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内蒙古｜彭桂芸：眼窝里的光亮（短篇小说）
原创作者：彭桂芸｜内蒙古阿拉善盟
眼窝里的光亮
一沙尘又来，风呜咽着钻进门缝。 张奶奶单薄的身子颤抖几下，转身，小心地坐在炕沿，拆开发髻，拿起掉齿的木梳，一下，一下，慢腾腾地梳起头来。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87岁的她背偻脚小，深陷的眼窝里发出散淡、忧郁的光亮，灰白色细辫齐整地盘在脑后。丈夫早逝后，她独自撑家,受尽苦难。如今，三个儿女都成了爷爷、奶奶辈的人了。她想，苦日子熬出来了，遂之变卖所有牲畜，把钱分给了儿女们。 俩儿子家在离苏木不远的镇上，女儿秀秀嫁到几百公里外的农户人家。只是，秀秀生性不知跟了谁？过个日子抠掐的厉害。 张奶奶小时候是富贵人家的千金，父母是村上大户人家，自家庄里住着大小近百口人。她的母亲是三姨太，家里的吃喝穿戴，都是母亲说了算。 灾荒之年，张奶奶逃到内蒙古西北部的赛亨苏木，嫁给一位牧民生儿育女，一呆，就是大半辈子。 一年前，因严重肺心病出院的她生活无法自理，仨儿女决定自大到小，轮流伺候张奶奶。出院那天，孙子开车把她送到大儿子铁贵家楼下便匆忙走了。头次来到铁贵新家，张奶奶看到媳妇大花在卧室大床上躺着，并未起身搭理她。另间卧室也有一张大床。客厅的侧墙边，放着一张床板和一套破旧被褥。铁贵把张奶奶的几个包袱放在床板旁边，张奶奶心里咯噔一下。 “妈，你先看电视，我做饭。”铁贵说道。“嗯！”张奶奶轻应一声，生怕吵醒大花埋怨自己。 素揪面很合张奶奶胃口，只是大花阴沉的脸让她心里也阴沉沉的。 “妈，吃完饭你在客厅休息吧。”只有铁贵和她说话。 “嗯！”张奶奶不由自主地放下碗筷。 夜已深，铁贵、大花各睡一间卧室，邻楼的灯光把客厅照了个亮亮堂堂。只是，张奶奶不清楚，属于她的灯光在哪里？迷糊了一夜，张奶奶赶早起床整顺床铺。铁贵照顾她吃过开水就馒头后，和大花坐到餐桌前，大模大样喝着牛奶，吃着热气腾腾的鸡蛋、花馍。 没几天，张奶奶腰痛复发，她不敢告诉铁贵，更不敢说给大花。自她来后，夫妻俩常为鸡毛蒜皮之事争吵，大花更是没有给过她一次好脸色，偶尔和她说话，也是狠声顿气的。 “铁贵是长子，为啥不给多分钱？”大花质问张奶奶。张奶奶嗫嚅半响，不知咋说才好。像个犯错的孩子，从早到晚蜷缩在床板上，悄无声息地吃饭、睡觉。她想，只要少给儿女添堵，气和委屈，她受得了。孙子们偶尔来家里，对张奶奶也是爱搭不理的，满是不屑一顾。 人老了就这样遭人嫌弃吗？张奶奶心里塞满了石头。二终于熬满了一个月，二儿子玉贵开着轿车把张奶奶接回家里，这次，她有了卧室和单人床。二媳妇翠萍对她不冷不热，但是夫妻俩很少争吵，张奶奶心里，阔阔地松了口气。 张奶奶习惯睡高枕，于是，向翠萍开口，想多要一个枕头。翠萍轻描淡写地说：“你凑合睡吧，家里没有多余的枕头。” 在玉贵家的生活好了许多，玉贵会把一袋软包装牛奶兑上开水，给她分两天喝。张奶奶心里，很是知足。都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这点有谁会怀疑呢？在秀秀家，张奶奶深陷的眼窝里，依然是无望和忧郁的双眼。她看到过满袋酱牛肉，想起自己养的牛犊子，想起那时候过年时，用泥灶柴火给儿女们煮的酱牛肉，不由得咽了几口唾沫。她知道茶几上大圆的金黄色水果叫柚子，但她从未尝过柚子的味道，酸的？甜的？还是酸甜的？她在心里不停试想。只是，秀秀自始至终没有让她吃一片牛肉，尝一口柚子。不时，秀秀还要埋怨她上卫生间时，不小心滴的尿渍弄脏了马桶。张奶奶知道，儿孙们都忙自己的小家，忙着比照顾她更重要的大小之事。一直以来，自己有病，有难，总是不言不语地勉强生活。这次，如果不是老病又犯，她绝不会到儿女家吃住的。 三个月的轮住生活，让重病初愈的张奶奶内心酸涩，薄凉有加。养儿防老，在她这里，成了心头无法倾诉的隐痛，成了深陷的眼窝里看不到的光亮。 吃苦、天寒她都不怕，她怕心寒。儿女家不是她的家，张奶奶做出一个惊人决定，她要回到老屋一个人生活。儿女们虽感诧异，却无人出言挽留自己的母亲。 三入冬时，玉贵来老屋劈够了过冬的柴火。拖着老身，守着破屋，架火烧炕，吃个清淡粥面，张奶奶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冬天转瞬即逝，春婀娜而来，老屋门前的榆树、沙枣树抽出嫩绿枝条。只是，春的天气，说变就变，倒春寒又不请自来。 这天，灰蒙的天空看不见飘飞的雪花，只有地面、树枝和羊圈上，薄覆一层纱雪。 早起，屋里寒凉透骨，张奶奶不由咳喘起来，一阵紧过一阵。她有些纳闷，屋里的空气，咋就不够呼吸呢？ 老毛病又犯了。她颤抖着双手，翻出几粒药片、胶囊，就着昨晚喝剩的半杯凉水咽了进去。 吃了几天药并未见效，气短、咳喘越甚。张奶奶躺在炕头守着自己，深陷的眼窝里越发黯淡无光。她不知道，这个春天，能挺过吗？ 四五六天没有听到张奶奶家有响动，好心的邻居推门想看看。只见张奶奶头枕齐整的发髻，双眉紧蹙，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一丝光亮，一动不动地睡在炕头。张奶奶死了。铁贵、大花、玉贵、翠萍和秀秀，领着儿女媳婿、孙儿孙女，哭天喊地，奔丧而来。儿女们请来八方亲朋好友，在小镇最大的酒店，隆重为张奶奶举办了丧宴。只是，九泉之下的张奶奶，深陷的眼窝里早已冰冷、死寂，再也看不到这个充满孝心的场面了。
作者简介彭桂芸，医务工作者，业余爱好阅读与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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