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诗话 2.功夫在诗外
醉月诗苑
先来介绍三个人物及其诗——
卢延让［约公元九o二年前后在世］字子善，范阳人。生卒年均不详，约唐昭宗天复中前后在世。天才卓绝，为师薛能，词意入僻，不尚织巧，多壮健语，为人所嗤。侍御史吴融出官峡中，时延让布衣游荆渚，贫无卷轴，未遑贽谒。适融北得延让诗百余篇，融读之，惊为去人远绝，虽浅近，然自成一体。遂厚礼待之，赠给甚多，且为与扬。延让著有诗集一卷，《唐才子传》传于世。
樊川寒食二首 作者: 卢延让 年代:唐朝
寒食权豪尽出行，一川如画雨初晴。谁家络络游春盛，担入花间轧轧声。鞍马和花总是尘，歌声处处有佳人。五陵年少粗于事，栲栳量金买断春。
唐·卢延让《苦吟》
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 不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
方干，字雄飞，是浙江桐庐人。小时候就有超人的才能，但是禀性散漫，没有什么追求。大中年间，参加进士科考试，没有得中，隐居在镜湖，镜湖的北岸有茅斋，镜湖的西面有松岛，每自风清月明的日子，方干就手携年幼的儿子，和邻居的老翁，轻舟往返，平素的愿望得以很大的满足。他的家里贫穷，但是保存着一架古琴，踱着方步吟诗，喝醉了酒就睡上一觉，以此来自娱自乐。徐凝初的诗写得好，出了名，一见到方干就很器重他，于是就把他看成是师友，因此教方干写诗。一个叫王廉的官员访问浙东，按照礼节邀请方干到自己住的地方，这位姓王的官员很赞赏方干的操行，想把他推荐给朝廷，托吴融起草奏表，这件事办了好些日子，姓王的官员因为生病而去世了，这件事就没有办成。浙江地区凡是回园林名胜，方干就造访园林的主人，几乎所有的园林名胜都留了他的题词。当初李频跟着方干学习写诗，后来李频中举了，一位擅长写诗的和尚清越祝贺道：“弟子已经科举及第，先生还在浇灌田园。”咸通末年，方干去世。他的学生一起说起先生的美德，追忆他的事迹，给他的谥号是“玄英先生”。
古代黔娄先生死后，曾参与弟子来吊唁，问：”先生死了，给他什么谥号？”黔娄的妻子说：”用'康’做他的谥号。”曾参说：，先生活着时，食物不能吃饱，衣肚无法蔽体，死后无法入殓，身旁没有酒肉陪葬，活着时没有好日子，死后没有哀荣，谥号还叫'康’，乐些什么啊。”黔娄的妻子说：“从前我的先生国君重用他，任命他为相，他推辞掉没有接受，但这就有给人地位显贵的印象。国君馈赠三十钟米粮，他推辞掉没有接受，但这就有给人财富很多的印象。先生吃天下人认为没味的食物，甘之如饴，居天下人认为卑贱的地位，安之泰然，不为贫贱而忧愁，不为富贵而晾慌，想得到仁德就得到了仁德，想得到道义就得到道义，谥号为'康，不是很合适吗。”方干，是一介平民，活着时被人称颂高尚，死后受谥号“玄英”，他刚直的气节，大概和黔娄一样吧。
唐·方干《赠喻凫》
所得非众语，众人那得知。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髭。
贾岛(779年～843年)，唐代诗人。字阆仙。范阳（今北京附近）人。早年出家为僧,号无本，称之为苦吟诗人。元和五年(810)冬，至长安，见张籍。次年春，至洛阳，始谒韩愈，以诗深得赏识。后还俗，屡举进士不第。文宗时,因诽谤,贬长江(今四川蓬溪)主簿。曾作《病蝉》诗“以刺公卿”(《唐诗纪事》)。开成五年(840),迁普州司仓参军。武宗会昌三年(843)，在普州去世。贾岛诗在晚唐形成流派，影响颇大。唐代张为《诗人主客图》列为“清奇雅正”升堂七人之一。清代李怀民《中晚唐诗人主客图》则称之为“清奇僻苦主”，并列其“入室”、“及门”弟子多人。晚唐李洞、五代孙晟等人十分尊崇贾岛，甚至对他的画像及诗集焚香礼拜，事之如神（《唐才子传》、《郡斋读书志》）。贾岛著有《长江集》10卷，通行有《四部丛刊》影印明翻宋本。李嘉言《长江集新校》，用《全唐诗》所收贾诗为底本，参校别本及有关总集、选集，附录所撰《贾岛年谱》、《贾岛交友考》以及所辑贾岛诗评等，较为完备。
唐·贾岛《题诗后》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以上三人专在雕琢字句上下功夫，搜肠刮肚，苦吟不止。北宋黄庭坚专在学问上下功夫，说：“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语见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南宋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总结说：“搜猎奇书，穿穴异闻”。而陆游在写给他儿子的诗中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陆游是现实主义的伟大诗人。但陆游并不以写诗为一生事业。古代还能用写诗完成科举，实现理想和抱负，而现代社会用诗词却是很难谋生的。“生民清庙非唐诗。”（《读杜诗》）。陆游有“为国忧民”的高度政治热情，向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战斗生涯，一心“北定中原”。他特别推崇杜甫，但并不视杜甫为诗人。——这倒与傲雪不谋而合啦！在陆游看来，杜甫首先是一个“忠义凛凛”，“胸次隘宇宙”的政治家，他说：“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读杜诗》）虽然陆游的政治思想无由实现，使之“一生事业略存诗”，但他在诗歌创作上的巨大建树，恰是由他不熄的政治热情、政治追求所成就。我们看他的《关山月》、《出塞曲》、《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示儿》等诗，确实是政治家和战士的诗，不是用笔墨，而是用热血写成的。
诗人有理想、有胸襟、有见识，写下的诗才会有思想意义。清代沈归愚说：“有第一等襟抱，有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说诗晬（音最）语》。诗人不能一味地吟风弄月，应当是诗人和政治家，应当是诗人和战士的结合。诗人对现实生活有了深切的感受和丰富的体验，写下的诗才会有充实的现实内容。才不会斤斤计较于个人的名利与得失，才不会被世人所唾弃和厌恶。
诗人要从火热的生活和多彩的人生中汲取诗意。陆游反对从书中讨生活，在字句上下死功夫，作学究诗人。他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还说：“雕琢自是文章病”。诗人的感受来自生活，梁上泉的诗句“常倚那寨上老松，才有风涛的实感；久驾那浪里飞舟，才知波涛的翻滚。”生活的感受越是坚实、越是深切，诗人才有可能在人们的心灵深处发现那些最动人的东西，从生活的沙浪里淘出金子。
“功夫在诗外”，并不意味着可以不在诗内下功夫了。生活和诗还是有距离和差距的。诗歌反映生活还是有其独特的规律的。要研究他，掌握它。生活需要加工、提炼、概括的过程。这都是诗内的功夫。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语不惊人死不休”；“晚节渐于诗律细”都是说的诗内的功夫。陆游也说过：“功夫深处独心知”也是很重视在诗内下功夫的。但是陆游认为诗外功夫是根本，所以加以强调。而且他不认为雕虫篆刻是正经的“诗内”功夫。他在谈自己的创作道路时说，早年学诗“但欲工藻绘”，一味乞人残余，所以闹得一无所得，后来接触了火热的斗争，明白了诗歌同生活的关系，才得到诗中“三味”。
回过头来看开头的几首诗。贾岛“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二句三年得”何其刻苦啊！但这两句诗并不出色，而且由于生活狭窄，刻意于章句之间，就很少有现实意义。以黄庭坚为宗主的江西诗派，诗作“搜猎奇书”、“闭门觅句”，追求形式主义的“点铁成金”，
“夺胎换骨”，所以后人批评黄庭坚“特剽窃之黠（音霞）者”。
一代诗人有一代诗人的特点。而且是相互促进，取长补短的。下面介绍一下方干的好友喻凫的五律：
喻凫，唐代常州人。文宗开成五年登进士第。官终乌程令。去世时方中年。以苦吟为诗，长于五律，与姚合、贾岛、李商隐有诗歌唱和，尤与方干善。有集。喻凫专攻五言近体，前辈谓其效贾岛为诗，人称之“贾喻”。
《唐诗品》说“坦之夙尚幽探，身多野寄，故其诗意清远，兴象疏越，虽在开成间而音调颇闲。借非大家，故寥寥短律，不足骋其长步。”
《唐音癸签》说：“喻凫五言闲远朗秀，选句功深，自称无罗绮铅粉，殆亦实语。”
怀乡（唐·喻凫）
五言律诗
秋风江上家，钓艇泊芦花。断（一作古）岸绿杨荫，疏篱红槿遮。
鼍鸣积雨窟，鹤步夕阳沙。抱疾僧窗夜，归心过月斜。
《唐诗摘钞》：是“抱疾”，又是“僧窗”，此时归心，更不比泛常。笔下层层衬出。
《载酒园诗话又编》：“鼍鸣积雨窟，鹤步夕阳沙”，景真语洁。
寺居秋日对雨有怀（唐·喻凫）
五言律诗 押微韵
修修（一作翛翛）复雭雭，黄叶此时飞。隐几客吟断，邻房僧话稀。
鸽寒栖树定，萤湿在窗微。即事潇湘渚，渔翁披草衣。
《瀛奎律髓》：五六见雨意而工。
《五朝诗善鸣集》：音响僻涩，具苦吟也，浪仙嫡派。
《瀛奎律髓汇评》：冯舒、冯班：起句，好破。何义门：三四胜。纪昀：起五字唐试帖之陋调，二冯赏之，不可解。
暮冬书怀呈友人（唐·喻凫）
五言律诗 押侵韵
题注：一作方干诗
引用典故：梁甫吟
空为梁甫吟，谁竟是知音。风雪生寒夜，乡园来旧心。
沧江孤棹迥，白阁一钟深。君子久忘我，此怀甘自沈。
《唐诗归》：
钟云：“来”字泠然（“乡园”句下）。钟云：古甚（末句下）。
《唐诗摘钞》：“梁父吟”三字，借隆中事喻己怀才未试之意。
《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身世之感，羁游之况，尽此中矣。二句读之令人愀然、惘然、突然、怃然，是何妙笔能写得如此！“坐”字已高，“来”字更奇确，谁能下（“风雪”二句下）？“迥”字妙，“深”字尤妙（“沧江”二句下）。
得子侄书（唐·喻凫）
五言律诗 押东韵 显示自动注释
远书来阮巷，阙下见江东。不得经史力，枉抛耕稼功。
雁天霞脚雨，渔夜苇条风。无复琴杯兴，开怀向尔同。
《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
二诗（按指《怀乡》与本诗五六皆宋人传句，而愚尤爱前联，盖后联好者众矣。然情景亦最真切，无一字俗谛。用意学长江（首二句下）。
《养一斋诗话》：
其（喻凫）近体格颇不高，警句亦罕，唯“钟沉残月坞，鸟去夕阳树”、“雁天霞脚雨，渔夜苇条风”、“风雪坐闲夜，乡关来旧心”两三联可喜耳。
《载酒园诗话又编》：
“雁天霞脚雨，渔夜苇条风”，镂划虽深，斧凿痕亦嫌太重。
以上诸人，虽然写诗苦吟，好像功夫都用在了诗内。其实，他们写出的所有好的诗词，功夫还是在诗外的。没有个人的经历和感悟，没有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深切关注，大彻大悟，怎么可能写出传世佳作呢。诗品即是人品。人品决定了诗品。要学习写诗，首先还是要学会做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