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琐记

近日扫墓后，发起许多感想，首先想到一个问题，很多人厌世，欲安乐死以解脱人生之苦。比如我父亲晚年时便是如此。一个人为何会厌世呢？多数和自己身体不好有关，身体好的人吃喝玩乐都无所顾忌，心态阳光了，自然笑容更多，那么良性循环，这个人各方面都较好。

话说相由心生，也是这样的道理。健康欠佳，总要强颜欢笑，怎样都会有些苦相。我便是这样的人，6岁时就体验到了胃痛。因此，不少人都说我像林黛玉。我不喜欢林黛玉的忧愁，便一直否认，然而事实是和她一样体弱多病、愁容满面。大家不要再怪林黛玉愁容满面，经常吃药度日的人，需要更多的理解和爱护。她觉得这世间温暖了，病也能好起来，表情自然阳光多了。

我虽体弱，倒也没有大病，最严重的一次也是五六岁时，因母亲工作繁忙，无力照顾两个幼儿，就把我长期寄在托儿所里。托儿所的阿姨经常让我睡在湿漉漉的木地板上，我的一条腿因此得了风湿病，不能动弹了。母亲带着我遍求良医问药，医院的医生都说必须割掉一条腿来保命。我父亲是西医，也无可奈何。

母亲不愿意我失去一条腿，泪流满面地去祈求菩萨，跪在菩萨脚下不断地磕头，许了许多事，保证我痊愈后来还愿，感谢菩萨。此后，母亲就遇到一个赤脚医生提供良方，说只要用某种药热敷驱寒便可痊愈。我的阿嫲（母亲的姑妈）说可以相信。母亲也想死马当作活马医，绝不能听西医说的割掉一条腿来救命。就这样，靠着这个热敷良方，还有母亲和阿嫲的悉心照顾，我的腿得救了，命也保住了，但此后多年右腿依然不太舒服，直到成年后才完全正常了。而母亲许的愿自然要去兑现，因此她有许多的忌讳。我也跟着有了忌讳，因为怕自己的腿出事。

右腿风湿病后，我印象中自己没有什么大病了，日常小病，父亲让我吃点药就简单地对付过去了。母亲因为给我治疗风湿病后，变得只信赖中医，痛恨西医的简单粗糙，差点害我失去一条腿，因此对父亲的西医治疗方式也总是不大满意，更喜欢自己找点中医特方药来调理。

这样一来，我的急性病靠父亲，身体调理或慢性病都由母亲治愈。父亲因此调侃母亲是林医生，对我们子女说：“你们有什么病不要问我，就问林医生吧。”母亲这时便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明知父亲在讥讽她，却十分享受父亲送的这个外号，而且为常年成功治愈我们孩子的病而感到自豪。人说为母则刚便体现在这方面。我周围有些女友也是为孩子治病而成为自家医生。医生如果不了解病人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便很难对症下药，也是这个缘故。

我读大学时，福州的经济已经发达了，超市里的零食花样很多，我瞬间变成了超级吃货，结果体重从80多斤増至一百多斤，又剪了短发，简直 “胖若两人” 。某天遇见一个美女师姐，瘦得飘飘若仙，我不禁艳羡，就问她如何做到这么美。

她蹙着眉，淡淡哀愁地说自己是胃病造成，吃什么都胖不起来。我就羡慕她得了胃病，忘了自己6岁时胃痛。于是，我想如果我也得胃病该多好啊，吃什么都不怕胖了。至今想想就可笑，女生为了美，竟会想自己得胃病。这大概就是东施效颦的心理。东施喜欢西施的天仙气质而模仿其举止，殊不知西施是胃病如此。我模仿的不是西施的举止，而是西施的胃病，岂不更无知可笑吗？

工作后，因我的外贸工作与普通工作情况不同，加之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遗传了母亲的胃病，很快就如愿以偿地得了胃病，常常饭后痛到满头大汗，必须吃吗丁啉才能缓解，那时才明白东施效颦多悲哀。

人一定是病了后才了解自己的真实需求，否则容易陷入各种幻想中，不切实际地追求梦想。因此，身体稍微好点，我就想要做很多的事，日积月累，身体终于被折腾坏了，最严重时是三十多岁便出现心绞痛，有时痛不欲生。母亲和先生看我痛得要死，甚至窒息，无可奈何，因为去医院做了各项检查也没有搞清是什么病。医生开的药都没有解决问题。后来，我自我分析、判断、总结我必须减轻精神压力，少吃多餐，尽量不要吃寒凉的食物，于是慢慢恢复了健康。

好了伤疤忘了痛，时间一长，我又忘了自己曾是病人的痛苦，坏习惯依旧改不掉。道理懂再多，坏习惯不改，等于白懂了道理。可是人几乎依靠习惯来生活，要改变习惯，需付出很多的努力。就像有些人知道抽烟不利于健康，但你让他改变习惯，他宁死不改。

我父亲也是如此，得了糖尿病，打针吃药后继续吃甜食。习惯的好坏对人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他身体日愈差了，第一次住院时母亲不让我和弟弟入院陪伴，怕影响工作，她白天去照顾父亲，晚上安排护工照顾。护工欺负我父亲，不让他吃东西。父亲出院后不想第二次入院，但第二次还是入院了，不论我母亲如何悉心照顾，他依旧是各种受罪。第三次要入院前，父亲死活不肯去，已经非常厌世。厌世的情绪下便是求死。因此，死对于他而言是最好的归宿，再也不用活受罪了。身体好坏、习惯好坏的确决定了人的命运。

我自幼体弱多病，容易伤感，父母从不让我去扫墓。当然，前文赘述过，不让扫墓的原因还很多。但我的确三十年没有扫墓过，对扫墓这件事也觉得是多余。今年第一次去扫墓，扫墓回来想法改变比较大。

前天心绞痛，终于明白母亲不让我去医院看望生病的父亲，不让我给外公扫墓的一片苦心。我是多么害怕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场面。父亲过世两年来，我一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主要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浑身插满管道，时时被抽血而受尽治疗之苦而死，而我无能为力救他，这让我始终觉得痛苦难当。我便逃避面对父亲过世的事实。即使面对父亲的骨灰盒，我也对自己说父亲已经投胎转世了，不愿意相信他是死亡了。

我认为，死亡和投胎转世是有区别的。死亡意谓着肉体与灵魂俱亡，投胎转世说明只是换了一个肉体继续活着。佛教为何叫人要相信轮回和投胎转世呢，就是让人不要害怕死亡，死亡只是一个肉体转换的过渡，而灵魂是永生的。这样一想，人就不会那样绝望崩溃了。

虽然我读书也不少，道理懂得也多，但到了实际生活中要面对死亡问题时，我依旧悲伤得难以自抑，毕竟这些亲人再也见不到了，而随着我的老去，只会面对更多的亲人离世，便忍不住要为将来的亲人分离而悲伤。很多人说，少想伤心的事，快乐地活着，生死都是命……咳，这些大道理，大家都懂。

情商高的人明白，有人为亲人离世而悲伤时，不讲大道理，此时他需要的是共情，需要你理解和体会他的悲伤。他的情绪被理解和接纳了，他才能平静下来，否则他还要费力和你解释我为何如此悲伤，需要你理解，多累心啊。

当我看到别人悲伤时，我也只表示理解这种情绪。除非他的悲伤情绪一直恶化下去，那么又另当别论了。多数人面对悲伤，都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复，不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解决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悲伤，这悲伤究竟是否情深导致。那些对亲人感情淡薄的，便少受七情六欲的苦，是无法理解丧亲的悲痛。而重情义的人活得辛苦也是这个缘故。佛经也劝人少动感情，尤其不要碰爱情，就是这个道理。

有些人表面很坚强，你夸她坚强，殊不知她夜里独自痛哭。世上哪有坚强的人，只是不愿意示弱被同情，或示弱怕被欺负罢了。

再者，有些人的悲伤，你不知起于何故。每个人的人生追求和需求不同，有的人留恋世间的声色犬马，你只要满足他的物质生活，他的精神便已知足，因此热爱生活，觉得活着多么幸福。这样的人，你只会觉得他多么乐观、知足常乐。其实非也，只是其人思想精神层次较低，追求简单而已。一旦遇到灾难时，也是这样的人最先堕落。因为他怕死，怕失去物质享受，做人的底线很低，喂猪一样即可。所以，不必羡慕做这样的人。

有的人慧根深，精神方面的追求超过常人，便只好把精神寄托在宗教上。你若拿一般道理来劝导他想开点，就太看轻他的智商和见识了，不如闭嘴，避免暴露自己的思想浅薄，精神追求层次太低了；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的两个人，也如同人与猪，难以沟通。

还有的人太早享受丰富物质，早已厌倦声色犬马，而更高的物质需求无法实现，又没有什么爱好能让他快乐，他快乐的阈值太高了。这样的人更难说服。因为他的见识比你广，阅尽千帆都是浮云，早已看淡，而你看到一只帆就激动，感到快乐。这样两种人的快乐也是有很大的境界差别，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这样的人一不小心也就容易厌世，或出家才能解决他的精神空虚问题。

更有甚者只重情，他的心结在情上，因此其它任何一样都难以满足他的精神需求时，你劝他热爱生活，就根本说不到他心里去。他只觉得你冷漠无情，不懂重情的人在乎的是什么。

当然，还有一类人是从艺的。他们醉心于艺术，艺术便是他们的宗教。这些人精神有所寄托，对感情、对物质都看得淡，就不容易厌世，总觉得有许多使命要完成，哪怕健康欠佳，也不影响他热爱艺术。

最后一类人是亲人需要他的照顾，他活着就是一种责任和义务，所以为了这份牵挂而努力地生活，也不容易厌世。说到底，人与人的差别太大了。即使精神有所寄托，有些也是命里带来的欠缺而难以弥补。

因此，劝人放下烦恼前，你必须对他的需求、习惯、三观，包括生死观都要有十分的了解，否则可能适得其反，让他感到更加的孤独。这就是心理医生工作难做之处。

回说扫墓的事，我第一天拜祭父亲，第二天拜祭外公，第三天拜祭阿嫲（母亲的姑妈、外公的姐姐）。三十年不扫墓，我突然一次性给最亲的三个人扫墓，就像遭遇了一场意外灾难，把所有的情感伤口都撕开了重新审视一遍。如果我不那么爱他们，自然不会有这样痛苦的深刻体验。

对亲人感情深的，你是难以解开那痛苦的绳结。我由此想到了英雄林觉民的妻子陈意映。谁都说她有两个孩子要照顾，为何不坚强一点呢？我之前也这样想，直到我父亲过世后，尤其这次扫墓后才明白，无论你怎样假装坚强，甚至欺骗自己的心，以为自己可以熬过去，日子也过得不错，但是欺骗不了自己的身体，身体不会因为你的心表现得坚强而不受伤。

当你痛苦时，身体不受大脑和心的控制，会忠实地做出反应。日积月累，那些压力和痛苦积累成疾，你却不知道自己的病来自哪里，只会说我很坚强地面对生活呀，怎么还会生病呢？我相信陈意映当时也想为了孩子好好活着，但是悲伤的情绪是欺骗不了身体的，器官受损难免，终于香消玉损了。佛经便说人不只有一颗心，就是这个道理。大脑、心脏、身体的各个器官都有自己的心，别以为你的心只有一个，不要被自己的心欺骗了，还是诚实面对自己的情感和需求，才能真正了解自己，身心才能健康。

我虽然悲伤，在家人尤其母亲面前是绝不流露半点，也没必要流露出来。母亲年年来扫墓，去年疫情没来，这次给三个亲人扫墓时念念叨叨的，仿佛他们都还活着。尤其她对父亲、外公、姑婆说保佑家人平安时，我就对母亲说，父亲已经化蝶飞走了，没有死；外公过世三十年了，肯定投胎转世了；姑婆过世20年了，也投胎转世了。你现在要求他们保佑我们，等于他们还是鬼，还没有投胎转世呀。母亲愣了一下，问我：“听说人死了一年后就可以投胎转世了吗？”我不知如何回答她这孩子般的问题，赶紧安慰她是的。她颇为欣慰的是自己对他们都尽责、尽心尽力了，而他们又投胎做人去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但每年扫墓，她依旧要来拜祭这些已经投胎转世的亲人。为什么？因为自己的情感需要这样一种仪式，寄托一份哀思。而且人越老越喜欢怀旧，越需要这样一种生死不断的牵连来证明这份爱和排除做人的孤独感。对方是鬼又如何呢，依然是爱的。这也是人的爱崇高伟大之处。

我本以为扫墓不重要，原想自己死了火化后，骨灰也不要保留，撒入大海，建议大家都这样做。毕竟四代以后，你保证你的后人会来祭拜你吗？如果不祭拜，骨灰如何处理？不如按照自己的意愿，把自己的骨灰即自己的身体送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不至于被毫无尊严地随便倒掉，甚至混入什么脏东西里。我便不晓得那些没人认领的骨灰，是如何处理的？

无论如何，这次扫墓我是理解了有些人为何要保留亲人的骨灰。这都和情感有关，实在不是理性能解决的问题。而且家庭集体扫墓这个仪式也是重要的，让我再次认真思考生死的意义，对死之外的一切都能看淡些，毕竟争到底，你都是过眼烟云。

活着时如果要争，便争个健康平安吧，少受病魔的折磨，是最大的福气。你要想发财，功成名就，便要承受一些代价，因为财与才、名与功都是会折寿的，至少会影响你的健康与福气。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有得必有失。那时，你饱受了病痛之苦，便不会再有更高的人生追求了，也没精力与人争了，就明白健康平安之重要性。

最后又忍不住要记录一件事，怕自己将来忘了。陪母亲去给外公扫墓的路上，眼看要上山了，70岁的母亲突然想起自己忘记带拐杖来了。因为要翻三座山，山高，丛林间小路崎岖，有的地方甚至是60度倾斜的悬崖式的斜坡，没有拐杖，母亲会很辛苦，只怕难以坚持。

我便想给母亲找一个树干做拐杖，但去哪里寻找合适的树干呢？说话间，我们来到了一座寺庙门口，门口对面的小山坡上就有一根树干，我马上捡起来，树干虽细却十分坚硬，刚好适合做母亲的拐杖。我们都非常高兴。母亲拄着拐杖，开始登山，对我说：“我最近一直做梦你外公希望我来扫墓。我现在就是身体很难受，也要坚持来看看。”我说：“你看，我在寺庙门口捡到这根拐杖，看来是外公在帮你”。

爬到悬崖斜坡那里时，我看如此陡峭，十分担忧。母亲停下脚步说，当年来这里给外婆扫墓，外公走到这里差点滚下山，那时母亲就心疼地对外公说：“明年，你不要来扫墓了。我们来。”一语成谶，外公第二年果然来不了了，因为病逝了。母亲因此十分感慨地对我说，有些话真不能乱说啊。我原本也想对母亲说的什么话，顿时不敢说了，压在喉咙里吞了下去。

我们艰难地爬山到了外公墓前，被眼前的情景吓到了。母亲伤心地说，难怪外公要托梦给她，要她来扫墓。直到下山了，母亲还在絮叨着说外公托梦给她，她幸好来了。我劝她把外公的墓移到山下陵园去，不要如此辛苦地来这里扫墓。母亲坚定地说不行，不能随便动祖坟，宁可自己辛苦来。我问她，以后我老了，怎么保证后代会来呢？母亲说：“这都是个人的心意，做到哪一代算到哪一代吧。”我明白，母亲对外公的情也一起埋在这里33年了，动不得了。坚持扫墓，真是深情之见证呀。

山中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