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文苑】《怀念一座城》作者 凃聚文
怀念一座城
作者 凃聚文
妹妹发来微信:信阳的花都开了,你若有空过来,我带你去看花。这话语如红酒的醇香使人陶醉。春和景明的日子,那儿的花怕是有几分绝色吧!开在阳台,开在路边,开在公园,开在百花园……粉红的,洁白的,鹅黄色的,淡紫色的……如五颜六色的彩云飘在城市的半空,幽幽地散布着春天的气息。
几个小视频随后传来,是正在重建的小区,我听见机器工作带来的嘈杂声。妹妹告诉我那是二爷以前住过的地方。她正在对面的十四楼拍下这段视频,这栋楼的对面是高档小区和大型超市。是吗?我不敢相信,以前的痕迹都没有了。是的,妹妹肯定地说,这里正在重建,涵洞和火车站也在重建,你若过来,怕是找不到来二爷家的路了。
我愕然,二爷住的那个叫羊山五街的地方,我曾是多么的熟悉。出了二爷的家门,是一条曲折的有些冷清的街道,穿过几家散漫的小吃店,到了拐弯处糖炒栗子的香气就扑鼻而来了。路边的报亭,偶尔能看见几个买报刊杂志的过路人。再转个弯呢,是一些卖衣服饰品的店铺,不过总是门可罗雀的样子。接着走入另一条街,看见了几家图文设计的店面,我从一家药房门前经过,就瞧见马路对面的铁路医院了,后来改了名字叫做第一人民医院。二爷告诉我到铁路医院还有一条近一点的路,我也随二爷的孙子走过几次,可是再独自去走那条路,在巷子里左拐右拐,就像是进了迷宫,总也找不到出口了。后来我干脆告诉自己,还是走那条远一点的路吧,曲折一些更有意思。
走到医院门前的马路上,向左走进阴阴凉凉的涵洞。涵洞里总有几个卖报刊杂志的,卖眼镜的,古董文玩工艺品的,烤红薯和甜玉米的小商贩……摊位整齐地摆在路边,小贩们悠闲地坐在椅子里打着盹儿,仿佛并不着急出售他们的货物似的。再往前走一段路,左边就看见信阳火车站了,右边是往鸿运汽车站的方向,我只有往返家里和信阳的时候才去汽车站。走进火车站的广场上,坐了三路公交,是去平桥区的路线,这段路我走了许多遍。有人说想了解一座城,坐公交车是最好的选择。我没有那样精致的心思,我在车上漫不经心的看着那个城,于我,公交车是那个小城里最经济实用的交通方式。
我从开平回来的第二年初春,家里千方百计的给我争取到了一个扶贫补助的名额。除食宿外,我可以到信阳的一个电子技术职业学校免费学习计算机。那时我正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一个农村的女孩子,退了学之后,就总想着学点什么能改变命运。
母亲带我去镇上的店铺里买一床丝绵被子,我那时极喜欢艳丽的颜色,我选的大红色,我觉得我的心就和那热情的红色一样的躁动和不安分,而现在的我更喜欢淡雅的色彩。另外我还带了一床母亲做的新棉被。我们一个县里的学员被通知到县城集合,统一坐车去信阳。母亲不放心我出远门,便早早的与我同去。大巴车直接开到学校,开进一个大院子里,正停在一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
我们下了车,拖着行李,在陌生的地方四处张望。一个人高马大但皮肤白净的女孩子走过来了,她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哪里的?我吓了一跳:新里。我赵集!以后我们就是老乡了,她爽快地说。母亲和她攀谈起来,知道她和我同岁,刚从外面打工回来,想学点技术。这女孩子机灵活波,说话直爽,一看就是好相处的人。母亲拜托她平时多照顾我。她拍着胸脯说: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我们把行李拎到宿舍,床铺整理好,已是正午了。母亲吃了饭,说到二爷家去坐坐,下午准备回去。
这个女孩每次到饭堂排队吃饭,总是会主动帮我打到可口的饭菜,她的力气大,帮我提水也是常有的事儿。因为她心地善良,又总爱打抱不平,所以若是碰上同学之间的不愉快,她听见了,总会大方的回应。她总说,你太老实太单纯了,这样会吃亏的。她说这话时俨然就像是一个大姐姐。
学校开设了三门专业课程:电子,计算机,服装设计。另外学习语文,数学和英语三门文化课。这里汇集了信阳八县两区的学生。有两个张里的学生,我感觉亲近。她们都姓马,一个叫丽丽,一个叫雪飞,穿着十分靓丽。她们在信阳教育学院读着书,却请了半年假到这个学校里学习计算机。那个叫雪飞的女孩常常在课堂上锈十字绣,是一个小女孩拿着花篮的画面,我见她整天都在锈啊锈的,却总也锈不完。一日我说雪飞,雪飞,雪飞,不如叫你“雪花飘飘”吧!丽丽说,你呢,就是“小糊涂神”。那你就是”小马过河”了,不过我可不是说你不知深浅的意思呢,谁让你姓马呢,我给丽丽也取了新名子。现在想想,我可以不叫“小糊涂神”。可是那时还没有“大耳朵图图”的动画片。丽丽用手机给我们几个拍了相片,左边是瘦弱一些的丽丽,右边是雪飞,有些微胖。我留着短发,挤在中间,满脸的稚气,笑容简单,颇有些雪飞说的那句:“你的眼睛看什么都好看”的味道。
我有一个“远征兄弟”,别以为她是男孩子,只因她的名字叫“远征”,我便这样称呼她,她不恼,我便一直这样称呼她。我总会想起她明亮的大眼睛,明媚的笑容,浑身上下朝气蓬勃的样子。她是息县人,她说她的哥哥叫“俊逸”,她总把“俊”读成“jiong ”音,我纠正她许多次,她也不能读准确。她去外面打过工,回来了,和我成了同学,后来又成了同桌,舍友。或许男孩子都喜欢这样明媚的女子,有段时间我们坐在窗台,隔壁电子班的男孩子都过来递“情书”给她,不是一个人写的情书,是几十个男孩子写的情书。她从不避我,拿给我看,那情书花花绿绿的,写着白开水一样寡淡的文字,我总觉得那不是“情书”该有的样子,倒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远征有个洁癖,她的椅子别人坐不得,即使再亲近的人也不行。若是有不知情的人坐了,她总会用纸擦了又擦,再铺上几层报纸才会坐的踏实。这使我想起了妙玉嫌弃刘姥姥用过的那只成窑杯。我忍无可忍了,当着她的面坐到她的椅子上,故意挑衅她,看,我就坐了,能怎么样呢?我的椅子可以借别人坐,你的为什么不能呢?她苦笑着说没办法,后来我只能表示尊重。
最后一次和远征联系,是我结婚的第二年,儿子不满周岁,去县民政局办理结婚证的时候打电话给她。说起去信阳拿毕业证和计算机等级证的事,还有生活的琐碎。那时的我还不满二十二岁,凌乱的头发,消瘦的身体,不舍得扔掉的过了时的旧衣服,我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打电话给她,电话那头听见她咯咯的笑声,我仿佛看见了那张明媚的脸,她说她正在广州学习茶艺。
我的爷爷兄弟两人,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二爷一家是我们的亲人。二爷和二奶一共养大了六个孩子。二爷年轻的时候识得几个字,那时候国家缺少人才,二爷便顺理成章地进了城,分配了工作,后来安定下来,把二奶和六个孩子都接到了城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在我的印象里,二爷一家人回来的次数并不少,但是我总觉得和他们有着一段距离,就像我与这座城市的距离。小时候家里穷,我们姐妹几个很少能穿到新衣服,父亲每次去了信阳回来,总能带回小姐姐们穿的旧衣服回来,那些旧衣服其实并不旧,还像新的一样,款式又时髦,穿去学校,同学和老师总以为我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二爷和二奶老了,他们早已不再工作,二爷常常戴着老花镜坐在椅子里看报纸,旁边泡着一杯茶。二奶总是在屋里忙碌,有时会去房子后面的菜园,我也会跟着去。现在那里也盖满了房子,建成了小区。二爷二奶是和三叔住在一起的。另外的五个儿女会在周末和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相聚,所以家里也总是热闹。母亲总说三叔人聪明,年轻的时候从信阳到武汉连夜的跑着卖烟,后来自学了医学,在铁路医院上班。
二爷常打电话问我何时过去,若是周末不回家,我便会去。二爷有个孙子叫聚林,那时才四岁,这是他唯一的孙子,长得像颗豆芽般瘦弱,说话细声细气。聚林是后来改的名字,二奶说他小时候总不爱去幼儿园,她回来找算命瞎子给改了名字,他果然就不哭闹了。早就听母亲说聚林现在又高又胖了,爱吃肉。今年清明他回来,我见了,足足一米八的身高,高大帅气。母亲从镇上的舅舅家里叫了一锅老鸭汤,他说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明年回来,还吃这个。去坟地的时候他不再说那绿油油的麦田是韭菜了,却挖了许多野花野草当宝贝似的用袋子装着要带回去种,三叔嗔怪着,却帮着提了走。
信阳的城缓慢,平静,天空里的蓝色常常恬静的如一湖水。我和远征吃了早点回来的路上,阳光才悄悄洒满整个街道。自行车,电瓶车,出租车,公交车和小汽车也全部涌到这路上来了,被阳光唤醒的学生和赶着上班的人们也都像勤劳的蜜蜂一样涌到街道上来了,生活像往常一样开始了。这个被称为北国江南的小城,少了江南的繁华,却又因毛尖的茶香多了几分韵味。有人说信阳的毛尖必须要信阳的水泡制才有它独特的味道。在夏日的傍晚,泡上一杯香茗,独坐院子里,任夕阳的余晖肆意的渲染,茶仍是茶,我还是我。我仍喜欢艳丽的红色,血染的红,我又买了大红的衣服,木耳领,胸前绣花的。我从大街上走过,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却又与这个城市有着遥远的距离。
零八年夏天我从中山回来,刚走到火车站的大门,就有一个小男孩跑过来伸手向我要钱:姐姐,给点钱吧。我拒绝了他,我给你钱,谁给我钱呢?我对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后来听说那男孩子已经在火车站呆了好几年,每天向来往的旅客要钱,以此为生,谁也不能赶走他。可是以后我几次经过信阳的火车站,却再也没见过他了。
那天我走过涵洞,走过铁路医院,走在去二爷家的路上,那条我走了许多遍的曲折的路,在一个拐弯处我竟然迷路了。我真是太愚笨了,刚刚离开几个月小城,就不认得它了。后来一个老奶奶热情地给我指路,她花白着头发,坐在门前的椅子里,笑盈盈地说,姑娘,就按我说的方向,别走错了,那天的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那张衰老的脸因为笑容在阳光下开成了一朵绚烂的菊花。
我去教育学院见了雪飞,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正赶上星期天,她在宿舍里休息,我提了水果去见她,她说你真是挣到钱了,买这么多。她说她和丽丽是这个学校穿的最普通的。我和她走在校园里,看着一个个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我终于相信她的话,并且告诉她,原来学生是最有钱的人。夜晚我们去市中心的步行街吃炸酱面,在步行街头闲坐,去超市里看五彩缤纷的遮阳帽,我们不买,却要试试哪顶帽子戴在头上最漂亮。
钟声是个清瘦的男孩子,光山县人,他与我们说着普通话,因为他的方言我们不能听的懂。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现象,我们很多人在一起讲方言,一个格格不入声音就走进来了,开始的时候我们觉得不自在,他也不自在,后来竟能笑成一片了。他聪明,成稳,会画画,颇有些书生气。我常常看到他在电脑上用Photoshop 绘制诛仙,他把美丽的诛仙的画的惟妙惟肖。一日,我说,赠我一幅画如何?画什么呢?他问我。我想了想。给了他四个字:墨筱临风,不过我要你纸上作画,我说。我那时颇爱上网聊天,这是我为自己取的网名。第二天,一幅水墨就画好了。长方形的画纸上一片竹林,有些凌乱,像是被风吹过,每一株都姿态各异,却又是挨在一起的,成了一丛。石头与山峦,不知何时落了薄雪,阳光在旁边安静地照耀着,雪融未消的样子。一旁写着钟声赠聚文的字样,还有年月。这画我一直收着,几年前我整理旧物的时候还在,后来不知怎的,就找不到了。
我在这个小城做了两件荒唐的事儿,一个是通宵上网,一个是去见网友。之所以说是荒唐,因为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乖乖女”形象,一直循规蹈矩的生活,这些是我之前从不敢去想象
一日我正在一个姑姑家,钟声打来电话,晚上去上网,通宵。我们几个都约好了,你快点过来。明明都是天天在学校上网。却偏偏还要跑去网吧上网。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撒了慌,匆匆赶去相约的地点。我,远征,钟声,一个叫雪婷的女孩,还有一个我忘记了名字的男孩子。我们在网吧上网,直到第二天天大亮才返回学校。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次和同伴一起放纵我们的时光。那时的我们,年轻,简单,纯净,像奔跑在草原上的马驹,只顾着撒欢儿,不懂草木枯荣的沧伤。
去赴一个网友的约定,一个中学的老师,他带了一大帮学生,在一家酒店里。点了一大桌子的菜。他像个孩子王,那时的我坐在一群学生的中间,仿佛成了他的学生。满桌子的菜我忘记了,我记的那盘辣子鸡,他的学生说,老师你这是要请我们吃辣椒的吗?后来走出酒店的大门,我回去学校,和他同路,他说了许多话,我不善言辞,只是默默地听他说话,他说起他的工作,他的家,和这个城市。最后一次见他,是2008年的春天,我又到信阳,和同学一起去中山打工,那次我没有让大伯从火车站帮我买票,而是和同学一起让老师统一订的票。他最后请我吃的一顿饭,在一个小饭馆,几个家常菜。
冬天来了。二奶打电话给我,明天冬至了,放学了回来吃饺子,咱自己包的。我才知道有冬至这个节气,而且有冬至不吃饺子会冻掉耳朵的说法。城里人是像过节一样的认真去对待这天的。在这之前,我从未听母亲提过,尽管她是个精细的农村主妇。吃了饺子返回的途中,我不忘去拍几张大头贴带回学校,这是要给远征的,她曾送我几张她的大头贴,我也想赠她几张。
雪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就要毕业了。我陪一个叫雪婷的女孩去应聘电脑后期的工作,她也常在电脑屏幕上画诛仙,不过总没有钟声画的好看。我后来去了一家叫精彩图文的店里上了班。我说是店,他们说是公司,每月600元的工资。他们听说我去过南方的城市,总把我看成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穷苦的人突然穿了一件华丽的衣服似的浑身不自在。父亲后来打电话给我说:这工资还不够养活你自己的。
雪落下来了,开始地上还是薄薄的一层,后来就越来越厚了,渐渐地把整个小城都装满了。学期结束了,算是毕业了。我们都要回各自的家去了,二奶执意留我在信阳过年,我执意不肯。
那一次我坐了出租车去走那条熟悉的路。
那条曲折的街道,路面上已满是积雪了。糖炒栗子的香气在飞舞的雪花里变淡了,报亭上也覆了雪,冷冰冰的。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来,路面的积雪还没踩结实,脚步就滑过去了。我看到铁路医院,院子里雪花飞舞,像无数白色的蝴蝶在聚会,我想起一天下午三叔带我去见医院的主任,那个两鬓已有些斑白的长辈,那个下午他与我说过许多什么话,我不记得了,我只记的他后来回我信息说:姑娘,乌云过后就总会有阳光照进来。走进涵洞,涵洞也因为外面的落雪变的潮湿了,卖东西的小贩也不见了……
那一次我没去火车站的广场,我去了鸿运汽车站。
车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村庄,田野,麦草垛,农户和门前的看门的土狗渐渐的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出现了,雪还在落,不紧不慢的落,一片一片地落,认真地将冬天填满了。
一个从南方打工回来的男孩子和我坐在同一辆车上,他说,你长得真好看。我看了他一眼,和他拎着的行李箱, 那里面满载着他鼓鼓的行囊。我想,他是要回家过年了吧。
后来,那个小城离我越来越远了,远的我无法想起它的样子了。再到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个小城,就不知不觉地在心里种下了怀念的种子,渐渐地,这怀念的种子就生成一片小小的有些繁华的模样了……
作者简介
涂聚文,河南淮滨县人。一个与烟火为伴的朴素女子。简单,忙碌,心里藏着一小片天地。愿在闲暇之余,执一支瘦笔,记下平凡生活里因一些柔软的东西牵动的颗颗真心。
本期编辑:依旧 校对:马增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