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马祥根的父亲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中流击水》。
马家荣一辈子任劳任怨,克勤克俭,对子女更是言传身教。
在马祥根心目中,父亲马家荣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十分崇拜父亲。他的“三观”受父亲的影响很大。长大后,他处处以父亲为楷模,总觉得没有父亲做得好。父亲去世几十年了,他一直念念不忘。每逢清明、七月半(中元节)、过冬(冬至)这三个传统的祭奠先人的节日,他从不外出,即使公司有重大事情需要外出,他都妥善安排,错开时间,确保在家恭恭敬敬地祭奠父亲,缅怀父亲。他手头稍微宽裕一些后,花钱买了一块废沟地做了平整,然后把曾祖父、祖父以及无子嗣的祖辈们散落在竹墩的坟全部迁到一处。他对子孙们郑重地说:“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祖宗!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忘了祖宗就是忘了根本!”
马祥根父亲马家荣
马家荣的爷爷在他 15 岁那年去世,其后一年,父母亲分别患上脑膜炎,相继辞世。母亲临终前为他娶了媳妇。16 岁的他,便承担起了这个苦难家庭的重任。他是长子,下面有 14 岁的妹妹、12 岁的大弟、10 岁的二弟和 5 岁的三弟。
长兄如父。婚后第二天,马家荣就只身去往几十里外的武坚讨债。时值夏日,天热得像蒸笼。凌晨,鸡叫三遍他就动身了。水乡河网密布,没有船,几十里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实在难行。马家荣抄小路,走近路,见河游河;肚子饿了,到瓜田里,跟种瓜人讨只西瓜吃下充饥。武坚的乡亲淳朴厚道,知其家中没了三个大人,都很同情他,悉数奉还所欠债务。乡亲们说:“你父亲乐善好施,从不亏待人,因此我们不会亏待你这个苦命的孩子。”马家荣因此记住了为人要诚实,处事要厚道,多为他人着想,日后有难才能平安渡过。
马家荣领着弟妹,耕种 20 多亩田。日子虽苦,一家人却和和睦睦。待妹妹出嫁、两个弟弟成婚(最小的弟弟 16 岁那年患病去世)后,马家荣决定分家。在农村,弟兄分家是个十分难缠的事,十有八九,弟兄因为财产而反目,甚至大打出手,对簿公堂。曾有好心的邻居劝马家荣摆一桌酒,将族长请来为他主持分家之事,以免口舌。马家荣婉言谢绝。一个晚上,不声不响,他把家分得妥妥当当,两个弟弟、弟媳笑嘻嘻的,一句话都没说。真应了老古语,“千篙撑船,一篙靠岸”。原来,马家荣对分家之事早已胸有成竹,抱定一个理:自己是老大,多吃点亏,对两个弟弟一碗水端平,不厚此薄彼。20 多亩地他分成三份,一份差田、远田,另两份是相对较好的好田、近田。他开宗明义,“今天分家就由我作主了,那份差田、远田归我,另两份由你们弟兄俩选”。两个弟弟听了都心里发热,古时候孔融让梨,万世赞美,今日大哥竟然让田,这是多大的恩德啊!谁不知道田是活命之本啊!两个弟弟由哥哥抚养成人、成家,心里委实过意不去,都提出让大哥把好田、差田搭配一下平分。“我是老大,分家的事情就由我作主吧。”马家荣一锤定音。
俗话说,“三年易考文武举,十年难考田秀才”。马家荣是个名符其实的田秀才,他虽然只上过三年私塾,但是肯动脑筋,善于向人学习,又会思考,遇事总在心里问个为什么。下棋能看三步是高手,马家荣种田能看半年。他讲究选种、育苗,讲究灌水、施肥。每年插秧时都不失时机地抢栽和风秧。他家田里产出粮食比一般人家多出一到两成。稻子快成熟了,他在田的四角转一圈,就能准确地测出亩产量。他成了庄上种田人的领军人物。不到 5年光景,马家荣买了 10 多亩地,添了风车、牛车等大型农具。
庄上人开始称呼马家荣为马先生。可他并没有一点先生儒雅的样子。他 30 多岁,中等身材,椭圆型脸,由于长年风里来雨里去,脸上皮肤显得十分粗糙。额上镌刻着皱纹,两鬓夹杂着银丝。总像欠觉似的,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微笑时,露出一口整齐稍黄的牙齿,许是长年抽旱烟的缘故吧。他穿的是农村中常见的粗布衣裳,显得肥大。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种田汉子,庄上人却称他为“先生”。你可别小看“先生”这个称呼,这是庄上人对他的敬重,对他品德和为人的赞誉。庄上人家遇有难事,都向他讨教;遇有困难,都向他求助。有一年天出奇的干旱,插秧季节一连 20 多天不下一滴雨,条条小河都干涸得河底朝天,没有水如何插秧?马家荣带领十几个青壮年,决定从“三元宫”边的大河里挖沟引水。他毫不迟疑地用自家的牛车,日夜车水,16个青壮年轮番踏车上水。泥土被水泡舒松了,田里还未产生水花,妇女就下田插秧。虽然误了时节,但插秧后的第二天下了场大雨,秧苗得救了,那年还是个丰收年。乡亲们恨不能对马家荣磕头烧香,称他是“活菩萨”。马家荣办事丁是丁,卯是卯,板板扎扎,他既讲原则,把握底线,又讲圆融,加之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所以,不管什么棘手的事找到他就迎刃而解。不少邻人为些自家利益争吵,几乎要对簿公堂,马家荣出面了,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最终都是双方握手言欢。马家荣曾担任国民政府的甲长。起初,他婉转地推辞,后因乡亲们说:“家荣,你当这个甲长我们放心,你的为人处世我们信服,换个不三不四的人来当,我们可就有罪受了。”平素马家荣心向共产党,和地下党员关系密切,为他们打掩护、通风报信,不久被一个冯姓地下党员发展入党,同时入党的有 10 个人,马家荣担任党小组长。他明里是国民政府的甲长,暗里是中共地下党的小组长,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这个伪甲长是“白皮红心”。在共产党、国民党、“和平军”这三方势力下周旋,且做到游刃有余,没有高超的处世艺术和娴熟的待人之道以及超出常人的人格魅力,是几无可能的。他运用良好的人脉关系、坚实的社会基础和过人的智慧,营救过共产党人、解救过国民党逃兵,搭救过受害的老百姓。因了“三开先生”这个绰号,“文革”期间他还遭人诟病和攻击,最终并无大碍。原因是纪东的老一辈人都向着马家荣,一致公认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善人,不管什么时期,都只做好事、搭救有难之人。
实行土地改革时,马家荣被划为富裕中农成份,家中 40 多亩良田、全部的大型农具都入了社。说心里没有一点憋屈,那不是事实。他 16 岁成家,带领 4 个弟妹含辛茹苦、省吃俭用置了这份家业,一夜间姓了公,心里不疼才怪呢。“人随王法草随风,入社就入社吧,不能螳臂挡车哦。”马家荣所有的想法都在这句话里了。入了社,马家荣反倒觉得浑身轻松了,他要为村里人做点事情。于是,把家中两间宽敞的草屋顺顺干净,办起了“义校”,他成了义校扫盲老师,每天晩上两间屋里坐着 30 多个年轻人,马家荣手捧自己编的识字课本,一板一腔地朗读“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人民救星毛主席,电灯电话,楼上楼下”。
马家荣一辈子任劳任怨,克勤克俭,对子女更是言传身教。他是队里的主要耕作手,农忙之季,累得晚上到家后就精疲力尽。再苦再累,他从不把怨气带回家中,更不拿孩子们出气。只是默默地走到堂屋大柜前,拿起酒瓶,轻轻地抿上一口,既为了解乏,也是一种享受。见惯了父亲的这个举动,马祥根忍不住问道:“爸爸,你怎么每晚只喝一口酒,又不吃菜?”“祥根,你记住,会喝酒的人,一天一口,天天有口酒;不会喝酒的人,一顿一瓶,到头来肯定没酒喝。世上没有比喝酒的,只有比种田的。”当时的马祥根并不明白父亲这句话深层的涵义,成家后他才感悟到,细水长流所饱含的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