诚临死时对妻子不作琐事嘱咐。 [47]分遣六宫:时金兵南下,南宋朝廷实行疏散政策。六宫,指皇后妃嫔。建炎三年七月,隆祐太后(哲宗孟皇后)率六宫往洪州(今江西南昌)。 [48]从卫在洪州:在洪州护卫隆祐太后。 [49]上江:安徽以上为上江(长江上游)。此指江西省。 [50]敕局删定官:敕局,即编修敕令所,属枢密院,掌管收集诏旨类编成书之事。删定官是其属官。 [51]台:台州,治所在今浙江台州临海。《宋史·高宗纪》:建炎四年正月,“台州守臣晁公为弃城遁”。 [52]剡(shàn善):今浙江绍兴嵊州旧名。 [53]出陆:原作“出睦”,误,据别本改。因睦州(治所在今浙江建德)距台州很远,作者此时正南走黄岩,不会绕道浙西睦州。 [54]黄岩:今属浙江。 [55]驻跸(bì必)章安:皇帝出行,沿途暂驻曰驻跸。章安:镇名,在今浙江临海东南。 [56]温:今浙江温州。建炎四年二月,宋高宗至温州。 [57]越:今浙江绍兴。同年四月,高宗至越州。 [58]庚戌:建炎四年(1130)。 [59]放散百官:疏散众官。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建炎四年十一月:“自金人破楚州(今江苏淮安),游骑至江上,朝廷震恐,乃议放散百司。”又:“诏放散行在百司,除侍从、台谏官外……并量留官吏,余令从便寄居,候春暖赴行在。”时高宗在越州。 [60]衢:今浙江衢州。 [61]绍兴辛亥: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 [62]壬子:绍兴二年。 [63]珉(mín民):似玉的美石。 [64]颁金:意谓将玉壶赠给金人。 [65]密论列:向朝廷秘密检举。 [66]外廷:朝廷不在京师,称外廷。 [67]四明:明州,今浙江宁波。建炎三年十二月,高宗至明州。 [68]会稽:今浙江绍兴。 [69]吴说:字傅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王令外孙,其父吴师礼《宋史》有传。擅书法,楼钥称其“游丝字”前无古人。运使:宋朝“路”一级管财粮的官员转运使的简称。 [70]东莱:即莱州,治所在今山东掖县。静治堂:赵明诚任莱州知州时的厅堂名。 [71]芸签缥(piǎo漂)带:芸签,书签的雅称。古人藏书多用芸香驱蠹,故名。缥带,淡青色的带子,用以束卷轴。 [72]手泽:手汗,后亦借指先人的遗物或手迹。 [73]墓木已拱:墓前树木已可两手合抱,言人死已久。 [74]“萧绎”二句:梁元帝萧绎即位于江陵(今属湖北)。承圣三年(554)西魏兵攻陷江陵,萧绎聚所藏图书十馀万卷焚烧之。 [75]“杨广”二句:隋炀帝杨广于义宁二年(618)在江都(今江苏扬州)被宇文化及所杀。其“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事,据《太平广记》卷二八〇《炀帝》所载:“武德四年东都(洛阳)平后,观文殿宝厨新书八千许卷,将载还京师(长安)。上官魏梦见炀帝大叱云:‘何因辄将我书向京师!’于时太府卿宋遵贵监运东都调度,乃于陕州下书著大船中,欲载往京师。于河值风覆没,一卷无遗。上官魏又梦见帝喜云:‘我已得书。’帝平存之日,爱惜书史,虽积如山丘,然一字不许外出。及崩亡之后,神道犹怀爱吝。按宝厨新书者,并大业(炀帝年号)所秘之书也。”(出《大业拾遗》) [76]著(zhúo酌):执著,系念。 [77]尤物:最好的东西。 [78]少陆机作赋之二年:指十八岁。杜甫《醉歌行》:“陆机二十作《文赋》。”故云。 [79]过蘧瑗知非之两岁:指五十二岁。蘧瑗,字伯玉,春秋时卫国大夫。《淮南子·原道训》:“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 [80]人亡弓,人得之:《孔子家语·好生》载楚恭王出游,亡弓,左右请求之。王曰:“已(止)之。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又何求焉?”孔子闻之曰:“惜乎其不大也。亦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作者用此典故,意在自我宽慰:自己虽然失掉了金石书画,但别人得到了也是一样。 [81]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绍兴二年为1132年。玄黓(yì意),《尔雅·释天》:“太岁在壬曰玄黓”。绍兴二年适为壬子年。壮月:八月。《尔雅·月阳》:“八月为壮”。朔,农历每月初一为朔。甲寅,即八月朔日的干支名,但据后人考证,绍兴二年八月朔并非甲寅而为戊子,甲寅为八月二十七日。李慈铭疑“朔”字前脱“戊子”二字。又据洪迈《容斋四笔·赵德甫金石录》条谓《后序》作于绍兴四年(1134),姑备一说。 [82]易安室: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易安室为其书斋名。

赏析:

《金石录》是一部学术著作,收录自上古至五代的钟鼎彝器铭文款识与碑铭墓志等金石文字,并加考订,编排成帙。为这样的著作写序,按例多就书而论书,谈论与之有关的一些学术问题,因而充其量只是该书的附属或补充而已。但这篇《<金石录>后序》却与一般的序跋不同,它非但在写作的内容与角度上打破常规,而且另还具有它自身独立的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如果说,《金石录》的主要作者赵明诚因该书而获得了“考据精慎,远出(欧阳修)《集古录》之上”(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的崇高学术评价的话,那么我们也可据《后序》而评价它的作者李清照:她所记载的南渡初年戎马倥偬、动荡离乱的真实情况,其史料价值并不下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史书,某些地方还可补史书之不足;而她自述的家庭之盛衰变化,身世之坎坷飘零,其凄恻动人的艺术感染力也堪与当年蔡琰的《悲愤诗》相比。本文重在文学欣赏,故把注意力集中在其文学价值的研析上。

人多知道,李清照是一位卓越的女词人。她南渡以后的词作,多以女性细腻的笔触,哀婉地倾诉其国破家亡之后的今昔对比之情和忧患身世之感。如其《南歌子》词曰:“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又如其《孤雁儿》词曰:“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再如其《转调满庭芳》词写到当年曾与丈夫一起“生香熏袖,活火分茶”,而“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从这些词中,隐约可知她从前曾与赵明诚有过一段十分美满幸福的家庭生活;可南渡之后,丈夫病殁,人去楼空,只剩下一腔对于“旧时”的眷念犹时时涌塞在胸间。不过,由于词是抒情文体,以描摹心态为主,所以还不能从中真切地重睹当年她与丈夫的那番生活经历,也无法直接得见李清照本人在国破家亡后的悲惨景况;而现在,这篇《后序》却补足了此种缺憾,它以十分细腻的文笔重现了这两段使人难以忘怀的旧日情景。

序文头两句就从书而及人:“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在跳过对《金石录》一书的交代和所联发的感慨之后(对此,后文还要简单补叙),读者眼前很快就像“过电影”一样展现了赵、李家庭生活及其变故的一幕幕情状:

李清照嫁赵明诚时,赵二十一岁,李一十八岁。那时两人还是一对缺乏独立经济来源的新婚夫妇,可他们志趣不俗,爱好相投,每逢假日,不惜典当了自己的衣服换钱,去大相国寺购旧书碑文,同时买些果品,回家后“相对展玩咀嚼”,自以为像太古葛天氏时代的人那样愉快。读了这一节描述,与其说是感到了他们经济生活方面的缺匮,毋宁说是感到了他们精神生活方面的充实和满足,其原因即在于他们同甘共苦、志同道合。而读到赵明诚出仕以后,两人经常节衣缩食(甚至“脱衣市易”)、罄其所蓄地去购买古书文物的描绘,特别当因《牡丹图》无力求得而“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那一节文字时,不禁要感叹这一对“书呆子夫妇”的爱书画如“痴”了!

事情随之发生了某些变化:赵明诚在出仕四年之后,由于父丧而去官(这与蔡京一伙的攻讦也有关系),遂与李清照回到青州(今山东青州市)乡间屏居,前后达十年之久。这对于一般的士大夫文人而言,自然是件不幸乃至痛苦的事;可是对于赵、李夫妇来说,却似乎反为他俩提供了一个“得其所哉”的机遇。于是他们就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来尽心整理和欣赏自己搜集的文物和古籍。读着这样的句子:“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谁能不为这对夫妇在这种辛劳和高雅的学术劳动中寻觅到无限乐趣而感到由衷的钦佩和倾心的欣羡?当然,由于这一段岁月相当漫长,且在局外人看来也许显得平淡无奇,因而如叫旁人记述,或可略作交代即几笔带过;然而在当事人之一的李清照看来——尤其是在亡夫赵明诚墓木已拱之后重睹其手泽如新的遗迹时,这一段夫妇灯下共同校书赏画的生活,却成了她一生中最值得追忆和回味的“黄金年代”!因此,她在此时抛弃了一般序文那种比较拘谨的文笔,而用她那活泼而细腻的女性笔触描绘了一幕夫妇赌茶的闺中行乐“小戏”:“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当然,输者通常是记性不及李清照的赵明诚,故而连赢多次的妻子“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这样的描写,多么真切,多么生动,多么富有家庭气氛和人情味!相比之下,即连韩、柳、欧、苏那些著名的古文名篇,其叙事记人的传神程度,都要在这位并不以散文驰名的女作家面前,逊色三分了。

然而,就在赵、李夫妇甘心终老于这种与世无争的学术生涯之中时,“胡兵忽自天上来”(李诗《浯州中兴颂》),金兵攻破东京的恶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惊断了他俩白头偕老的美梦。从此,风云变色,惊涛迭起,这个恩爱家庭的命运也就像骇浪中的一只小舟那样,屡遭撞击,终于无法抵御,先是随波颠沛,最后被迫解体。从“靖康丙午岁”开始,作者便用史家纪年甚至是纪月纪日的沉重笔调,为我们勾画了这只“小舟”逐渐走向沉没的一幕幕揪人肝肠的镜头。其间大约经历了这么几个阶段:

先从靖康元年(1126)赵明诚出守淄川到次年十二月金人攻陷青州,他俩预感前途不妙,把家乡的书画文物忍痛割爱,反复淘选,载了十五车运往建康。而留在故宅的十馀屋书册什物果然被乱兵付之一炬,尽化灰烬。

次从建炎二年(1128)至次年八月十八日,赵明诚复知建康府,旋即罢官,后又奉旨赶赴建康见高宗,终于病死建康,这一时期更给李清照带来了家破人亡的巨大打击。请读她对丈夫临别时的描写:“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这犹是何等地神采奕奕!可是事隔二月,当李“一日夜行三百里”地赶到病榻前时,赵已病危在膏肓,终于“取笔作诗,绝笔而终”。而在似乎有预感将会发生某种不幸的夫妇岸边诀别时,两人的对话中,念念不忘的竟仍是那从家乡带出的十五车文物图书:“余意甚恶,呼曰:‘如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常言说:“患难见真情。”在这戎马倥偬、形势危急之秋,这对夫妇心之所系,不是家财辎重,甚至也不是生命安全(观其“抱宗器而与身俱存亡”可知),而是二人共同用心血积聚起来的祖国文化瑰宝,这种两心相通的事业心和责任感,是多么令人感动!

再从葬毕丈夫直到书写《后序》的三年间,李清照孤身一人携带着二万卷书、二千卷金石碑刻及其他文物,到处飘零;而在途中,因遇乱兵及盗贼,这些宝藏最后十去其七八,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种。这对她来说,又是夫亡之后的又一大精神打击。她先欲奔洪州投亲不果,改赴台州、黄岩,再雇舟入海,由海道赴温州、越州、衢州,遂后又赴越州、杭州。这一条路线,基本是追随着宋高宗避难南逃的踪迹行走的。那逐年逐月的记载,很可补史传之不足,从中也可见出这位贵族妇女在国家多难之际所遭受的颠沛流离之苦和她对于朝廷的一片忠诚。行文至此,作者就用这样的语句结束了对于往事的回忆,并把读者带回到她写序时的现实环境中来:“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此时读者似见赵明诚坟头的松柏摇曳于晚风夕阳之中,又见一位老境渐迫的憔悴妇人正在独对青灯,翻阅遗卷,真令人欷歔叹息,悲不自胜!

总之,正如李清照自己所说:“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

这篇《后序》的最大成功在于:环绕着书籍文物的聚散得失(先聚后散,先得后失)这一中心线索,实际写出了一个小家庭由盛变衰、由美满至破碎的经历,并在更加广阔的背景上显示了两宋之交国家和民族所遭受的巨大灾难。而在字里行间,又处处充溢着由社稷变置的政治感慨,华屋山丘的身世感慨所共同交织成的忧患意识。这样,它就具有了“小中见大”(由家庭而见国家)、“因物见人”(由书籍的得失聚散而见人世的悲欢离合)的生活广度和思想深度,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和认识意义。以上是就其思想性来说的。而就其文学性来说,则第一,由于文章是在睹物怀人、痛定思痛的精神状态下写就的,所以感情极其诚挚和沉痛,极易拨动读者的心弦;第二,三十四年间的往事甚多,而作者只选择经过时间淘选仍不能忘怀的若干情节来写,写到酣畅处还不惜用细笔来勾勒人物形象,摹写声音笑貌,使读者如同置身其间,亲历其境,这更容易使人获得真切的感受和产生强烈的感染;第三,除了依靠“以情动人”和“以形象感人”这两个特点之外,语言的朴素自然和笔触的委婉细腻,也是本文收到良好艺术效果的妙处之一。我们注意到,本文的语言相当疏秀淡雅,绝少一般古文那种“头巾气”,而任凭胸中的一腔真情勃涌流淌,真可谓达到了文由情生、情由文见的“自然而工”的境地。而随着文情的跌宕起伏,或叙事,或议论,或状物,或抒情;或凝重,或轻快,或严肃,或平缓;其手法和笔调矫健多变,但又在总体上呈现出委婉细腻、娓娓道来的统一格调。朱熹论欧阳修文时曾说:“虽文淡,却美丽,有好处,有不可及处。”此语如移用来评这篇《后序》,倒是十分恰切的。

当然以上所论乃是我们所特别看重于李文的地方,故不惮抉出详作评析。就李文本身而言,除开这些以外,也还另有其他内容。主要是:第一,对于《金石录》一书的高度评价和褒扬(“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一节)。第二,她本人对于“藏书癖”的看法,认为这也是人生之一“惑”;且“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今日书散人亡,亦何足道哉!这些,又都可看作是她自嘲和自慰的“反语”,更足增添本文的忧患气氛和伤感色彩。

(杨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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