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雪和半盆水
1969年10月,爸爸到郊区港口曹行公社民建大队参加“三秋”劳动。妈妈心急如焚,我决定利用休息时间去看爸爸。
朔风凛冽的早晨,我带着不满5岁的女儿去爸爸所在的生产队。好不容易找到那个生产队,又有人对我说,爸爸在棉花地里摘棉花。我东寻西找,将近晌午才来到一块棉花地边,望见前方有一个老农正在摘棉花。老農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动作迟缓。我放下背上的孩子,问道:“喂,请问……”那老农抬起头来,呀,这不就是爸爸吗?可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他脸色憔悴,神态萎靡,眼泪汪汪,胸前挂着一只破烂的棉布袋。
“爸爸,我来看你了!”我说完这一句,不觉鼻子里一阵酸,勉强克制着自己。爸爸用手擦了擦他那迎风流泪的双眼:“咦,一吟,你来做什么呀?”他说这话时,除了惊讶,似乎还有不想让我看到他这副可怜相的语气。
“天冷了,我给你送衣服来。”
爸爸用双手把棉花枝条往左右两边拨开,磕磕绊绊地走近我。他发现早先被棉花枝条挡住的外孙女时,脸上突然掠过复杂的表情:从惊讶到高兴,又从高兴转为悲哀。他没想到能看到他喜欢的外孙女,却又不愿让孩子看到他的狼狈相。
“囡囡,你怎么也来了啊?”
“我来看公公。公公,你躲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家呀?我想公公。”
我怕孩子的话让爸爸伤心,忙接过话头,把这次下乡的情由讲给爸爸听。
我们边说边在田头坐下来。我关心爸爸的饮食起居,问这问那,但他照例不肯多说。他总是说“很好很好”,叫我们不必为他担心。
一声哨子响,表示要收工回去吃午饭了。人们从四面八方的庄稼地里合拢来,我背起女儿在一旁跟着。路相当远,队伍走得又快,老人们都气喘吁吁,走到那充当食堂的院子里时,我看见爸爸已经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了。在紧张、拘束的气氛中,爸爸多买了两份粗劣的饭菜招待我们,然后催我们上路回去。我要求到他的住处看看,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然后带我们走出院子,来到一所低矮的农舍前。一进门就是地铺,潮湿的泥地上铺着一些稻草,并排放置着一副副被褥和蚊帐。爸爸就睡在这里。屋子显然透风,到了雨雪交加的季节,这日子怎么过啊?
1970年6月,爸爸给在石家庄工作的恩狗(小弟丰新枚)写信时说:
“听说画院的人都下乡'三夏’了。那88岁姓朱的(朱屺瞻先生,应该为78岁)也去,我很同情他。去年冬天他被上(因屋漏)落了许多雪,我睡的地方好,枕边略有些雪。”
那一天经过门口的河时,我问了一下才知道,这是他们洗脸的地方。天寒地冻的时候,老人家怎么下河打水呢?爸爸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立刻打趣说:“地当床,天当被,还有一河的洗脸水,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你别担心我,快带囡囡回去吧。”
虽说“取之无禁”,但是后来我从程十发先生那里了解到,爸爸每天只从河里打半盆水,这半盆水就用一天。如今看着白花花的自来水“用之不竭”,我常常想起爸爸一天用半盆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