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断想(一)
昨晚快十二点才躺下。此时,夜还在不动声色地捣鼓着黑暗。夜行飞机的轰鸣声,连片的夏虫的叽叽声,还有不知谁家晾晒衣服滑落的水滴声,在朦胧的睡意里合成起伏的海浪涌过来又退回去。
突然,有一个声音很可怕地传过来,在分明静谧的夜里响起来:“嘀哒——嘀哒——嘀哒”,不知是谁家新买时钟走动的声响。我翻了一下身子,继续沉沉地睡去。我想,楼下的老婆子又该失眠了!
老婆子姓甚,我忘了。因为租住她楼上的缘故,我们打过几次交道。我做班主任,晚上回家总归有些迟,加上少有的夜晚时间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独处,我便舍不得睡觉,总会折腾一下。比如坐在椅子上看会儿书,躺在床上看看手机,或者赶着做点家务。
七八十年代的老旧红砖楼,隔音效果差,我为此被老婆子狠骂过几回。白天里,她上来敲门骂我在家里搬什么家具,挪过来又挪过去。而我,仅仅给垃圾筒套上袋子罢。她看得分明后又骂骂咧咧下楼去。晚上,她又冲上来骂我在楼上折腾什么,她使劲地擂门,我想整栋楼都听见了。我羞愧中又感冤屈,我向她解释:我只是回家坐在椅子上看书罢。她左右审视了半天,依旧骂骂咧咧地下楼去。
被她这样对待和警告,我内心里差不多快崩溃了!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改正我的错误,我在椅子上绑上了布条。当她再次上楼警告我的时候,我给她检查了我的椅子:一把金属脚的,一把木椅子,都在四脚里牢牢地裹了布带子,像断腿的伤员。这样不多久,她还是指责辱骂我挪动的声音太响。
最严重的一回,我直接变成了不睡觉的鬼在楼上走来走去。我虽然气得把门狠狠关上不理会她,但到底也受不了如此的辱骂。我忍气吞声,回家不再坐凳子,怕坐凳子不小心挪动出声响,我改坐床上。床稳稳当当,断乎不会有声音传递到楼下。我做什么事情都轻手轻脚,如上别家做贼般。
我的性格其实很暴虐,譬如楼下的是一个旗鼓相当的人,我肯定就跟她毫不客气地对峙了,但一个老婆子,实在让我有些无可奈何。我无处诉苦,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精神上考虑着如何消灭她的存在。
我在楼下偶遇她的时候,给她讨好地笑,主动给她打招呼,总想着这样可以消弥我们的矛盾。但她总是高傲地把脸撇开。我自讨了个大大没趣。
虑及周围多是同事,还有老师可怜的身份,如果骂架影响实在太坏。终于,我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简直超越了我情商的极限水平。我特别有礼貌地去敲了楼底的门,告诉她:我对自己打扰她致以万分的歉意,我想亲自感受一下她的痛苦,请她在楼上尽可能地挪动凳子,然后我在楼下领受一下她的痛苦指数。如此这般那样以后,我才能痛改前非,才能为我以前造下的孽障忏悔。
她压根没有料到我的非同之举,居然听从了我的安排,乖乖地上我的楼上去挪动凳子。我租住的房子大敞着门迎接她的到来。当然,当我一跨进她的底楼小院里,一切都清楚明白不过了。
我在楼下冲着她说:使劲挪动,别客气!这样我才能感受并深入体会。我不知道她在上面是如何折腾挪动椅子的,或许她不太好意思。反正我站在她的房间中央,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难道我的耳朵选择性聋了么?
当我委婉曲折地表示,我确实没有领受到她的切肤痛苦时,她开始向我诉苦:她的一生实在太苦了,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媳妇另嫁了他人,幸运的是媳妇对她还不错,一直叫她妈妈。所以,她也搁不下这个媳妇,她到二外来帮着看媳妇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这个孩子读初中。我赶紧问孩子的名字,他的班主任是谁,是不是我熟识的同事,或许可以帮忙打声招呼,多多关照一下她的孙子。老婆子这下总算明白过来了,我原来是二外的老师。她的表情有些讪讪,我猜,她可能估计我是租房陪读的家长,其实她的猜想原是不错的,我确实也有这个身份。
我给她解释,因为做班主任,晚归迟了,回家总要做些事情,请她谅解。她于是大度地告诉我,只要是晚上十点半之前,都没有事。她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晚上总是睡不着,一会儿想她的丈夫,一会儿想她的可怜的儿子。夜里的一点点声音,都让她惊醒。老鼠也让她痛苦不堪。她能辨别出每一个人上楼的声音,她对每户人家何时归家了如指掌。她说,我关门的声音就比我儿子的声音大,确实如此。我对此惊叹不已!她说这话的时候,还特别停顿了一下,让我领悟到我的教养实在比我的儿子还差,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一刻,我想,楼上可千万别弄出什么乱子来,楼下的老婆子可是一个精明的侦探,估计比蔡骏或者东野圭吾笔下的侦探家还要厉害百倍。什么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当然,她肯定是跟麦家那个“听风者”是同类。
我有些同情她的神经衰弱,给她介绍了好些保健品,谁知她表示都吃过。我只能嗫嚅道:要注意保养啊!
把该说的话说完后,我们客气地道了别。
等我再在楼底下碰到她的时候,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在黑夜里的失眠,不能让我买单!我只是比她更可怜的租户罢!